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入仕(十一)
謝宣送走了黎永, 卻沒有留在自己的宅院中過夜,而是讓人牽了馬車,連夜回了李府。只是夜深, 怕吵到李之源, 便沒去他屋裏,留下來了個口信, 讓丫鬟明兒個一早知會李之源一聲他回來了,然後去了李恒給他準備了多年卻甚少用過的廂房。
第二日一早, 謝宣在廂房書桌上攤開了做策論所用的筆墨紙硯, 用筆蘸了朱砂寫上“谏吾皇十則”幾個大字, 然後默默等待李之源的到來。這些日子還冷,李之源比往常睡的久一些,謝宣在廂房裏等到日上三竿, 少年才踏着慵懶的步子到了他房中。
“你不是有要事與人相商麽,突然回來幹什麽,害我今早起來吓了一跳。”李之源走到謝宣身邊,自覺地坐在書桌前, 然後拿起旁邊謝宣剝好的枇杷開始吃。“這枇杷不錯,是京郊宅子裏的吧,嗯, 今年花粉授的不錯,明年還是要這家。”
“我回來你為何被吓到了?難不成這般不想見我?”
“你一回來不就得抓着我做策論麽,整日就知道跟我說春闱快到了,逼着我寫這寫那, 你倒是自己也寫啊,光說不練,我整日在府中跟這個子那個子打交道,你自己就有無窮理由四處去見人飲茶吃飯,只許州官放火。”
“這麽說我大半夜坐了半個時辰馬車帶着一大包枇杷回來,一早起來還給你剝好,是我做錯了?”謝宣苦笑。
“沒有,沒說你錯,你盡管放馬過來,今日又要寫什麽?”李之源見謝宣老父親一般的苦笑,決定安撫他兩句。
“就是桌子上那個。”
李之源一看,大驚:“谏吾皇十則?這,這不是昨日......”
“正是,寫吧。”
“寫這個做什麽?”李之源嘀咕一句還是提筆。最近他幾乎是日日被謝宣逼着寫策論,一日兩篇的訓練強度,讓他無論看到如何刁鑽的題目也能下筆如有神,不管質量如何,字數先給湊夠。
李之源奮筆疾書約麽一個時辰,洋洋灑灑寫了好多頁,自信滿滿将那一沓紙給了謝宣,道:“拿去看。”
謝宣接過李之源大作,看了兩行,便翻到下一頁,然後再翻到最後一頁,最後将那一沓紙放回了李之源跟前,微笑地看着李之源,無比溫柔說了句:“重做。”
“什麽?”李之源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消息,“你都沒仔細看,你看夠兩行了麽,就讓我重做,我不做。”
謝宣起身,走到李之源跟前,摸了摸李之源的發髻,道:“嗯,寫了這些時間确實該休息了,這樣,去吃個飯,下午再來,重做。”
“為什麽呀,我不就是字跡潦草了一些麽,幹嘛讓我重做,不然我念給你聽。”李之源拿起自己的策論,大聲念道:“吾皇英明,自吾皇一歲前承繼大統,大齊國泰民安,舉國安樂,此皆聖上之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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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說,你竟還好意思念了是不是?”謝宣無奈扯了扯李之源的耳朵,惹的李之源一陣不高興,“讓你寫的是谏吾皇十則,不是誇吾皇十則,你那寫的是什麽東西?”
“那可是皇上?難道我還能破口大罵不成,古往今來你見着哪個直抒胸臆的谏臣能得善終了?哥哥,你是不是做生意做傻了?”
“無稽之談。讓你寫就寫,好好寫,不準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然就回你屋玩兒去。”
李之源被逼無奈,在謝宣的要求下重寫,誰知這一寫便是一遍又一遍。李之源忙着作策論,謝宣則是忙着看卷宗。黎永一早便讓人送來兩本厚厚的卷宗,一是吳家村瘟疫一案。此案上報人是林育恒,這倒也說得過去,畢竟吳家村是在他的轄區。
目前謝宣拿到手的卷宗與他上一世查看吳家村瘟疫的案情相差無幾,唯一變化的就是添了一道安永侯入吳家村查看不幸染病昏迷的材料。謝宣之前便是對吳家村案子持懷疑态度的,好歹是個瘟疫,持續了月餘才上報,但在京都除了引起物價哄漲以及人人自危的恐慌外并無其他特殊反應。若說是傳染,死掉的人竟全是吳家村的人,相鄰的村子并沒有人員死亡,偶爾一個發燒的那也是傷寒。上一世,他覺得情況有異,卻并未伸張。他想去吳家村,可那地方已經被兵将重重包圍,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若想進去查探消息只能層層上報。而他每一次遞上去的請求都被原樣打了回來,說是疫情嚴重為了他好,實際誰也不知是為了誰。兩次之後謝宣便清楚了,若是走正規程序,他怕是永遠都進不了吳家村,于是只能按兵不動,默默等待良機。
就是這樣過了大概三個月,吳家村的疫情已經鬧到尾聲,防守漸漸開始松懈。還好讓他發現吳家村旁邊有一間休息室,士兵們吃飯,洗澡,休息都在那裏,平日裏也沒人看着。他便于某日偷偷拿了守衛士兵的衣裳,換上後潛入了吳家村。幾乎是一進村就察覺到了異樣,往常若是鬧瘟疫的村子,必定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味道,比如人和動物屍體腐爛的味道,還有各式中草藥的味道。但是吳家村卻非如此,謝宣進去的時候吳家村除了士兵已經沒有一個村民。外頭這些士兵日夜守衛的是一個空村。不僅如此,整條村子都彌漫着濃烈的血腥味和硫磺味,這種氣味令他作嘔。盡管如此他還是強忍了惡心的感覺,往氣味更濃的地方走去。天色漸暗,吳家村已經沒有住戶,謝宣只能靠着昏暗的月光辨認前方的路,沒走兩步卻突然下起雨來。
謝宣順着味道,疾步前行,想快點查完案子回去,一個不注意被絆倒了,跌進一個水坑,身上全濕了,謝宣本能地撈起袖子一看,那泥漿怪的很,撈出自己裏邊白色中衣的袖子一看,猩紅一片。再看絆倒自己的東西,那是一具死人的軀體,不過大概已經死了很久,整個人都僵了。謝宣不敢動,卻又不舍得走,忽然一道驚雷,他借着閃電看清了那人的模樣。農民打扮,面色蒼白,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是箭孔。很明顯,這人曾經是衆多士兵的靶子。
謝宣的承受能力有限,看到這些已經沒了繼續下去的勇氣,飛快地跑回了休息站,路上遇到兩個巡邏的士兵,他只說自己運氣不好,摔了一跤,得趕緊去休息站換身衣裳。謝宣本是在離吳家村二裏地的地方定了客棧,他想着查看過後總不好再連夜趕回去。可是當他從吳家村出來,只覺得惡心反胃,渾身都在發抖,在客棧租了車馬連夜趕回了京都。
他的馬車與李之源的馬車同時到達謝府的大門。李之源先下車,撐着把油紙傘,看他下車便興奮地喊了聲:“謝兄。”又看他沒帶傘,便打了傘過去接他。
“聽說嫂嫂這幾日随她母親走親戚去了,我想你一個人怕是悶得慌,正好今日父親的朋友差人送了些上好的牛肉過來,我便給你帶了些。在府中已經安麽麽已經腌好了,我們烤烤便能吃,你看。”李之源右手撐傘,左手提着一籃生肉,舉到謝宣面前,向他展示。謝宣一見那生肉,便不住做嘔,冷汗直冒,最後竟是整個人都恍惚了,只聽到李之源在一邊一直叫“謝兄,謝兄”便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自己已經身處床榻之上,身邊坐着的是李之源。“謝兄,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你傷寒了知不知道。這幾日雖是暖和,但也不能不穿中衣啊,這麽大個人了,竟然不會照顧自己。不穿中衣便算了,竟然跑出去淋了半天雨回來,身上沒有一處是幹的。方才你身上燙的能烤牛肉了。”李之源見到謝宣醒來,松了口氣,立馬下去端了碗湯藥。
“方才你暈着的時候,我喂你喝過一次,現在再喝一次,晚上好好睡一覺,發個汗,明日起來便無事了。”
謝宣接過藥來,默默喝下,不語。
“行了,今晚你病了,我便不打擾你,先行回府。你生病得吃清淡些,這烤肉看來你是無福消受了,我只能帶回去,明日再來探你。”李之源說話間起身,準備走。
“不用麻煩。”謝宣說這話時有些急促,被藥嗆住了,“咳咳”了兩聲。
“嗯?”李之源不解回頭望他,“不麻煩,我從李府過來特別快,謝兄你別跟我生疏了呀,好歹也是同住過許多年的。”
“我的意思是你今晚不用回去,明天再過來這麽麻煩,反正我這府上沒人,讓人抱一床新褥子過來,你在這兒休息即可。”謝宣說這話時面不改色,心卻在狂跳,他怕被拒絕,他自己知道,李之源此時猶如他的救命稻草。
“那,那我就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