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感染
003基地,病毒隔離中心。
霓雨睜開眼,所見是一片慘然的白。他下意識眯眼,想要擡手擋住那些刺目的光,卻發現身體像不是自己的,脖子以下全無感覺。
腦中響起蜂群亂撞的聲音,一些木鈍,一些尖銳,像有無數把生鏽的刀在他頭部劈砍。
“嗯……”
他艱難地發出聲音,喉結在脖頸上顫動,随着這一聲,他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氣。
是從他自己口腔裏發出來的。
只是如此微弱的一聲,氣流從喉嚨闖過時,就如燒過了一把烈火,他的整個氣管都痛得難以承受。
他轉動眼珠,感到汗水正從他額頭上落下。
大腦中傳出的噪音逐漸減弱,他終于想起自己為什麽會躺在這裏,為什麽感覺不到肢體的存在。
他被感染了。
三個月前,北方061基地爆發罕見的植物疫情。
起因是一隊傭兵前往基地西北的高寒森林獲取20種土壤樣本,用于科研。任務本身是成功的,但其中一名名叫“蓋依”的傭兵在森林裏發現了一株開花時會湧出神秘氣泡的植物。
單就外形來說,這株植物無疑非常美麗,氣泡細小發光,乍一看像粉色的雪沫。
蓋依的妹妹出生在基地,自幼身體不好,從未離開過基地。
為了給妹妹一個驚喜,蓋依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擅自取走了這株花的種子——他們接的是科研任務,所以随身攜帶着取樣工具、儲存工具,種子混在土壤中,若非專業人士,根本發現不了。
瞞過了基地外圍的軍隊後,蓋依非常得意地将種子種在妹妹的陽臺上。
只花了一周的時間,種子就開枝散葉。“粉雪”在房間裏散開,蒲公英似的飛向基地的各個角落。妹妹開心極了,每天都叫夥伴們來家裏看那精靈般的花。
那時誰也不知道,死亡的陰影已經籠罩在整個基地的上方。
花開後的第七天,妹妹全身皮膚突然潰爛,無數條血管像堅韌的藤條一般從身體裏撕扯而出,頃刻間洞穿蓋依的心髒、眼睛,以及頭顱。
直到死亡,蓋依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何其混賬的事。
短短三天時間,061基地的平民與軍人八成被感染,其中小部分直接死亡,大部分成為渾身爆出血藤的變異人。他們瘋狂地屠殺,在突破軍隊的防線後,沖向離061基地最近的地下避難所……
“熾鷹”一隊接到清繳任務後,立即前往北方。
最近十年,戰士們幾乎沒有和植物類變異人對抗過,戰鬥前期還算順利,但在任務即将結束時,為了營救陷入包圍的科研人員,霓雨帶領一支小組沖入重圍。
血藤布滿了整片天空,破碎的肢體像雨一般翻飛,霓雨護着一名博士撤退,在即将跑出血藤的包圍時,左肩傳來劇烈的痛感。
那一刻,他的身體陡然變得滾燙,五髒六腑仿佛正在融化,視野變得模糊,耳邊只剩下轟鳴。
他知道,病毒已經經由傷口進入了他的身體。
在殘存的意識下,他發狠将博士推開,胸口又中了一根血藤。
接着,是腹部、大腿……
後面的事他記不得了,只知道自己一醒來,就躺在一個透明的隔離器中。
醫生告訴他,他很幸運,雖然被感染,卻沒有立即死去,也沒有成為變異人,而且受侵入身體各處的病毒之惠,那些致命的外傷沒能奪走他的性命。
換言之,只要通過了基因配對,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與他契合的動物,他就能接受寄生手術。
如果手術最終成功,寄生紋路出現在他身上,他便能以寄生人的身份活下去了。
只是在這之前,他只能被固定在隔離器中,除了頭部,哪裏都不會有知覺,像個不生不死的怪物。
得知這個事實時,他感到很荒唐。
他問醫生,能不能選擇死亡。
醫生白發蒼蒼,奇怪地看着他,說:“孩子,你才22歲。沒有哪個22歲的年輕人希望結束自己的生命。”
并不是每一個活下來的感染者都能立即找到供自己寄生的載體,為了讓他們有更多的時間等待,隔離器以外接器官的形式“供養”着他們。
待在隔離器裏,生命消耗會被降到最低。在這種環境下,病毒在體內的擴散也會變得緩慢。
但霓雨不想像這樣活着。
假如找不到載體,他難道要一輩子躺在這種東西裏面嗎?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身體無法動彈,頭腦還維持着清醒。
基因配對的結果遲遲未出,醫生說,“你再堅持一下,我一定會為你找到載體。”
每一天,他都在清醒中睡去——隔離器會往他的血管中注射藥劑,只需要3秒,他連意識都會被隔離器接管。
12小時之後,藥效過去,他從混亂中醒來,需要重複一個冗雜而機械的記憶複蘇過程,才能明白自己的處境——就像現在這樣。
他眨了一下眼,好在這個動作還能由自己完成。
白天是最難熬的,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為了保持“生”的狀态,所有等待手術的人都不能長時間昏睡。日子以12個小時為單位前行,無意識12個小時,清醒12個小時,無限重複。
醫生又來了,滿面紅光,像獲救的是自己似的,“配對成功了!是一頭編號為A238590獵豹!孩子,你很幸運啊,猛獸是最優等的載體。手術順利的話,你不僅能夠恢複健康,還能夠重返‘熾鷹’!”
他終于振奮了些,一個聲音在腦中問道:我,我還能回到“熾鷹”?
天知道他多想回到“熾鷹”。
小時候,他在地下避難所吃了數不盡的苦,為的就是在16歲成年時成為特種戰隊的一員。
醫生在終端上一番操作,光屏突然豎立,一只幹淨精神的獵豹趴在草地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慵懶地打了個哈欠。
幾秒鐘後,獵豹轉過臉,幾乎與他對視。
他看到了一雙明亮的,金色的眼睛。
醫生振奮地離開,叮囑他做好準備,手術很快就會進行。
他有些好笑,現在他動都不能動,能做的準備大概只有心理準備。
然而,幾天之後,醫生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手術也許做不成了。
“A238590是少将沉馳飼養的獵豹,少将……少将不願意簽手術認可。”醫生喪氣道:“你的基因與A238590完美匹配,如果放棄,恐怕……”
醫生沒有說完,他也知道是怎麽回事。
如果放棄,除非發生奇跡,否則他将再也找不到一個合适的載體。
“少将是統治階級的人,東桓軍事集團享有特權。”醫生又說:“你也別灰心。我,我再去想想辦法!你是‘熾鷹’的功勳戰士,少将當年也是從特種戰隊裏出來的,我不信他會忍心看着一名優秀的戰士一生躺在隔離器中!”
有了希望,希望又被澆滅的感覺實在不好受。醫生離開後,他懵了很久。
他也沒有想到,那是少将的寵物。
少将他是見過的,就在“熾鷹”營部。
少将穿着黑色的軍裝,面容冷峻,氣場強大,極為威嚴。他本該被震懾——就像他的大多數隊友一般,可他卻被少将的眼睛所吸引。
黑沉而深不見底的眸,狹長的眼尾,連餘光都透露着冷漠,可是他卻在這一瞥淩厲中,捕捉到了一絲驚豔。
是的,少将給他的第一印象,竟然是驚豔,其次才是強大、高不可攀。
原來少将還飼養着寵物,這簡直和少将的氣質不相符。
他腦中浮現出那只擁有金色瞳孔的獵豹,忽然覺得很理解少将。
豹兒那麽漂亮,換作他,他也舍不得将豹兒交出來。
手術一旦進行,就意味着獵豹失去生命。
算了。
這天被注入藥劑時,他想,那只獵豹能夠活下來,自己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又一次時間的輪換,他在重複的失憶中清醒,看到面前站着一個人。
醫生?
不,醫生總是穿着白大褂,而這人穿的是黑色的軍裝。
當視力徹底恢複時,他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凝滞。
按理說,他的肢體由隔離器接管,他是不可能有“僵硬”這種感覺的。
可是他真的覺得,自己的背脊僵了一下。
出現在他面前的居然是沉馳。
他從來沒有在如此近的距離裏觀察過沉馳。
沉馳也觀察着他。那目光近似審視,他不知不覺變得緊張,想說些什麽,費力張開嘴,才想起自己處在“低耗”狀态,是無法說話的。
他們就這樣對視着,沉馳的眼中隐有不善,他卻十分不應當地想,少将的眼睛真漂亮。
許久——也許根本沒有過太久,他聽見沉馳向趕來的醫生道:“一個條件。”
醫生忐忑道:“什麽?”
“手術之前,他必須住在我家中。”沉馳說:“并且不需要隔離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