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重逢
霓雨第一次與沉馳親密之後,因為體力欠佳,往地毯上一趴,就由人形變作了獸态。
沉馳多次拿這事取笑他。
不過事實證明,他那次變成豹子并不是累得受不了,只是沒經驗,精神上過于亢奮,以至于身體出現應激反應。
适應之後就沒問題了。
但是變豹子也有變豹子的好處。若是維持人形,“事後”難免害羞,尤其是他皮膚冷白,情緒一上來,不光是臉和脖子,全身都紅得顯眼。
沉馳總是托着他的後頸說:“你剛才怎麽不害臊,現在才反應過來嗎?”
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變成豹子,讓那一身皮毛掩飾自己的窘迫。
所以做完了以獸态賴在沉馳身上成了他的習慣,他的豹耳朵就貼在沉馳胸口,沉馳心髒的跳動他聽得一清二楚。
“先生,你的心跳比我慢,我數出來了。”他一邊說一邊晃着長長的尾巴。
獵豹的尾巴本來是用來保持平衡,他卻更喜歡用尾巴去纏沉馳的腰,撓沉馳的腿。
總之,在沉馳面前,他就跟有多動症似的,這兒不動,那兒就得動一下。
“是嗎?”沉馳揉着他那圓圓的豹耳朵,“那給我聽聽你的心跳。”
“好叻。”他懶洋洋地撐起身來,卻又不肯用足夠的力,磨磨蹭蹭地往上方挪,中途還撅起後腿伸了個懶腰,終于将胸口挪到了沉馳上方,兩只爪子一洩力,十分不客氣地将沉馳抱住。
“先生,聽到了嗎?”他那獸态時難以改掉的語氣詞又冒了出來,“我的心髒跳得比你快哦。”
沉馳:“……”
三秒後,沒有等來沉馳的回應,他又把自己支起來,往下看去:“先生?”
沉馳聲音帶着一絲無奈,“我只是想聽聽你的心跳。”
他說:“所以我來給你聽了哦。”
“你快把我悶死了。”沉馳說。
他眨了眨眼,從沉馳頭頂退了下去,滿不高興地嘀咕:“那我不給你聽了。”
“咚咚——咚咚——”
空間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心房,兩隊指針正在快速地追逐。
霓雨一邊調整食指敲擊的頻率,一邊向傭兵們所在的岩洞飛奔而去。
指針始終未能完全重合,一圈又一圈,總是差了那麽零點零幾秒。
霓雨着急地喘了口氣,緊閉上雙眼,食指再一次敲動起來。
“咚咚——咚咚——”
仿佛一場瑰麗的魔術,兩隊指針重合的一瞬,四點鐘方向的氣流突然開始旋轉扭曲,沙塵從地上卷起,頃刻間被卷入外部世界。
跟随霓雨回到岩洞的藍星夫人溫和地笑了笑,“你成功了。”
傭兵們欣喜若狂,塞瑟感激地看了霓雨一眼,帶領大家進入漩渦一般的氣流。
霓雨留在最後。
被打開的通道持續不了多久,他一回頭,就瞧見藍星夫人站在原地,守護者一般安靜地看着他。
他訝然,“您……您不和我一起離開?”
藍星夫人搖頭,視線越過他,看向不遠處的氣流,像是在确認通道還有多久關閉。
“您真的不離開?”霓雨感到無法理解,“可是變異……可是它們不都想從這裏離開嗎?”
藍星夫人還是搖頭,“我已經不屬于你們的世界。”
說着,藍星夫人忽然招了招手,“孩子,讓我抱抱你。”
不是錯覺,霓雨在藍星夫人眼中看到了閃爍的淚光。
片刻的愣神後,他走了過去。
在這個空間裏,被擁抱是一件極度危險的事。
橋被心愛的戀人吞噬,灰叢被深愛他的姐姐吞噬。
可是向藍星夫人張開懷抱時,霓雨只感到近乎悲傷的溫柔。
他沒有母親。
他出生在人造子宮裏,從來不知道母親的懷抱是什麽樣子。
藍星夫人的雙手沾滿無數變異生物的鮮血,這雙手此時正輕輕地擁着他。
熱流陣陣上湧,彙集成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他抓住藍星夫人的軍裝,很想說:您和我回去!
擁抱并未持續多久,藍星夫人在他背上拍了拍,帶着母親對孩子的慈愛。
“去吧,通道要關閉了。”
眼淚終于掉了下來,霓雨說:“您為什麽……”
藍星夫人的臉忽然改變,紅色的血絲自她的脖頸爬出,如蛛網布滿她的右側臉頰。
這是變異生物露出原型的征兆。
霓雨本能地急退,卻沒有啓動鎏刀。
藍星夫人像是在竭力克制,聲音夾雜着顫意,“我回不去了。”
霓雨一步一步退到通道邊緣,感覺到後方強大的引力。
“珍惜你的第二次生命。”藍星夫人牽起唇角——臉上的血絲讓她的笑容顯得僵硬而猙獰,但她的語氣仍舊是溫柔的,“沒有什麽比活着更重要。孩子,好好活下來。那是他最大的心願。”
霓雨想問“他”是誰,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氣流像一只巨大的手,将他緊緊抓住拖離。
下一瞬,漩渦消失,化作一縷一吹即散的沙塵。
空間裏的世界完全複制真實世界,通道兩端的景象一模一樣。
霓雨下意識向四周張望。目之所及,是戈壁上最常見的黑色荒山。
純安問:“你在找什麽?”
霓雨眼底的失落一閃而過,“沒找什麽。我們現在在哪裏?”
塞瑟已經完成定位,“我們在F024通道西南53公裏處,軍方的人馬上會過來。霓雨,這次多虧了你,但是你到底是怎麽……”
霓雨搖頭,沒有回答的意思。
塞瑟識趣地打住,不再往下問。
傭兵們就地等待軍方的接應,霓雨卻變成獸态,朝北邊狂奔而去。
方才在空間裏,藍星夫人告訴他,同頻共振能夠打通時間通道,那時時間緊迫,他來不及認真思考,所有精力都耗在調整敲擊的頻率上。
如今靜下來,終于意識到一個關鍵問題。
同頻共振的前提是,共振的兩處時間完全一致。此處與首都營地隔着遙遠的時差,如果沉馳在首都營地,那麽時間就不會一致,通道也沒有打開的可能。
沉馳就在這裏!
在離他很近的地方!
沒有人能夠趕上獵豹的速度,他的身影轉瞬消失在傭兵們的視野中。
強烈的沖動驅使他不停歇地奔跑,滾燙的風沙在他身側擦過,粗粝的塵埃鑽進了他的眼中。他開始急促地喘息,卻不敢停下來。仿佛冥冥中有個聲音在提醒他——若是不快一點,那人就要離開。
溫度在地面具化成了透明的浪紋,霓雨急剎,圓睜雙目望着遠處的飛行器。
“你聽到什麽聲音了嗎?”路易将一頭金發高高束起,竟有幾分放浪不羁,與在首都營地時截然不同,“好像是貓叫。喵喵喵?”
獵豹雖為猛獸,叫聲卻頗有些“寒酸”,和貓幾乎沒有區別。
沉馳早就看見從地平線奔跑而來的獵豹,黑色的眼眸像蘊含了無數的情緒,越發沉肅。
“喵喵喵!”路易旁若無人地學着,狡黠的目光從眼尾淌出,看好戲般打量着沉馳。
即便有外骨骼的支撐,長途奔襲也耗盡了霓雨的體力。
他看到沉馳了,四肢卻忽然難以動彈。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沒有力氣了,還是不敢靠得更近。
曾經,沉馳是他最親近的人,他将一切毫無保留地送給沉馳,就像獵豹向信任的人露出肚皮。
但現在,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害怕沉馳了。
軍事監獄是個極度折磨人的地方,那些獄卒雖然礙着“熾鷹”,沒有像對待其他待審者一般對待他,但該他吃的苦頭,他一樣沒少吃。
那種心理上的折磨,無可避免地将他籠罩進陰影。
他等着沉馳來救他,但是別說救,沉馳一眼都沒有來看過他。
沉馳明明有進入軍事監獄的權限!
他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時,沉馳坐在最後一排。法官宣布結果之前,有一個短暫的休庭期。
他知道休庭期的作用是什麽——法官會詢問沉馳的意見,如果沉馳有異議,那麽他不會立即等來“驅逐”這個結果。
他不知道沉馳說了什麽,但他知道自己被剝奪了軍銜與榮譽,被限期離開首都營地。
沉馳什麽都沒有做。
細細想來,早在他率隊執行最後一次任務之前,沉馳對他的态度就變了。對沉馳來說,他仿佛成了一個累贅。
只是當時他還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法官宣布審判結果時,他耳邊響起一陣轟鳴。
他轉過頭,在無數張面孔中尋找沉馳,然後對上了一道冰冷的視線。
那一瞬,他明白過來——沉馳不愛他了。
在軍事監獄裏,他聽到過一種說法,高層是因為忌憚他,才給他安上那些荒唐的罪名。
但他知道不是這樣。
這一切都取決于沉馳。他成了沉馳急于擺脫的累贅,才會落到這般田地。
如今,他仍然想要靠近沉馳,卻又害怕沉馳。
沉馳的冷漠,足以殺死他。
獵豹不動了,匍匐在灼熱的砂礫上,頭也低了下去。
沉馳眉心緊蹙,像是想到了什麽,邁步朝獵豹走去。
霓雨發現自己是真的站不起來了。視野裏,沉馳越來越近。
他緊張地在地上掙紮,前爪刨着沙土,兩眼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潮濕。
他将覆蓋全身的外骨骼收了起來,卻忘了一件事——他的豹耳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