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乞丐
黑暗中,大雨還在不停的下着,遲小敏不辯方向,不停的跑着,腳下高高低低、濕滑無比,不知道滑倒了多少次。
她沒有停下來,而是張惶地奔逃,身上早已濕透、冰冷一片,但她全然不知。
此時,她悔極、恨極,想以死謝罪,但是她還不能。她要想辦法救出上官雲琦,她要找到大師兄,大師兄一定有辦法的。
大師兄……一想到周炜,遲小敏在黑暗的大雨中放聲大哭。雨水、淚水沖刷着她的臉龐,現在她什麽都明白了,什麽都明白了。她也知道,以後她再也沒臉見他了,再也不能心存幻想了。
她在黑暗的大雨裏跌跌撞撞地奔逃着,毫無顧忌的哭着……
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也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大雨絲毫沒有停歇,天卻微微亮了,雨幕中已能辨別一些景物了。
遲小敏聽見自己嘴裏只剩下嗬荷聲了。她累極了,雙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還在一高一低的、不聽使喚的向前邁着。嗓子哭啞了、腦子也不會轉了。
終于跑到山間的小路上了,路面平整了許多。
遲小敏全身不停的打着顫,還是一腳高一腳低的跑着。
晨光微曦的雨幕中,前面不遠的路邊,有一座破的女娲廟。
她好不容易連走帶跑的來到廟裏,廟裏供奉的女娲像上,泥塑的彩漆幾乎掉完了,落滿了厚厚的塵土,破敗的窗戶、梁上到處挂滿了蛛網。
這一切在遲小敏看來,卻是溫暖無比。
她靠在供桌邊,看着門外傾盆大雨,極度疲憊後的睡意,像潮水一樣淹沒了她。
在她意識消失的剎那,門外似乎進來了一個瘦高的人影。但是,她實在是太疲倦了,就算是死,她也要睡一會兒了……
——小乞丐——
時光倒轉,十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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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将下,西邊天空的雲霞如火燒了一般,赤紅一片。
梁、周兩國相鄰的平陽城十裏外的原野上,剛剛結束了一場大戰,到處散落着兩國死傷的軍卒。
冬日的朔風吹過,帶過陣陣血腥味,和痛苦的呻吟聲。
赤紅的霞光印照着大地,這個原野猶如修羅地獄一般,望之讓人頭皮發麻、心生夢魇。
長年戰亂,有多少人戰死沙場,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轉眼已是三月天。
春,全然不管這世間曾經有過怎樣的殺伐與屠戮,有過怎樣的悲傷與痛苦,正如城外長堤上柳枝吐綠、農家籬笆前杏花争豔,來得如此明媚,如此美好。
也正如這那灰燼下正奮力向上的新綠,如這正午驕陽溫暖,一切都充滿了熱烈的希望,與勃勃的生機。
平陽城,剛剛經歷了一場戰争,城內雖已恢複了平靜,卻是滿目瘡痍。戰争的影子還停留在小巷深處,停留在百姓的心底,而這一切,正等待時間的平複。
曾經熱鬧的街道,在這個正午,卻人跡寥落,顯得格外冷清。
春日暖暖,城內一條寬闊的主街上,走來兩匹健馬,馬上坐着一大兩小三人,因為街上行人稀少,也未下馬,坐在馬上,緩緩行過。
大的一人年近四十歲,原梁國武将周庭放,與他同乘一騎的是已故副将的遺孤,如今也是他的徒弟,今年只有八歲的王磊。旁邊單獨乘坐一騎的是他的獨子周炜,今年十一歲。
天下初定,已無大的戰事,周庭放借口傷病纏身,執意辭去官位,回家養傷。
實際上,他是厭倦了東征西讨的戰争,也看夠了血肉橫飛的無情殺戮,不願呆在軍中。
加上亡妻臨終托付,要他照顧周炜這唯一的孩子。
三人途經平陽城,返回饅頭山腳下的周莊。
看到戰後殘破的城垣、房屋,行人面容或木然、或憂傷,三人都緊鎖了眉,各想心事。
周庭放目光在街角尋到一處搭建的簡易飯鋪,與王磊、周炜兩人策馬過去。
下馬後,周庭放将馬匹拴在一旁的樹上,領着兩個孩子在篷下落座,店小二從店裏面出來熱情招呼。
周庭放要了三碗青菜素面,“好咧,青菜素面三碗。”店小二領命轉去後堂。
三人等面食還未做好之時,拿出一路上吃的幹餅先吃起來。
他們身後拐角處,一個蓬頭垢面、赤着雙足的小乞丐,正借牆角掩護,一雙晶亮、烏黑的大眼,盯着啃着幹餅的三個人,腹中發出一陣咕咕叫聲。
素面很快端來,背向小乞丐而坐的王磊,将未啃完的半張面餅放到手邊桌上,引得牆角處小乞丐兩只大眼熠熠生光。
趁三人埋頭吃面,她蹲着身子悄悄挨近王磊。身形瘦小的她,絲毫沒被三人注意到。她伸出手,迅速去抓住了那張餅,縮手時,卻被王磊抓住她的手腕。
王磊回頭瞪她:“你幹嘛?”居然在他眼皮底下偷東西
小乞丐沒想到他反應如此迅速,竟被抓住了。
對上王磊那氣憤的眼神,她一下慌了,張口狠狠咬在王磊手腕上,王磊痛得“哎喲”一聲,不由松開了手。
小乞丐抓着那半張餅轉身就跑。
王磊捂着手腕喊:“站住!別跑!”站起來就要追去。
“磊兒,算了。”周庭放叫住他:“讓他去吧。”
王磊雖然心有不甘,師父都發話了,只好坐下。
小乞丐聽見王磊的喊聲,跑得更快了。
她飛快的跑過拐角,向右跑到一條熱鬧的菜市上,在人叢中鑽來鑽去,見身後沒人追來,這才放慢腳步。
穿過菜市,拐進一個叫貓耳巷的小巷道內,坐在地上開始大口啃着幹餅。
“看,在那兒!”突然巷口傳來一個男童的聲音。
小乞丐扭頭一看,巷口四五個小乞丐正向她跑過來。
她連忙站起來往巷道另一頭跑,一邊跑一邊不忘往嘴裏塞着幹餅。
她已經餓了好幾天了,今天好不容易才偷到半張餅,剛剛害怕被人抓住,拼了命的逃跑,這會兒又被這幾個小乞丐追,很快就跑不動了。
身後起此起彼伏的“站住”“別跑”聲越來越近,她慌不擇路的拼命跑着,嘴裏還嚼着幹餅,突然腳下一疼,腳掌被什麽東西紮着了。
腳下鑽心的痛讓她的停了下來,被後面追上來的四五個小乞丐一拳打倒在地,接着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幾個小乞丐正打得起勁,突然聽到一聲清叱:“住手!”
幾個小乞丐停手一看,站在不遠處的是個七、八歲的男孩,正對他們怒目而視。他身後跟着一個十餘歲的男孩和一個年近四十的男人,那兩個一人牽了一匹馬。
幾個小乞丐一看有人管閑事,相互遞了個眼色,一窩風的都跑了。
小乞丐慢慢從地上坐起來,抹了把口鼻流出來的血,擡頭一看,他們不就是剛才吃面的那三個人嗎?
王磊走到小乞丐身前,彎腰想拉她起來。
小乞丐看他正是剛剛自己咬的那個男孩,揮開他的手,站起來就跑,腳下一陣巨痛傳來,“啊”痛呼一聲,跌倒在地。
王磊跑過去扶她:“你怎麽樣?”
小乞丐躲開他的手,兩個手在地上撐着,身子向後挪着,一雙烏黑、晶亮的大眼睛驚恐的看着王磊。
王磊這才看出這個滿臉污穢的小孩兒,正是剛才偷餅的那個小乞丐:“是你!”
伸手抓住小乞丐胸前的衣襟,舉拳欲打,但看到她鼻子、嘴角還在流血,臉上髒乎乎,又是泥土、又是餅渣、又是血跡的,右腳指縫裏糊着血水。
“你——”王磊看見小乞丐的慘狀,剛才被咬時的氣憤一下全沒了,放下拳頭:“怎麽被打成這樣了?”
周庭放父子兩人也走了過來。看小乞丐臉上、腳上都是血,周庭放忙讓周炜從包裹裏拿出創傷藥,一邊要用水袋裏的水給她清洗傷口。
被他們三人圍着的小乞丐,眼中驚恐更甚,她把腳藏在腿下,一雙大眼害怕得在圍着她的三個人臉上看來看去。
周庭放溫言道:“孩子,別怕,伯伯給你腳上的傷上點藥,包紮一下。”
周庭放溫和的态度,讓小乞丐有些不知所措,她愣愣的看着周庭放,并沒把腳伸出來。
周庭放耐心的說:“孩子,聽伯伯的話,如果不包紮上,傷口潰爛,這個腳會慢慢爛掉的。”
爛掉?!小乞丐眼睛驀得睜大,她不要爛掉。
她的目光遲疑的在三人臉上看了一遍,發現他們眼中是同情與關切,并沒有鄙視、厭惡與生氣,警惕的神經才慢慢放松下來。
看她眼中的驚恐、害怕逐漸消退,周庭放伸手把她的腳輕輕地拉出來,用水沖去混着血水的泥土,周炜在一邊趕緊把創傷藥遞給父親。
小乞丐的腳被周庭放溫暖的大手抓着,感受到他輕柔的動作,就如娘親的手一樣。看着周庭放慈祥的臉,眼中慢慢蒙上一層淚霧。
周炜看到她眼中的淚光,關心得道:“很疼嗎?”
小乞丐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細細“嗯”了聲。
王磊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幹餅,遞給她:“給你吃。”
小乞丐怯怯的看着他,沒敢去接。
王磊抓起她的手,把餅塞到她手上:“拿着,快吃吧。”
小乞丐拿着幹餅,看看王磊、看看周炜,最後看着周庭放,眼淚終于滑下眼眶,細聲說:“謝謝伯伯。”今天她算是遇到好人了。
周炜看她狼吞虎咽的吃着幹餅,顯然是幾日沒吃過東西,臉上又是淚又是血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問道:“他們幹嘛打你?”
小乞丐大眼眨了眨,咽了口幹餅,細聲道:“前幾天,我搶了他們弄來的一個雞腿吃了,他們特別生氣,這幾天一直在找我,剛剛……剛剛要不是腳被紮爛了,他們也抓不到我。”因為這只雞腿,這幾天她一直在躲他們,也一直沒有東西吃,今天她實在是太餓了,才敢跑出來找東西吃
王磊想起剛剛她偷了自己的餅,跑得飛快,忍不住笑了:“你跑得挺快啊。”
小乞丐有些得意的點了下頭,小臉沖着王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就像一朵小雛菊般美好。
王磊一下被她的笑容暖了心房,跟着她呵呵傻笑,全然忘了剛剛小乞丐還狠狠得咬過他。
周炜在一邊又問:“你爹娘都不在了嗎?”
小乞丐臉上笑容慢慢消失,點點頭。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可怕得、令她終身難忘得下午,眼中又蒙上了一層淚霧。
“冬天的時候,爹娘帶我去找親戚,在路上遇到好多好多人在打架,爹爹娘親抱着我跑,被那些打架的人用長槍刺死了。”
說到這裏,她停了停,那如煉獄般的屠殺,讓她身子微微顫抖着,聲音也激動起來,眼睛簌簌而下:“爹爹娘親死了,好多好多人死了,還有好多好多血。我好害怕,守在爹爹娘親身邊一直哭。又有好多人在擡死人,他們把爹爹娘親裝到車上拉走了,我一直跟着爹爹娘親,他們不讓我跟着去,有一個大娘過來拉我,我就跟他們走到這裏來了。”
周庭放三人聽得心酸無比,小乞丐所說很多人打架,實際上是一場兩軍對壘的戰争。
那是三個月前平陽城的一場收複之戰,因平陽城在陳、周兩國邊境,地理位置特殊。整個平陽城依山而建,易守難攻,歷來是軍事要塞,這場戰役死傷慘重,亦有無數平民傷亡。
像他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在這亂世要怎麽生活?偷、搶也都是生存所迫。
周炜聽完小乞丐的述說,胸口憋悶異常,眼中蓄了淚,臉轉過一邊。
王磊眼淚湧出眼眶,想要安慰小乞丐,喉頭卻哽得生痛,一句話也說出來。
這世上還有多少這樣的孤兒?
爹爹便是死在了戰場之上,而他又何其有幸,被周庭放收做徒弟。
周庭放一聲不響得聽小乞丐說着,手上一直沒停,包紮好傷口後,伸手抹去她的眼淚,然後輕輕握住她的一只小手:“孩子,你爹娘要尋的親戚在哪裏,你知道嗎?”他想,無論她的親戚身在何方,他都會盡力把她送去他們身邊。
小乞丐茫然得搖頭。
周庭放心一沉,輕輕放下了她的手。
小乞丐看出周庭放表情變化,眼神跟着也是一黯。
周炜看在眼裏,心酸難忍,不知哪來的勇氣,湊到周庭放身前,低聲對周庭放說:“爹,要不咱們把他帶回去吧?”
周庭放沉吟不語,這亂世的遺孤,饑寒貧病,何其多?僅憑他一已之力,如何救助得過來?
“師父!”王磊抹了把眼淚,也在一邊懇求。
周庭放看見小乞丐烏黑晶亮的大眼,睫毛上仍然挂着淚珠。那企盼的眼神望着他,這拒絕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王磊見師父遲疑不語,神情激動,大聲道:“師父,咱們一離開,說不定他就會被那幾個小乞丐打死的。”
周庭放心裏一驚,像他這樣的小乞丐橫死街頭,有誰會管?官府也就是草席一卷,丢到荒郊野外,任其被野狗分食了。
罷了,就收留了他吧。雖然一路上遇見不少這樣的孩子,都是擦身而過,而今這孩子能這樣與他們結識,也算是一種緣分。“孩子,你願不願意跟我們一道回家去?”
這突如其來的好事驚呆了小乞丐,她瞪着一雙大眼,難以置信望着周庭放。
王磊一蹦老高:“太好了!我有小師弟了!”
周炜高興的道:“謝謝爹!”看小乞丐還在發愣,拍拍她瘦弱的肩:“你不願意嗎?”
小乞丐這才反應過來,高興得咧開嘴,拼命點頭。
周庭放俯身抱起她:“走吧,咱們回家。”
周庭放與小乞丐同乘一騎,周炜、王磊同坐一馬。
耽誤了這一會兒,四人策馬出城,快馬加鞭往饅頭山下的周莊趕去。
坐在馬上,周庭放問小乞丐:“孩子,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了?”
小乞丐這第一次騎馬,靠在周庭放溫暖厚實的胸前,十分激動,她大聲說:“我叫遲小敏,今年七歲了”
小敏?周庭放三人心裏都是一怔,這名字聽着怎麽像是女孩。
“你是女孩?”王磊問。
遲小敏點點頭。
周炜、王磊互看一眼,原來他們不是多了個小師弟,而是個小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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