第8章
龔小亮在一張單人床上醒來了,他的頭有些痛,耳朵裏嗡嗡地響,眼皮沉重,只能勉強撐開半條縫往外看出去。一道鵝黃色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閃而過,龔小亮心裏猛地一跳,使勁睜開了眼睛,咬着牙撐起身子坐了起來,仔細打量他身處的這間房間。暖色調的牆壁,可愛的鴨子窗簾,星星壁燈,一張靠背椅,一盞放在椅子上的臺燈,一只靠着臺燈的水杯,一雙拖鞋,還有那一整套的格紋床具。龔小亮确定,他又回到戴明月家了。
他想下床,可腦袋一暈,人摔回了床上,再想起身,手腳都使不上勁了。龔小亮躺在床上試着平複呼吸,可他的鼻子塞住了,只能張着嘴喘氣。他摸到自己的額頭,有些燙,應該是發燒了,手心和後背都是汗,他稍曲了曲腿,想把腳伸出去透透氣,可腳一伸到外面又覺得冷。龔小亮打着哆嗦把腳縮回了被窩裏。他身上蓋着兩床厚被子,壓得他難受,費勁地推開了最上層的被子,又凍得打哆嗦,寒熱交雜,龔小亮一會兒冒冷汗,一會兒出熱汗,他感覺身下的床單已經被他的汗水濡濕了,他咬咬牙,一鼓作氣掀開被子坐了起來。他喘着粗氣,摸着胳膊想,他不能再給戴明月添麻煩了。他得走,馬上走,走到哪裏去,就等出了戴明月家的大門再說吧。
這麽盤算着,龔小亮扶着床起來,挪到了門口。他開了門,出去一看,靠近玄關的餐桌邊圍坐着四個學生,他們聽到響動,都擡起了頭看向了他這兒。戴明月就坐在那群學生中間,他也擡起頭朝龔小亮看了過來。眼神交彙,他和龔小亮笑了笑,起身對學生們道:“第三題,大家先自己看看。”
戴明月打着手勢往龔小亮這裏走來,說着:“你發燒了,快進去躺着吧。”
龔小亮想說話,一張嘴,出口的卻是咳嗽聲,他捂住嘴靠着牆吃力地站着。戴明月到了他身邊,一看他,攙着他往回去。龔小亮無力掙脫,只得由着戴明月把他扶回了那間房間。進了屋,戴明月關好門,抱歉地和龔小亮說:“周六周日都有學生來家裏補課,吵到你了吧?”
龔小亮想說“沒有”,可舌頭和嘴巴不聽使喚,只覺口幹舌燥,說不上話,他只好使勁搖頭,他的腦袋也造反,有千斤重似的,往一邊晃了一下他整個人便跟着往那邊倒去,壓在了戴明月身上。戴明月趕緊把他扶到了床邊,讓他坐好了。他拿起椅子上的水杯遞給龔小亮:“喝水,喝水。”
龔小亮喝了兩口水,啞着嗓子道:“我……我沒事……”
戴明月還催他喝水,關切地說:“好些沒有?昨天晚上突然燒起來的,本來想送你去醫院的,你不肯,我弄不動你。”他笑笑,“要是我自己折了腰,家裏一下兩個病號,那就頭疼了。”
龔小亮聽他這麽說,心有愧疚,低着頭低着聲音道:“真是太麻煩您了。”
戴明月說:“我課也快上完了,我現在送你去醫院吧?”
龔小亮忙道:“不麻煩您了,我沒事,我現在就走。”
“走?你走去哪裏?”
龔小亮咳了兩聲,抓着杯子喝水。戴明月拉開被子,和龔小亮說:“躺進去吧,出身汗好的快一些,我去給你拿下溫度計測測體溫。”
龔小亮還是想走,說:“我自己去醫院吧。”
戴明月道:“然後呢?”
龔小亮擡起了頭,看了眼戴明月,問道:“您是怎麽找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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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明月笑了笑:“我去給姍姍掃墓,回來的路上等紅燈的時候一看路邊,怎麽有個人坐着淋雨,下車一看……”
龔小亮耳朵裏那嗡嗡的響聲又回來了。他聽不下去了,躺回了被窩裏,握着水杯一言不發。
“你先休息。”戴明月說着便走開了。不一會兒,他拿着溫度計和一碗白粥回進來了,他把粥放在椅子上,把溫度計遞給龔小亮。龔小亮測了測體溫,三十七點五。
“退了不少了。”戴明月笑着說,還道,“之前三十八!把我吓的,我說實在不行就得打120了。”
龔小亮實在不好意思,一個勁和他道歉:“真對不起您,對不起……”
戴明月一拍被子,問他:“你要吃點什麽小菜?我這兒就只有醬瓜,還有點韓國泡菜。”
不等龔小亮回話,他風風火火地走了出去,很快拿着兩碟小菜和一板退燒藥進來了。
龔小亮坐在床上捧着碗喝了兩口粥,一看戴明月,又一看那些小菜,哭了出來。戴明月拿紙巾給他,他擤鼻涕,擦眼淚,呼嚕呼嚕吃完一碗白粥,吃了藥,喝完一杯水,眼淚止住了。他又和戴明月說:“真的麻煩您了。”
“等我好了我給您洗床單和被套。”他還說。
戴明月笑開了:“你休息吧。”
他拿着空碗和空杯子往外走,龔小亮還想和他道聲謝,那退燒藥的藥性竄上來,他睡了過去。等他再醒過來,渾身上下舒坦了不少,頭也不痛了,手腳也有勁了,龔小亮拿擱在床邊的體溫計又測了下體溫,降到三十七度三了。他下了床,穿好拖鞋,一看椅子上的水杯,又是滿滿一杯水,水還是溫的,戴明月可能在家。他喝了小半杯,走去了外面。
補課的學生不見了,戴明月也不在,他給龔小亮留了張便條,他送一個學生回家,過會兒就回來。熱水瓶裏有熱水,電飯鍋裏還有粥,感冒藥,退燒藥在廚房碗櫥邊的第三格抽屜裏。
龔小亮看着那便條,鼻子一酸,擰了自己的大腿兩下,他出獄,他媽沒來,他爸更是不見蹤影,是戴明月來接的他,還給他準備了房間,請他吃餃子,他生病,還是戴明月照顧的他,又是煮粥又是端茶送水。龔小亮越想越過意不去,他掏了掏褲子口袋,只掏出五十多塊,他放在了餐桌上,一看地上的紙屑和餐桌上的橡皮屑,他找了把掃把掃起了地。這五十多無論如何也不夠感謝戴明月的,那就只能幫他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
龔小亮把客廳和廚房打掃了通,簸箕裏積了不少垃圾,他四下一看,只在廚房看到個腳踩的翻蓋式的垃圾桶,龔小亮提着簸箕,去那兒倒垃圾。垃圾桶裏淨是些紙片,他把簸箕裏的垃圾倒進去,幾張碎紙飄到了外面,他彎腰一張張撿起來,一手提着垃圾桶的翻蓋一邊往裏扔。一張躺在垃圾桶深處的紙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張空了個窟窿的報紙。
龔小亮放下了簸箕,把那張報紙撿了出來。
報紙的一個新聞标題少了個字,成了:敘利亞自殺性爆炸,十人被口。
龔小亮吞了口口水,把那整個垃圾袋給提了出來,他在裏面又找到了另外幾份報紙,多數報紙都是完整的,只有少數幾個版面的少數幾個标題的少數幾個字眼被挖空了。
垃圾袋裏還有一本雜志,封面上缺了個什麽東西,說不好,可能是個标點符號。興許是個血紅色的感嘆號。
龔小亮把那些缺了字的報紙在地上一字排開。
“殺……他……人……”他小心地推測着那些空缺的字,“感嘆號……是感嘆號吧?”
突然,玄關處響起了開門的聲音。龔小亮擡頭一看,戴明月回來了。他搓着手進了屋,探着身子往廚房這裏看過來,看到龔小亮,笑着問:“你好些了?做家務呢?抹地啊?”
龔小亮站了起來,看着他,問道:“戴老師,你到底是怎麽找到我的?”
戴明月把大衣和圍巾挂在了進門口的衣帽架上,說道:“我說了啊,我去掃墓回來路過……”說到這兒,他人已經走到了廚房和客廳的交界處。他看到了地上的報紙和雜志,戴明月聳了聳肩,改口道:“我承認,我跟蹤你。”
龔小亮不解道:“為什麽要跟蹤我?”
戴明月還是聳肩膀,人還笑着。
他的笑容還是那樣親善,具有包容力,他在學校裏一定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師,他在生活上也一定是個平易近人,樂于助人的好好先生。他說那些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他說,他不恨他。
不恨。
怎麽可能。
龔小亮想大笑。
戴明月一定恨他,所以他跟蹤他,他寄匿名信給巧巧,他揭露他的過去,他套上僞善的面具,但心裏絕不放過他。
他并非聖人!
這個念頭滋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的感覺,它在龔小亮全身游走,他渾身一輕,只想暢快地笑出來,想在雪地上狂奔,想沖進教堂,抱住耶稣瘦弱的小腿告訴他:戴明月恨他!他還沒有寬恕他!這個最該恨他的人還在恨他!他太開心了!
他如釋重負。
這時,戴明月走到了龔小亮跟前,把那些報紙和雜志重新扔進了垃圾袋裏,說道:“不要誤會,我不是要報複你。”
龔小亮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怎麽可能不是報複我,不是報複我,你為什麽要寄匿名信?是你幹的吧?你在飯館裏看到了我,你就想我這樣一個人殺了人,竟然就這麽出來了,竟然還過上了正經日子,不公平,你是不是覺得不公平,所以你……”
戴明月平靜地看着他,平靜地打斷他,說道:“匿名信是我送過去的。”
他的口吻近乎冷酷,臉上卻還維持着溫和的善意。
他坦然地繼續:“我只是享受當一個受害者。”
“什麽?”
戴明月沒有回答,只是靠在碗櫥邊似笑非笑地看着龔小亮。龔小亮弄不明白了,什麽叫“享受當一個受害者”?
羅記者的話在龔小亮耳邊響了起來。
戴明月沒有離開十九中,沒有離開牡丹。他承受着別人異樣的目光,他接受着別人的議論。
巧巧向他道歉的場景随之在龔小亮眼前浮現。還有他的母親,她聲淚俱下地要給戴明月下跪。
龔小亮腦門一熱,揪住了戴明月的衣領:“我媽給你道歉,她,她那樣做的時候……你也在享受?你是說你享受被人同情,被人對不起的感覺??”
這簡直不能想象,聞所未聞。人怎麽會有這樣的感情需求?希望成為弱者,希望是弱勢群體的一部分,貪婪地汲取着別人的同情,別人的愧疚……他還說“享受”。
他樂在其中。
一想到母親的眼淚竟然成了戴明月快樂的源泉,龔小亮手上一使勁,掐住了戴明月的脖子。他顯然把戴明月弄疼了,他皺起了眉頭,可口吻卻很自在,他凝視着龔小亮,不急不緩地說道:“你想殺了我?就像你殺了藍姍一樣?看來殺人真的是基因上的問題,改不了的。”
他還說:“一提起她,你就沒辦法吧?這兩個字,是你要坐一輩子的牢。”
龔小亮松開了手,搖搖晃晃地走到餐桌邊,靠着桌子坐下了。戴明月一語中的,他确實拿“藍姍”沒辦法,“藍”成了他最害怕的顏色,他連天都不敢擡頭看,“姍”成了一排豎在他面前的木頭栅欄,他只能透過栅欄的縫隙打量外面的世界。他看到餐桌上那只細頸的花瓶,一朵玫瑰垂着碩大的腦袋,倚靠在花瓶瓶口暗自枯萎。
龔小亮捂住了臉。
戴明月走近了過去,坐在了龔小亮邊上。他倒了兩杯水,一杯推給了龔小亮,他問他:“退燒了?”
龔小亮還是緊緊捂住臉孔,他的手在發抖,十年了,他忏悔,他改造,可就在剛才,就是這雙手,差點扼住戴明月的呼吸。他可能永遠都改不好了,他是天生的殺人犯,天生的壞人。龔小亮一陣胸悶,從指縫裏吸進幾口氣,他聽到戴明月在說話。他道:“我是從什麽時候意識到這回事的呢……”他自問自答着,“初中的時候吧。”
“我從小成績就很好,小學的時候回回考試,無論考什麽都是第一名,還經常拿滿分,一開始,我拿着滿分的卷子回家,我爸我媽都特別開心,後來吧,可能是習以為常了,滿分的卷子,三好學生的獎狀,對他們來說也沒什麽值得開心,值得鼓勵的了。好像我天生就是該考第一名,該拿滿分的,是理所當然的,他們也就習慣了,不再當回事了。我說我數學考試這次又拿了滿分,他們哦一聲,就去忙他們自己的事了。我爸忙着幫小公司作賬本,他在水電局坐辦公室的,有張會計證。我媽忙着幫幹洗店補衣服,補貼家用,為了我以後讀大學,他們已經開始攢錢了。
“初中的時候,有一次,我上體育課弄傷了手,回到家,那可不得了了,我媽給我上藥,還把我爸從單位裏給叫了回來,我爸騎着自行車帶着我就去了醫院,他們擔心我的傷口感染,發炎。醫生說他們大驚小怪,他們還和醫生理論,說擦傷可大可小。我在邊上看着,有點開心,我還想,原來這樣他們就會多看我幾眼了嗎?那好辦啊,弄傷自己多容易啊,比考第一名容易多了!”
戴明月輕輕笑了一聲,接着道:“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辦法忘記我媽看到我受傷的手時的眼神。我想再多看看那樣的眼神。”頓了頓,他又說,“摔胳膊斷腿還是挺疼的,我意志太薄弱了,肉體也很脆弱,多幾次這樣的傷痛就受不了了。”
龔小亮稍挪開了手,看了眼戴明月。戴明月正自嘲般的笑着,他抓住了龔小亮的這兩道視線,逼近了,問他:“你想問是什麽樣的眼神嗎?”
龔小亮別過了臉,彎着腰,手肘撐在腿上坐着。通往客廳的地板反射着餐廳頂燈的燈光,亮得刺眼。
戴明月說:“說不好,有點可憐,有點責備的意思,有點心疼。”
“我教了這麽多學生,接觸了這麽多家長,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績好,有出息,出人頭地,在社會上做一個強者。畢竟這是個優勝劣汰,弱肉強食的社會,很可以理解。
“但是誰不希望被別人憐憫,被別人同情呢?一個天生殘疾的人,什麽都不用做,只要坐在那裏,無論他的肢體多麽殘缺,多麽畸形,多麽醜陋,自然而然就會有人來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撫摸他的頭發,擁抱他,還熱淚盈眶,還安慰他,告訴他,都會過去的,加油,你一點都不比別人差,你是最強的。你想想看,這樣一個人,什麽都不用做,就成了‘最強’的了。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的好事!”
龔小亮緊盯着那刺眼的反光,他的眼睛酸痛,但他一刻都沒移開目光。他嗫嚅着說:“如果你天生殘疾,你就不會這樣想了。”
戴明月道:“或許吧,可是我天生肢體健全,又怕痛,又渴望被人同情,我只好動別的方面的腦筋。”
他喝水,拿起杯子,又放下杯子,手指輕輕敲着桌面,說:“快高考的時候,我父母出了車禍,我媽當場不治身亡,我爸成了植物人,我一邊備考還要一邊去醫院照顧他。很多親戚都勸我,說,拔了氣管吧,關了呼吸機吧,你爸這樣也是活受罪,你也要考慮考慮你的将來,你還要考大學,很多地方要用錢,這樣下去是無底洞。我沉默,他們說着說着自己就哭了出來,他們還會聚在一起商量,說,戴明月這孩子就是脾氣倔,還說,哎可憐啊,考大學的時候偏偏遇到這樣的事,還說,一下課就來給他爸擦身體,按摩小腿,剪指甲,理頭發,醫生護士誰看了不心疼啊。那些護士也确實很照顧我,給我糖,給我巧克力,和我聊天,打趣,給我毛毯,有一個還帶我去游樂園坐過摩天輪。大家都說,這人是救不回來的了啊,哎,戴明月這孩子啊……”
聽到這兒,龔小亮往戴明月那裏看了眼。戴明月在微笑,還在娓娓說着話,口吻平淡,神态自若。他也看到了龔小亮,朝他微微颔首,仿佛他正在課堂上講解着某道習題,希望得到看上去在認真聽課的學生的回應。
龔小亮不寒而栗,趕緊側過了身子不再看他了,只聽戴明月繼續道:“大三的時候,我陷入了一段比較複雜的三角戀,成了一個感情裏的被害者,有一天,我去醫院看我爸,我拔掉了呼吸機的插頭。”
龔小亮抓着衣角,沒接話茬,戴明月沉默了片刻,再度開腔,他問龔小亮:“你知道藍姍為什麽從上海來牡丹嗎?”
龔小亮手指一顫,抓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胳膊交疊在桌上,低垂着頭,完全安靜了下來,連呼吸都屏住了。
屋裏只有戴明月的聲音在回蕩。
“她在上海一所高中教書,和教導主任搞外遇,被教導主任的老婆發現了。”
“你們同級的三班的一個叫廖天賜的你有印象嗎?他也是藍姍很喜歡的一個學生,他們的關系比你們的關系還要秘密,要不是他自己去和校長交待,誰會知道呢?我嗎?我确實看出了點問題,只是沒和任何人說過。哦對了,還有教生物的方老師,你可能不知道,藍姍肚子裏的孩子是方老師的,不是我的。當時為了維護學校的形象,保護學生的隐私,大家都很默契,沒有人給記者爆料。”戴明月帶上了點笑意,“你們兩個半大小子,方老師已經結婚了,只有我了。我是一個比較合适的結婚對象。”
龔小亮抱住了腦袋,一個勁抽氣。什麽廖天賜,什麽方老師,哪裏冒出來的這些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帶藍姍去上海,藍姍和戴明月結婚了。他愛她,他又恨她。他還不夠愛她,他的恨意能讓他痛下殺手。
龔小亮打了自己一巴掌,拿頭撞桌子,戴明月拉住了他,說:“其實本來還想騙騙你,但是剪報被你發現了我也沒什麽好對你隐瞞的了。”
龔小亮掙開了戴明月的手,咬緊了嘴唇,還打自己巴掌。戴明月嘆了聲氣,道:“我有些餓了,要不要一起下樓吃點東西?樓下有間小飯館還不錯。”
他說着就站了起來,補了句:“床單被套你還要給我洗嗎?”
龔小亮怔住,擡起眼睛看他,戴明月笑笑,作勢要拉他起來,輕快地說着話:“走吧!什麽事兒都等吃飽了再說吧!吃飽了才有力氣瞎琢磨。”
龔小亮懵了,羅記者不懂戴明月,他也不懂戴明月,聽了他的故事他更茫然了。他為了維持一個“可憐孩子”的形象,放棄了自己的前途,又為了一個“可憐丈夫”的形象,和藍姍結了婚,難道他對自己的父親一點不舍都沒有,只是為了迎合他那畸形的感情需求嗎?他難道一點都不愛藍姍嗎?他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悲慘經歷可以那麽輕描淡寫,他真的有感情嗎?他說他拔掉了自己父親呼吸機的插頭……他殺了人嗎?
龔小亮胡亂思考着,半推半就地跟着戴明月出了門,等他回過神來,人已經和戴明月坐在了一間飯館裏。戴明月正和一個穿圍裙的中年女人點菜,他道:“兩份三鮮蒸餃,再來個亂炖!”他一瞅龔小亮,“亂炖吃吧?”
中年女人也瞅了瞅龔小亮,笑着道:“頭一回看到戴老師和別人一塊兒過來吃飯,您家親戚?”
戴明月拆了面前一份消毒餐具外的塑封,拿出茶杯,倒茶,說:“藍姍以前的學生。”
中年女人眼眶一熱,隐隐有淚光,撇頭走開了。飯館裏還有別的幾桌人,大家坐得不遠,聲音傳播得很快。龔小亮聽到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
“那個藍姍啊?”
“唉,戴老師到現在還沒結婚,也是傷得太深了。”
“唉,女人啊……喝,喝吧!”
龔小亮喝茶,擦了擦臉,那中年女人送來一碟花生米,招呼龔小亮和戴明月吃。龔小亮擡頭看她,明晃晃的燈光照下來,照出女人濕潤的眼睛,蠟黃的臉孔,微微倒垂的嘴角,一副憐憫的姿态。龔小亮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是藍姍的學生,最近才放出來。”
他的聲音清亮。女人一怔,尴尬地扯出個笑,擺弄着圍裙走開了,一店的人都安靜了。戴明月笑笑地喝茶,沒說話,等了陣,餃子和亂炖上來了,龔小亮一筷子夾起一個餃子就往嘴裏塞。
戴明月好心關照:“小心燙。”
他給龔小亮盛了點亂炖,裏頭有番茄,有土豆,還有焖得酥爛的豬肉。龔小亮嘴裏的餃子還沒咽下去,着急吃了口土豆。
“好吃!”他說。
肉味滲進了土豆裏,鮮甜可口,幾口土豆下去,龔小亮眼睛都亮了,這份餃子,這盤亂炖他算是吃出了點滋味。
這頓飯吃完,戴明月買了單,和龔小亮走出了飯館。
飯館裏的人立馬炸開了鍋,說話聲四起。
不用仔細去聽,龔小亮就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他們一定在揣測他的身份,争着搶着對戴明月評頭論足。他看了眼戴明月,他走在路邊,從人行道邊隆起的雪堆上抓了把雪,捏起了雪球。這晚,燈光和月光齊齊出動了,灑遍了這整條長街。
戴明月一看龔小亮,擠了擠眼睛,笑着把雪球扔了出去。
啪。
雪球在閃爍着水光的晶瑩的路面上砸開了,但沒碎。龔小亮跑過去,把雪球往前踢開了,雪球還是沒碎,只灑出來些白花花的碎屑。他就這樣踢着雪球一路小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