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臺鏡光?(1)
我看到昏暗的屋頂上有一個方形的洞,黑得發藍的夜空裏有星星在閃爍。奇怪,我竟然知道那是夜空和星星。
我這輩子第一次産生意識的時候,就看到了屋頂上那個洞裏漏出的夜空和星星。我是坐在地上的,兩腿并攏着、彎曲着,陣陣的酸麻襲擊着我,讓我不時地想動一動我的身體,好抵擋這不舒服的姿勢。我看到很多人,起碼有三四百人,都像我一樣蜷坐在地上,坐在一間寬敞但相當破舊簡陋的大房子裏。
奇怪,我在連自己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竟然知道了他們是人。“人”這個字忽然闖進了我的大腦,就像“夜空”、“星星”一樣,說來就來了。可是我的腦海裏卻不曾裝着自己的來歷。
我是誰?我是什麽?我長什麽樣子?我怎麽會在這裏?……這一切我都不知道,因為我的意識出生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只是屋頂上那個洞裏漏進來的夜空和星星。
我想伸伸手腳,卻發現手腳上都有鎖鏈,是那種堅硬、粗糙、生滿鏽的鎖鏈。我環顧大屋,只見屋裏所有人都和我一樣戴着鎖鏈,不論男女老少。再看,我又發現了新內容。這些人都有一頭淺色長發,不是偏向金色,就是偏向銀色,但大多數年長一些的人的發色是沒有光澤的,色淺而枯,像深秋時被北風刮殘的幹草。對,是幹草。我不知道“幹草”這個詞和它的樣子是怎樣闖進大腦的,只知道我能清楚地想像出幹草的模樣,就像我曾經親眼看到過一樣,然而我又不記得我曾有過那樣的經歷。
我看到的這些人中,有花樣年華的年輕人和小孩子,比起年長者,他們的頭發就閃亮多了,猶如夜光下的金子和銀子。還有他們的眼睛,也讓我驚奇,有藍色,有綠色,有紫色,有青色,都是一些純純淨淨的色彩,不帶有一絲絲的灰度。只是,這些色彩美麗的眼睛大多像失去了水份一樣幹枯,沒有光澤,缺少閃亮。當然,也有幾個小孩子和年輕人的眼睛是有亮光的,宛如浸在水中的美石,透過水幕顯現出晶瑩奪目的亮彩。看到他們的眼睛,我再一次感到奇怪,為什麽我會認為眼睛就該是亮的?而不是幹澀無光的?這樣的想法讓我感到一陣難過和悲哀。
我在看這些人時,這些人卻不看我。他們睜着眼睛,卻目光迷離,五顏六色的眼珠裏沒有任何內容,像一個個白癡。對,是白癡。“白癡”這個詞冒出來時,我吓了一大跳,我竟然連如此抽像的詞彙也知道,而且深深明了它的含義!這真是不可思議!
一時間,我感到大腦裏像在炒一盤內容過多的菜,有一把大鏟子不停地翻騰着裏面的東西,而裏面的各種東西正不斷地被從上面翻到下面,又被從下面翻到上面,越翻越多,越翻越讓我頭疼。
我是誰?從哪裏來?我仿佛從未經歷過幼年、童年、少年時代,自打我有了第一道意識時,我就覺得自己是一個青年人,而且是一個女子。我是如此缺乏關于自己的記憶,是否表示我也和那些目光呆滞的人一樣,只不過是一個白癡?
“唉!”我輕輕地嘆了一聲,耳朵裏立刻飄進一個細弱、甜美的聲音,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我用戴着鎖鏈的手抱住頭,摸到了絲絲長發,它們又滑又順,一直垂到地上,與地上的細沙摻攪在一起,但卻纖塵不染。我一看,這頭發是銀色的,很亮很亮,比這屋子裏所有呆若木雞的人的頭發都要亮得多。
我開始打量我所能看到的自己,我看到我穿着一件寬大的粗麻布袍子,是天然的麻黃色,沒有染過。我注意到這屋子裏的其他人也都穿着同樣的袍子,像一群被人放牧的羊一樣,縮作一團一團,無聲無息地坐在那裏。很快,這種麻布袍子就傳遞了新的信息給我,讓我意識到,這種衣袍其實是奴隸或囚犯的服裝。這個突如其來的感受讓我驚恐萬分,怎麽,我們真的是一群沒有自由的人嗎?我們做了什麽?
忽然,我發現了這些人所共有的另一個特別之處,這個特征是那樣明顯,我奇怪我竟沒有在一開始就發現它:在他們的前額眉心上方,都嵌有一顆透明的七角星形小東西,屋頂漏下的星光不經意地灑在幾個正好處于星光下的人的臉上,那七角星形的小東西便散發出幾抹幽幽的光,宛如無色的寶石,而且縱使是發色和眼珠最無光、最枯萎的人,他們額頭上的這個小東西也是閃亮的,全都美得炫目。
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額,呀,我也有這個東西。我用力摳了幾下,有點痛感,好像這東西不是用某種膠液粘上去的,而是從額骨裏長出來的,就像指甲那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我是什麽人?我做錯了什麽事?這些人又都做錯了什麽?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還戴着鎖鏈?
牢房依舊安靜,沒有人聲,沒有任何人回答我心中的疑問。
一聲狼嚎從屋外很遠的地方響起,瞬間便穿過寂靜的夜空,傳進了屋子,傳到了我的耳朵裏。我知道那是狼嚎。有狼的地方一定有草原、森林、荒漠或山野,這所大屋子的外面是不是就是草原?或是荒漠?我用力地吸了吸從窗外透進來的空氣,感到那空氣非常幹燥,還有一股即将到來的灼熱感。這是什麽地方?是沙漠嗎?
天色漸漸亮了,我聞到了黎明的氣息。我站起來,光着腳,拖着腳鏈向一扇很像門的堅實的破木板走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去找門,但我就這樣走了過去。牆壁上那塊豎形的大木板很結實,以我的力量根本無法動搖它。我只好又退了回來,在屋子裏的一根木柱邊坐下。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以我的茫然和無知,我想我都會為即将發生的任何事感到不知所措。
忽然,我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車輪聲,然後是很多腳步聲,一步一步地朝這裏走來。在那些腳步聲中,有一串很獨特,我可以聽出來,那屬于一個年輕強壯的男人,他的步伐很有力,顯示着他的青春和力量,但同時也透露着些許無聊和不知所以然的輕漫。
“王子殿下,腳下當心一點,這裏的路可不像皇宮的鑽石大道。”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聽上去像是個随從。
被稱作王子的人沒有說話,只有腳步聲離大屋的門越來越近,我知道,那獨特的腳步聲就屬于那個王子。
跟着,木板門的外面響起了淩亂的鐵器聲,我來不及多想為什麽王子會來到這裏,門就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我正好面向着門,于是一覽無餘地看到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不是癡癡呆呆的人。
領頭的是一個年輕英俊、身材英武的高個子男子,他很漂亮,非常漂亮,散着一頭打卷的黑發,直披向肩頭。他有硬朗的眉毛,深邃的黑眼睛,鐵線般的唇廓,外加有力的下巴和陽光般偏棕色的肌膚。在他的下巴上,有一道豎形下陷的小窩,這個小窩與他下唇中間那道下陷的豎槽一樣,給他增添了迷人的氣質。他不但有一張美不勝收的臉,他的身形也非常健壯魁偉,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堅實有力地像要從他的衣裝裏躍動出來,他寬闊的肩膀和鐵一樣的手臂,讓我想到他一定擁有極大的力氣,就像一只手能撥起一棵大樹般的強大的力量。在他光滑、有彈性的肌肉下面,一定也是一副鋼鐵般有力的骨骼。
我看着他,驚嘆的目光無法移動。
他一定就是王子,因為他不但美氣十足,不但令他身旁的人對他惟惟諾諾,他的穿着也令我驚訝:絲綢裏衫套獸皮長馬甲,皮馬甲上印有一個盾形圖案,像是王室徽章;硬皮寬腰帶上佩着手柄閃亮的寶劍,劍銷是鑲鑽石的;他的靴子很新、很結實,上面鑲着銀色金屬片。這個英俊男子的全身色調是暗紅色,有一種武神般的霸氣。
在一屋子的粗麻布面前,這個男人了讓我看呆。我想我這時的眼神一定就和這間大破屋裏的其他人一樣癡呆,除了盯着他,沒有其它目的的轉動。
“這些木晶仙子,就是今天的人選嗎?”美男子王子問身後的三個男人。
“是的,殿下。已經給他們熏了風幹的薩拉曼那草,随時可以出發了。”一個男人俯首說道。
“你們認為,他們中間有沒有可以送往買提格爾島的人選?要知道,帝國已經有兩年沒有發現一個符合上島要求的木晶仙子了,他們的鑽石只能用來鋪路,這可不是我父皇期待的結果!”王子用冰冷的口氣說道。
“皇帝陛下和王子殿下的期待也就是我們的期待,但是有沒有上島的人選,還得看羅布海神的意願,我們衷心希望在今天這批木晶仙子中能選出可以送往買提格爾島的人,願海神保佑我們!”
“但願如此。”王子以居高臨下的語氣說着,然後姿式潇灑地一轉身,走出門去。出門那一瞬,他又回頭看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暗暗地打了個顫,仍用眼睛怔怔地望着他。我沒有看夠他,因為他是我自打有意識的短暫時間以來見到的最美、最具力量的生物,不像這個大破屋裏的人那麽滄桑、憔悴和癡呆,這裏面的人縱然有一頭淺色長發,也掩不住無知呆傻的儀容,就像一塊塊木然的石頭。
然而,看王子看多了,我就不由地自慚形穢起來,我雖不知道自己的樣子,但在這一屋子不會說話的人的參考下,我相信自己的慘樣一定不堪入目。和王子比,我該是多麽怪異和醜陋啊。
王子只看了我兩眼,就轉開了眼光,他出門時對身邊的随從說:“該是出發的時候了。”
“是。”随從們異口同聲地應着,然後跟着王子出去了。
看着王子離去,想到他曾經盯視在我身上的冰冷的目光,羞愧和自尊馬上使我感到了一種奇怪的哀傷。我擡頭望望屋頂上的那個洞,洞外深藍色的天空已經變淡了,光線射進大屋,帶來了清晨的味道。
王子的形像依舊徘徊在我心裏,久久不去。他是王子,我明白王子的意思,王子就是皇帝或國王的兒子,而我所在的地方,就是他所擁有的帝國的一部分,我是一個奴隸或犯人,他則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金貴之軀,也許有朝一日,他還會登上皇位,成為一國之主。這麽看來,這裏真的是一個國家了,可這是個什麽樣的國家呢?從王子與他的随從的對話中,我獲得的信息少得可憐,但我至少知道這個國家的皇宮裏有一條用鑽石鋪成的路,國中有一片大海,名叫羅布海,海上有一個島,名叫買提格爾島。不過,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關于我們這一屋子人、他們所說的木晶仙子的命運。
腳步聲又來了。一隊佩刀挂劍的黑頭發、深膚色的士兵打開屋門走了進來,他們個個橫眉冷目,揮舞着手中的刀,對大屋裏的老老少少喝道:“出發了,出發了,你們這些賤民和奴隸,全都給我起來!”
我離大門很近,因為有點害怕,所以不敢擡頭仔細打量這些士兵。一個士兵走過我的身邊,随手将他的長刀朝我揮了一下,長刀在我的額前經過,削斷了幾根飄在額前的銀色長發。斷發如絲般飄落時,恐懼也包圍了我。我站起來,感覺手腳上的鐐铐格外沉重。
“起來,別磨磨蹭蹭的,不然我會叫人用鞭子抽着你們走!”這個人繼續大聲喝道。
他的聲音很有效,我看到其他人,他們的目光雖然呆滞,卻好像也聽懂了士兵們的呼喝,陸續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并且挨個向門口走去。我低着頭,也跟在這些人中間往門口走,我知道自己并不想這樣,也預感到這樣的出行必定不會有什麽好事,但我卻身不由己,只能這麽做。
出了門,我們被士兵們趕上了一輛輛由四匹馬拉的囚車,囚車上的木頭籠子裏片刻間便裝滿了人。清晨的陽光下,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這些長着淺色長發、眉心有一個七角星形透明物體的老老少少們,他們比夜晚時更顯蒼白,表情也更加木然,他們的眼睛都很大,但卻一只比一只空洞。在士兵們惡聲惡氣的命令中,所有戴着鎖鏈的人都沉默着,言聽計從,一個接一個地登上囚車,當一輛車裝滿後,就被加上鎖,然後再裝另一輛車。
我也在囚車上,和十幾個人擠在一起。囚車被鎖住的時候,我的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天啊,這是不對的,我們為什麽要被鎖住?我們為什麽就不能像那些長着黑色卷發、深色肌膚的漂亮的人那樣自由自在地在這天地間走動?難道就因為他們豐滿俊美而我們卻幹癟醜陋?我明白這是不對的,但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對自己的命運也一無所知,似乎我所能做的,就是随着這群癡癡呆呆的人一起向前行,他們出門我也出門,他們上囚車我也上囚車,至于将被帶到哪裏,只能聽憑命運的擺弄。
很快,士兵們駕起馬車,上路了。
握着囚籠的木栅,我的眼光向車外的世界掃去,只見天地無限廣闊,腳下淡黃色的細沙也綿延不斷地向遙遠處伸展,細細的沙中有一些亮閃閃顆粒,在陽光下不時地發出細小卻可見的光芒。
在囚車緩緩前行進的過程中,我看到了我此前身處的那個大房子的外觀,它是圓的,灰白的,有一圈木頭圍牆和一個并不很尖的圓形穹頂。讓我驚訝的是,這樣的大房子不是只有一座,而是很多很多,它們相鄰着,一座挨着一座,在漫漫沙海中顯現出一種可悲的壯觀。
忽然,我又看到了王子,那片英武的暗紅色在我的眼前一閃而過,我的目光立即追蹤而去,看見了騎在一匹黑色駿馬上的他。沙子是軟的,馬在沙子上走路并不輕松,但王子的馬卻如履平地,它矯健地載着主人躍向前去,很快便跑到了車隊的最前方。于是,我看不到他了。
太陽漸漸升高了,我熱了起來,嘴唇也開始發幹,饑渴漸漸襲擊了我。我看見車內其他人的嘴唇也幹得發白,有幾個人的嘴唇已經裂了,裂縫中隐現着紅紅的血痕。但是沒有人大叫,也沒有人拼命掙紮,他們依然癡呆無語,只是時不時地扭動着身子,用以忍受幹渴的折磨。我不安地緊握着木栅,同時不斷用舌頭搜集着口中少得可憐的唾液,以對抗越來越劇烈的幹渴。
很快,我忘了感受時間的長短,只覺得這趟旅程漫長得猶如走在滾燙的鐵板上,灼熱與幹渴越來越重地折磨着我,讓我痛苦萬分。我感覺自己快要站不住了,甚至想咬開自己手腕上的動脈,以喝自己的血來解渴。
就在我幾近昏厥的時候,王子領着兩個随從從車隊前方騎着馬走了過來。我用絕望的眼神望着他,看着他一輛囚車一輛囚車地審視,似乎在尋找着什麽。沒過多久,王子和随從就來到了我所在的囚車跟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眼神古怪。
“我要她!”王子對身旁一個騎馬的武士說,“我要讓她當我的女奴,把她從車裏放出來。”
“殿下,這些木晶仙子都是準備好送往羅布天臺的,一個也不能少,如果皇帝陛下發現少了一個,一定會降罪的!”一個随從說。
“用我別的奴隸來換她不就行了?”
“我們沒有時間了,我們是不能遲到的。”
王子坐在馬上想了想,然後對他身邊的另一個武士說:“泰亞,通知前面的隊長,路還很長,先就地休息。你們,去給我搭一頂帳蓬,然後把她給我帶來,既然我不能讓她當我的女奴,讓她陪我一會兒總是可以的。這該死的沙漠,還是春天呢,就這麽熱!”
“可是,殿下,時間緊迫,我們傍晚前必須趕到羅布天臺,現在不是尋歡作樂的時候,”這個名叫泰亞的随從小心翼翼地勸道,“如果誤了時辰,皇帝陛下怪罪下來,可是六親不認的。殿下難道忘了您的親妹妹伊麗塔公主的不幸結局嗎?而且這裏人多眼雜,既使所有的随從都忠于殿下,皇宮那裏還有大巫師的天眼呢,她如果一時心血來潮,往這邊看,殿下就會很麻煩了。殿下雖貴為王子,但皇帝陛下的命令還是不能違抗的,傍晚之前,我們一定要趕到羅布天臺!”
王子的眼珠轉了幾圈,看得出,他很猶豫。想了幾秒鐘後,他聽從了随從的意見,但他馬上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這樣吧,車隊不用停下來休息了,你們,把她給我弄出來,我可以把她抱在馬上。春天是尋歡作樂的好時節,我可不想錯過!”
一個随從笑了:“這個主意不錯。”
王子也笑了,笑得玩世不恭:“她雖然長得不錯,但也只不過是一個木晶仙子,在她成為我父皇獻給羅布海神的供品之前,我為什麽不能用她開開心呢?樓蘭帝國的法典裏不是說,下賤人種能得到的最大的擡舉就是供上等人役使和取樂嗎?現在,這個無知的木晶仙子得到了這個莫大的榮光!叫人把車門打開,我要請她坐我的馬!”
“是,殿下。”泰亞答應着,馬上奔向前去叫來一個士兵。士兵用一把大鑰匙打開囚車的門,然後粗暴地一把抓過我的手,把被烈日和幹渴折磨得虛弱不堪的我從車上拉了下來。
“打開她的鐐铐!”王子命令道。
一個士兵趕上來,用一把小鑰匙除下了我手上和腳上的鎖鏈。
“把鑰匙給我!”王子又說。
士兵把鑰匙遞給了王子。
接着,王子俯下身來,用他強壯有力的手臂摟住我的腰,像抓一只小羊那樣,輕而易舉地把我提上了他的馬。
我坐在他的胸前時,他一手握着缰繩,另一只手就勢放在我的胸前,有力地撫摸了兩下。當一股異樣的感覺瞬間流遍我的全身時,我聽見王子在放蕩地笑着,又聽見他身邊的随從也在放聲大笑,似乎不但王子從我這個“下賤”的木晶仙子身上獲得了低級的快樂,他的随從也從他對待我的動作中獲得了低級的快樂。總之,他們大笑,笑得令我憤怒,笑得令我心酸。我想掙紮,但渾身無力。我想流淚,又感到淚已幹涸。
王子策馬,一路奔跑,片刻間便離開了随從,來到了車隊的最前面。沒有人跟着他,我的意識中本能地冒出了一堆信息,我想,他接下來想要做的事情是不便讓随從跟着的,原來這個*蕩的王子也有害羞的一面啊。
他的手從我的胸前移開了,然後輕輕地做了幾個小動作,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但可以隐約地感覺到,他很小心,似乎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的舉動。接着,他摟着我的脖子,把我的頭轉向他,同時,他的頭也盡力地轉向我,然後,他就朝我的嘴唇吻了下來。
觸電的感覺和受到侮辱的憤怒同時向我襲來,但在我的怒火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時,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王子強行吻我時,有一汩清涼甘甜的水從他的嘴裏流進了我的口中,我像絕處逢生的人那樣,貪婪地吞下了那汩水流。
王子的嘴唇随即離開了我,我望着他黑如深夜的眼睛,相信自己的目光中一定充滿了驚訝與感恩。我想對他說聲謝謝,可身為他所說的賤民,我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王子忽然朝我淺淺一笑,然後一手抱着我,幫我調整了一下坐姿,這使我感到舒适起來。他又讓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前,使我疲憊的身體得到了惬意的休息。我不渴了,但饑餓讓我感到累極了,靠着王子魁梧的胸膛,我閉上了眼睛。
“睡吧,”王子小聲呢喃,“我無法救你,只能給你喝口水,讓你睡一小會兒。”
我沒有對王子的話多加思索,因為我太累了,不多一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睡得很香,好像這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清爽的風吹醒了我。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已經不在王子的馬背上了,而是蜷縮在囚車裏,我的手腳也重新被鎖上。囚車裏的人都從一開始的站姿變到現在的蜷縮姿勢,看來大家都累壞了。
擡頭看天,太陽已不再毒辣,而是露出了傍晚的清冷景像,空氣也不再灼人,反倒有了絲絲涼意。沙漠裏的溫差向來都是這麽大,我在心裏說。然而我馬上就注意到,我們已經不在沙漠裏了,而是在海灘上,在他們所說的羅布海的邊緣。
我用目光前後搜索,想尋找王子的身影,但找了半天都沒找到。此時,車隊已經靠近大海,漫漫黃沙綿延到這裏,已經變成了細白的海濱沙灘,而在沙灘的盡頭,就是羅布海的開始。
羅布海邊,傳來很有節奏的鼓樂之聲,走近時,還能感受到人群聚集的喧嚷之氣。我想把頭盡可能地伸出囚車的木栅欄,去看看前面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木栅欄的間距卻不足以讓我把頭伸出去。
近了,近了。車隊終于駛到海邊一個巨大的廣場上,人群中辟有一條路,車隊就沿着這條路一直向廣場中心前行。前行中,兩邊的人群不停地沖囚車裏的人尖叫和大笑,似乎是在給本就熱鬧非凡的廣場增添更多的熱鬧。
囚車終于停了下來。士兵們上前打開囚車門,持着刀劍,呼喝車上的人下來。等到人都下來之後,士兵們就押着這支三四百人的囚犯隊伍,浩浩蕩蕩地朝廣場中心面朝大海的一塊面積極大的高臺上走去。一時間,鎖鏈碰撞之聲不絕于耳,所有戴着鐐铐的木晶仙子都不反抗,更不說話,只是睜着無神的眼睛,閉着幹裂的嘴唇,順從地向前走去。
隊伍中的我心潮起伏,不知道接下來的命運會是什麽。我想跑,但面對手持利韌的士兵和圍得水洩不通的上等人種的密集群體,我還是放棄了反抗。
在這個高臺上,三四百個木晶仙子呆呆地站着,我又處于前排,背對着潮濕的羅布海和既将落去的太陽,面向着前方的另一個金碧輝煌的高臺,在我和對面遠處的那個高臺間,是一排全副武裝的士兵,士兵的頭領,則是騎在馬上的王子。王子背對着我所站的高臺,面向着我對面的高臺,雖然我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但他的俊美與英武絲毫不減。我的心不禁酸疼起來,我望向他,他的目光卻在別處。
對面的高臺上有一個閃着金光的寶座,金光之中還有鑽石光澤,寶座下的臺階同樣光芒四射,而這華麗的臺階一直向下延伸,延伸至高臺下的廣場。我這才注意到,在廣場地板上那一塊塊白色的巨形石板中間,每隔不短的一段距離,就嵌着一顆顆磨得平滑閃亮的透明石頭,這些石頭不大,但在傍晚的陽光下,它們閃着星星點點的光,煞是好看。這樣透明的閃光一路鋪了過來,一直鋪上這邊的高臺,鋪到我的腳下。我低頭一看,腳下的白石板上就嵌着一顆閃光的小石頭,那小石頭不是圓的,也不是方的,而是一種讓我心驚肉跳的形狀:七角星形!
這時,高臺下響起一聲高亢悠長的號聲,號聲中充滿了令人畏懼的強權之音,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只見一輛寬大豪華的馬車緩緩駛來,停下後,一個身着華服的侍從上前打開馬車門,并且放下踏腳板。車裏下來一個男人,看起來已有些年紀了,他兩眼如炬,頭上灰發卷曲,臉上灰須同樣卷曲,從他頭上戴着的一頂金冠可以看出,這個男人就是樓蘭帝國的皇帝。皇帝駕到,十幾個侍從分侍左右,護擁着他走上了那個雕金琢玉、富麗堂皇的高臺,然後,他就在寶座上坐了下來,侍從們站在他的左右兩側。
我盯着寶座上的皇帝看了又看,他雖然離我很遠,但我的目光卻穿越了層層空氣,落在了他的皇冠上。那頂金光燦燦的皇冠的正中央,鑲着一顆七角星形鑽鑽石,晶瑩璀璨的光芒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得異常華貴。我的身體深深地顫抖了一下,我覺得我認識那塊鑽石,它似乎曾經屬于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她不但美麗,而且非常高貴。如今,鑽石鑲在皇帝的金冠上,那美麗的女人在哪裏呢?
“穆斯塔,我親愛的孩子,可以開始了,看看我們今天的運氣怎麽樣,看看我們能否為羅布海神送上她所渴望的祭品。”皇帝微笑着,輕輕朝站在那排士兵前面的王子做了個手勢。
這時,一個侍從捧着一個銀色盤子走到王子跟前,銀盤子裏有一個小小的、像鏡子一樣的圓東西。
王子取了那個鏡子樣的東西,轉過身來,面朝我所在的高臺,打開并舉起了鏡子。鏡子的一面迎向夕陽,原本平靜無光的小圓面漸漸發出白光來,那白光擴散開來,罩住了這邊高臺上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內。白光中,還有更亮更炫的點點碎光在不斷閃爍和移動,它們照耀着我的眼睛,讓我睜不開眼。
白光在照,碎光在閃,皇帝、王子、侍從、士兵和圍觀的人們都屏息以待,他們目不轉睛地盯着白光下的我們,似乎在等待着什麽事情的發生。我勉強睜開眼睛,望着對面所有的人,他們古怪又肅穆的表情讓我詫異,他們在看什麽?在等什麽?
忽然,人群裏傳出了激動的氣息,皇帝兩眼發光,就連王子也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異樣表情,他們盯着白光裏的人,盯着我所在的這個方向。
“快,把她給我帶下來!”王子大聲對兩個士兵說。
兩個士兵得令,走到我所在的高臺上,拉住我的手,把我拉了下來。他們把我拉到王子身邊,牢牢地抓着我的胳臂,讓我面向着我剛才站立的那個高臺。
白光裏,我看到了一幅奇異的情景。那些人,那些被稱為下賤種族的木晶仙子們,正渾渾然地接受着白光的照耀,臉上沒有表情,眼裏也沒有光澤。但在他們平靜木然的外表中,一個奇怪的變化卻在發生。在他們前額正中間,原本無色透明的那塊七角星形鑽石此時竟有了顏色,而且每個人的顏色都不一樣!這些五彩缤紛的彩鑽在白光中顯得無比璀璨,它們一閃一閃地,非常好看。
皇帝還在看,所有的人也都在看。他們在看什麽?我大惑不解。
又過了一會兒,皇帝似乎已經對某件事情的發生失去了耐心和希望,他的聲音從我背後的高臺上傳來:“穆斯塔,我看就這樣了,今天不會再有了,這就結束吧。”
“是,父皇。”王子應道。
我不知道皇帝的話是什麽意思,于是扭頭去看王子。王子沒有大動作,只是把手中那個鏡子般的小圓東西動了動。然後把它交給了身旁一個面目猙獰、武将似的男人。那男人接過去後,就将鏡光重新照向了天臺。
再次的照耀中,原先的白光很快變成了紅光,紅光閃耀時,我感到背後高臺上的皇帝站了起來,因為他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是那樣高亢和雄壯:“萬能的羅布海神!感謝您對樓蘭帝國的慷慨饋贈,請接受您的樓蘭帝國、您的子民為您獻上的第一輪祭品,請保佑我們國泰民安,世代昌盛!”
皇帝的話音剛落,紅光下的木晶仙子們就發出了凄厲的慘叫。
我大驚,只見面前高臺上的人全都痛苦萬狀,他們慘叫着,撕着頭發,扯着皮膚,仿佛一種末日般的痛苦降臨到了他們身上。我看見他們飄逸的淺色頭發首先燃燒起來并化成了灰,然後他們的皮膚開始冒煙,身上的粗麻布袍子也很快碎落,他們痛苦地叫着,扭動着發焦變癟的軀體,一個個像火爐上的活鹌鹑那樣,突突地抖動着身子,在慘烈絕望的呼嚎聲中一個接一個地倒地不起。
“不——不要——你們——太殘酷了!”我的喉嚨裏發出了我的意識出生以來的第一句話,同時,我以為我早已幹涸的眼睛裏也迸出了長串的淚。但是,我的聲音被圍觀人群發出的山呼海嘯般的尖叫聲淹沒了。于是,我的喉嚨幹涸了,我的長淚似乎也已靜止。
士兵的手如同鉗子一樣,死死地抓着我的兩臂,讓我不能動彈。我睜着絕望的淚眼,望向王子,而王子的眼光卻只關心紅光下慘死的木晶仙子,他根本沒有看我。我憤怒地想,面對這樣血腥、殘忍的場面,他竟然可以做到安之若素!?
“你們這些殺人者,你們這些惡人!為什麽要這麽殘忍地殺害他們?為什麽?”我大叫着,眼睛望向天臺,那上面的慘狀沖擊着我的心,讓我痛苦無比。可是瘋狂的人聲依舊淹沒了我的叫聲,沒有人能聽見我的喊聲,就連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