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很顯然,丁宓之嘴上沒說,但是他對她始終如一的意圖撇清的态度表示很不滿。當初他提出複婚的時候,也是用自己的方式責問過程亦嘉。唯一的區別是,那時他對程亦嘉更多的是認同,認為她或許能和自己共度餘生,而現在則是多了一份感情。
如果說的明了些,那便是,他在有生之年,十分意外地又愛上了一個女人。
初中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對感情十分苛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愛上別人,總覺得戀愛中的男人特別白癡,像八輩子沒給人當過仆人一樣上趕着讓女生使喚,還甘之如饴。有女生對他表達過愛意,他也都是笑而忘之。
當慢慢長大,荷爾蒙持續分泌,整個人開始變聲,個子逐漸拔高,他才慢慢發現缪勝男的好,有一些隐隐約約不可說的沖動,盡管如此,他照顧女生的方式也很自我,幾乎不會為了讨好女生而過分縱容她。
也許對大部分男生來說,愛上一個女生并不難,難得是能愛多久。人的感情易變,最初的悸動總會随着時間而沉澱,甚至被遺忘。丁宓之恰恰相反,他很難愛上誰,然而一旦動心,就會盡最大可能把這份感情走到最後。可能也因為如此,他和缪勝男後面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他也還是努力在修補維系。只是他們兩個人人之間的裂痕是不可逆轉的。
他感覺到程亦嘉對自己沒信心,他一開始也不太相信自己的心還能被清空,并裝入另外一個人。好像就是在感覺到她偷偷摸摸哭的那一瞬間,他不想程亦嘉再離開自己。
他那天是喝多了,還有些發燒,但其實并沒到真正神志不清的時候,比起八月十四,他不知道要清醒多少倍。
程亦嘉哭得特別隐忍,沒有發出任何抽泣聲,強忍着唏噓,肩膀卻在微微顫抖。
是夜寧靜,他在程亦嘉哭累了睡着後緩緩轉過身,伸手試這她眼角下壓着的枕頭,濕了一片。她不知道她在為誰哭泣,心裏卻暗暗希望她是為了自己,然後他鬼迷心竅地偷吻了她。
換了環境,加上程亦嘉關了燈,他睡得并不好,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加上抱着程亦嘉流了一身的汗,他的燒似乎自動退了。
本來是想和程亦嘉談談心,不過第二天一早,程亦嘉一臉無所事事的模樣,讓他只好把有些事當成秘密,存在心裏。
對了,那天晚上,他已經知道程亦嘉的父親是誰,出于一種對長輩的尊重,他開始讓自己改變對程亦嘉冷言冷語的态度。大約是他太突兀了,吓着了程亦嘉,弄得她時常會在無意識的時候表現出一種誠惶誠恐的态度。
丁宓之随後便在思索,程亦嘉她到底在想些什麽呢?
這個問題他一直想到現在。
也許有時候拉下臉直接問更加有效吧。
他思索了幾秒鐘,握着手機問:“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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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嘉聽出丁宓之的意思了,便解釋說:“我是怕影響到你,所以才提議要不要澄清。”
“那你多慮了,你是丁太太這個消息是我放給媒體的。”丁宓之誠實地告訴她真相。
“……你不介意被人嘲笑你太太是嫩模,還坐過臺?”程亦嘉捂住話筒,低下頭,小聲地問。
“你幹過嗎?”丁宓之反問。
“當然沒有!”
“那你擔心什麽。”
“我……”程亦嘉突然覺得丁宓之的話問得很對,身正何懼影子斜。
“這件事我會去處理,你別上網跟無聊的人浪費口舌了。”
“……好吧。”程亦嘉筷子,吃着服務員端上來的面,“你在你們圈子裏是不是名聲也不太好?”
“誰說的?”
“我……我胡亂聽到的,可能是別人的誤傳。”
丁宓之頗為不屑起說:“你以前不是也擔心我喜歡男人?我想事實總是比自以為是的猜測和無中生有的謠言更加有說服力。”
丁宓之暗示得太明顯,程亦嘉故意吸溜着吃面條:“面都要糊了,我先不跟你說了。”
關于澄清兩個人在心底并未達成共識,但嘴上卻誰都沒有再提及。
程亦嘉并不願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浪費太多時間,既然丁宓之認為沒必要,那她也不想多操心。不過是被人議論幾天,自己身上也不會掉塊肉。
程亦嘉倒不是想說自己矯情,只是有些事嘗試過太多次失敗,卻在毫無防備的瞬間逆轉為成功,讓她始終感到不真實。似乎事情就不該這麽簡單,總想探究更多內容。在過去的那些晨曦薄暮中,她習慣了孤單。
有些介懷藏在心裏,并不一定時時刻刻表現出來,但是它一直都在。
她也曾把自己幻想成悲劇故事的主角,在垂垂暮年之際,她孑然一身,在泛黃的日記本裏寫下這段充滿绮麗感的暗戀之旅。
好在,事情的發展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現在的她似乎不必如此悲觀。至少不可說的很多事,都被丁宓之問了出來。
她的文藝之路大概要泯然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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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病房,程父好像還在怄氣中,看見她,發出了一聲奇怪的冷哼。
程亦嘉見怪不怪。
“你看看你姐,現在多幸福。”
“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不幸福?”程亦嘉微微嘆氣,“真別操心我了,你又不是我奶奶。”
“你這孩子……你!”程父又開始咳嗽,“你回來就是想氣死我的對嗎?你回來幹什麽?我是你爸,難不成會害你。”
“我知道你不會害我,放心吧我也不會害你。”程亦嘉微微一笑,走上前輕輕撫順他的胸口。
“別碰我。”程父一臉怒氣地別過頭,擋開她的手,“不需要你臨了了跑來假孝順。”
程亦嘉讪讪地收回手。她照顧他的這些日子,盡量不開口講話,就是怕和程父說不到一起,惹得彼此都不開心。
“丁淮的兒子,本來不會差到哪兒去,可是總有人傳他不好。你爸我雖然及不上他的能力,但對家人敢說問心無愧。”
對家人問心無愧……
程亦嘉笑了起來。
“我那天問了宋醫生,癌症疼起來是什麽滋味。他說,他也沒得過癌症,所以并不清楚,但是從病人自己的描述,以及給病人開的嗎啡劑量來看,那種疼痛的感覺想必猶如萬蠱噬心,一般人都難以忍受。”程亦嘉見程父不再繼續咳嗽,便擡起頭,停頓片刻,聲音有些哽咽,“奶奶走的那晚,我打不通你們的電話,也是這種感覺。萬蠱噬心,天都塌了。”
“我從來沒說過我要孝順你。”程亦嘉在他目光瞬間露出哀戚之色時補充一句,“我現在照顧你,不是因為你是我爸,而是因為你是我奶奶的兒子。”
程父急躁的脾氣果然還是被程亦嘉點爆,他抓起身邊的水杯往程亦嘉頭上砸去。可能是大病之中,手上的力氣不太大,方位也沒弄準,杯子只是蹭到了程亦嘉的腿。
程亦嘉默默地站在原地。
過了一會,調整好情緒的程父有些氣餒地沖她擠出一絲苦笑:“亦嘉,爸爸給你道歉,爸爸脾氣一直沒改好。”
程亦嘉彎腰将碎掉的杯子丢進垃圾桶,又把地面擦幹淨,然後平靜地對他說:“我再給你倒杯水。”
這件事之後,程父再也沒在程亦嘉面前提過丁宓之,程母仿佛也是心有靈犀一般,得知整個事情後只說了一句:“他看上去太過優秀,亦嘉你自己把握吧。”
既不反對也不贊成,完全中立的态度。
程父推進手術室那天,程亦嘉發現宋安丞的情緒還是不太好。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準備去換手術服的宋安丞,說:“宋醫生,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勸服丁宓之,你別把情緒……”
宋安丞白了她一眼,說道:“請你相信我的職業素養!”他畢業以後都不知道主刀過多少次大型手術,手術臺上的他是另一個他,是不會帶上任何私人情緒的。
這還得感謝比他先出生幾分鐘的哥哥宋安銘,宋安銘特別教給他一個方法,讓他逐漸養成了面對手術可以心無旁骛的能力。想當初他第一次看見真實的屍體,可是吐了整整一晚上的。
程母和姐姐程亦昕以及姐夫都在。
丁宓之似乎是從宋安丞哪裏得知手術時間的,忙完後也是感到了醫院。他握住程亦嘉的手,道:“別太擔心。”
宋安丞的手術失敗率目前為零點幾。失敗的原因也是急救送來得太晚,上手術臺後幾乎已經沒有了任何生命特征。
程母對丁宓之微微一笑,只是笑得神情不太像對女婿,而是像對待客人。
程亦嘉不好意思讓他一直陪着等下去,畢竟沒人知道手術到底需要多長時間,便勸他回去。丁宓之卻道:“我等你一起回去。”
手術持續了四個多小時。
對宋安丞來說,這個時間并不算長。不過從手術室出來後,他的表情十分嚴肅,并不像手術很成功的樣子。
程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宋安丞道:“手術算是成功了,但是整個癌細胞的擴散超過了我們的想象。後期不建議再做更多大的治療,建議以緩解他的痛苦為主。”
雖然這個結果早就提前被告知過很多次,真實地從主刀醫生嘴裏聽到,大家還是覺得難以認可。在這兒的每個人,都希望程父能遭遇奇跡。
只是誰能想到,術後的程父連十五天都沒撐到,短到程亦嘉都沒說服自己原諒他對奶奶的不上心。醫生宣布死亡的那一天,程亦嘉整個人都呆呆的,開始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肯說。一直到晚上才稍稍緩過勁。
丁宓之陪着程亦嘉在她家附近的綠化帶散步。
他不是很擅長安慰人,想來想去,他決定講一講自己的事情。
“我爸當年走的特別突然,一點征兆都沒有。等我從國外趕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咽了氣,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程亦嘉勉強擠出一絲笑:“這麽算來,我比你幸運。”
“而且你現在身邊還有我陪伴。”
程亦嘉小聲呢喃了一句。
丁宓之聽得不太真切,追問:“你說什麽?”
“我說,就算當年我認識你也沒什麽用。”程亦嘉撇撇嘴,“你有你青梅竹馬未來孩子媽陪着。”
丁宓之笑了:“她在國外,也沒趕得上回來。”
“那不也沒耽誤你們感情升華麽。”
程亦嘉想要挑刺,那可是随便一捏就是一根大刺。
丁宓之摸摸鼻子,尴尬地避開這個話題:“我回國後就面臨公司裏的事情,都不能放縱自己沉湎在傷心中。”他拍拍自己的肩膀,“你現在可以随時使用我的肩膀。”
程亦嘉試着靠在他肩膀上,果然要比一個人站着的感覺好一點。
“問題我并不傷心的。”她倔強地說,“我們父女感情不怎麽好,我不喜歡他。”
眼淚卻也不争氣地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