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69.
他什麽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不喜歡吃香菇。
他不知道原來他這麽缺錢。
他不知道為什麽他會考到他們這個系,又是出于什麽樣的目的戲弄自己。他看起來可以對任何人都抱有善意,可一旦發起狠來才知道其實他能有多麽的冷硬決絕。
他說他只愛自己。是啊,因為人們愛他,他才會去愛人。
到底以前那個軟軟糯糯愛撒嬌的徐閃亮是真的呢?還是現在這個看起來自在獨立的徐閃亮才是真的?還是,一旦逃脫了曾經束縛住他的牢籠,才漸漸展露出自己的本性。可比起以前那個只會哭哭啼啼撒嬌耍賴的徐閃亮,他發現現在這個竟更加讓他着迷。他愛他狡黠的笑,愛他捉弄人時得意的小表情,愛他斤斤計較的脾性,也愛他沖他發脾氣時的羞憤和氣惱。
他有那麽多不為人知的面啊,就像一個謎團,每次拆開一點剝離出一個線頭,往外抽時,才發現真是無窮盡也。周鶴青甚至開始有點嫉妒起阿琛起來,什麽時候,徐閃亮對他能像對阿琛一樣,可以肆無忌憚地玩鬧,說心裏話,彼此坦誠相待,互幫互助。
他曾有過機會的,是他自己放棄了,但還好現在不晚。
粘稠的海風吹過,帶來一絲涼爽夾雜着海水的腥氣。周鶴青坐在偌大的遮陽傘下乘涼,他喝着冰可樂,背靠沙發,面朝大海,看着夕陽一點一點被海岸線吞噬殆盡,把蔚藍的海面都染上一層血色,沙灘上的人們漸漸多了起來,人聲、海浪聲,還有身後店面裏調試吉他的樂聲,是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
阿琛走出來,把閃着霓虹燈的布告牌擺在周鶴青旁邊,這樣他的清吧就有了兩個招牌。
周鶴青:“……”他喝了一口冰可樂,看了眼布告牌,上面寫着幾個人名還有時間段。第二個就是閃亮,七點到八點半。另外幾個大蝦、小魚什麽的看起來就是化名,閃亮的名字混在裏面竟完美融合。周鶴青問:“這什麽意思?”阿琛白他一眼:“賣藝呗。”
周鶴青當然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原來徐閃亮還會彈吉他,他以前在公寓樓裏見過那把木吉他,但一直放在那裏落灰,徐閃亮也只是偶爾擦拭兩下,從未見他彈奏過,甚至細想起來也沒聽過他唱歌。他一直以為,那不過是每個少年人的文藝夢想,三分鐘熱度褪下能給撫撫灰就不錯了。
不知怎的,他心裏竟有點難過起來,是為以前自己的不關心。
他更加不知道的是,徐閃亮唱歌竟這麽好聽。
約莫七點的時候,海灘上的人們漸漸多了起來,那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四周漸漸呈現出一種灰霧色。在海水裏玩盡興了的人們紛紛來到海岸上小憩,偶爾聽見那動人的歌聲旋律便都不由自主地駐足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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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裏的燈光調得很暗,獨留一盞小燈挂在閃亮頭上。他戴着一頂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他半張臉都隐藏在陰影下,光從上空傾瀉下來,打在他的帽檐上,那些紛紛灑灑的破碎的光就不斷跳躍在他翻飛的手指上,是一種幹淨利落的美。
他開口的那一剎,聲音清脆,婉轉動聽,又像是透着無盡的哀傷,述說着動人的情。
周鶴青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玻璃瓶。
漸漸的,圍在酒吧門口的人越來越多了起來,阿琛臉上堆滿了笑,忙不疊地招呼着他們落座消費。
周鶴青隔着人海看他,看他坐在光與影的交接處,像誤入凡間的精靈。
周鶴青這才發現,自己是有多麽的想他,那種刻骨的思念叫他渾身上下每一個關節酸痛起來,幾乎遏制不住想要将他擁入懷中的願望。于是他就眼睜睜地看着有個年輕人擠過人群,站到徐閃亮面前,掏出自己的皮夾子,唰唰唰抽了幾張紅鈔拍在樂譜上,想了想又把裏面剩餘的全部抽出來放到一起。
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閃亮也停了下來,他錯愕地看了一眼這個年輕人又轉過頭去看阿琛,但很顯然,阿琛也呆住了。
那個年輕人擺手道:“這沒什麽,嗯……我也是剛才路過聽見你的歌聲,你的歌值這麽多。”他像是有點不好意思,“你繼續,我沒別的意思。”說着,就自己尋了個小桌坐下來。
徐閃亮有着不知所措,阿琛抱着菜單走過來,示意徐閃亮将錢收着,問那小哥:“先生,您想要喝點什麽?”那小哥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徐閃亮,手在菜單上随便指了下,阿琛就忙不疊地回吧臺去準備了。
徐閃亮就只好收了錢,閉上眼睛努力忽視掉兩道灼人的目光,繼續唱起來。
周鶴青心裏一陣卧槽,這哪裏來的黃毛二缺?
那家夥看起來年紀不大,還在讀書的樣子,穿着個牛仔外套,頭毛被海風吹得亂七八糟的,可看向徐閃亮的眼睛裏卻有星星。星星诶,周鶴青酸溜溜地想。
阿琛上了一杯特調雞尾酒放到小黃毛的桌子上,黃毛說:“謝謝。”然後轉過頭去繼續看徐閃亮的表演。但阿琛沒走,他只是站在黃毛邊上,笑容尴尬又勉強。見黃毛困惑擡頭看他,才點了點菜單抱歉道:“不好意思先生,我們這裏是先消費再落座的,不限時。”黃毛就恍然大悟,他把皮夾掏出來卻發現裏面空空如也,又問:“能刷卡嗎?”
阿琛微笑道:“本店不備有POS機,您可以選擇支付寶或者微信。”
那真是巧了,他今天跑出來沒帶手機。
“我……我能先賒着麽……”黃毛把皮夾放回兜裏,有些坐立難安。
阿琛就黑着一張臉道:“哈,本店概不賒賬。”怎麽說呢,客人打賞給歌手的,跟他有半毛錢關系?他坐在這裏又不消費,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一張桌子?
周鶴青忍不住在心裏鼓起掌來,因為認定了阿琛絕不是徐閃亮的男朋友,就起了一種想要拉攏“小姨子”的心思。如今“小姨子”還這麽給力,簡直天助我也。他又忍不住鄙夷,沒錢還跑出來學人家當大佬當散財童子,快滾吧。
徐閃亮剛好一曲唱畢,擡擡下巴:“他這杯我請了。”
周圍發出“哦哦哦”的亂叫聲,黃毛漲紅了臉說了聲:“謝謝。”阿琛則兩手攤開聳了聳肩走開了。
那時候的心情是怎麽樣的呢?氣氛、懊惱、悲傷、黯然?最後都化作一縷苦澀萦繞在心頭。
周鶴青一口氣抽幹了剩下的可樂,轉身走出了小清吧,他沒注意到的是,閃亮在他離開的時候頓了頓,撥吉他弦的手沒有跟上聲音的節奏。
那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懸在天邊的彎月泛起了一層紅光,寂靜無人的海岸邊能聽見街邊小店裏傳出來的歡聲笑語,亦能聽見海水沖刷礁石發出的回響。潮起潮落間,他竟久違地找到了內心的平和。他脫掉了昂貴的皮鞋,把褲腳高高卷起,沿着海岸線走了很久,海水卷着細小的沙粒不斷地沖刷他的腳背和小腿,腳底板踩在柔軟的海沙上,癢癢的。他終于脫掉了累贅的西裝襯衣,□□着身體一個猛子紮到海水裏。
如果,他想,我是說如果,要是閃亮真的遇見一個真心待他,他又喜歡的人呢?
那個人不會叫他傷心難過,不會讓他受一丁點委屈,疼他寵他愛他,不會像自己一樣讓他受到傷害,更不會像他一樣恃寵而驕不知道珍惜。到那個時候,他又該怎麽辦呢?
因為自己的劣跡斑斑,他着實對自己沒什麽信心。又因為阿琛是假的,所以內心才殘存了那麽一絲僥幸。白天說的話,做的事不過都是他在虛張聲勢而已,實在是沒什麽底氣,才會暈頭巴腦地學人用什麽激将法。可也看見了,并沒有什麽效果,徐閃亮一點也不買他的賬,甚至還故意說些令他分外氣惱的話。
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他會放手嗎?可是光想想,就覺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他把自己沉在水底,海水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将他包裹起來,等到憋不住氣了才浮上來換一口氣,如此幾個來回,竟也将心裏的郁氣排了個七七八八,頓時快意不少。
等到上岸的時候,才猛然覺得身後站了個人,頓時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剛才還不覺得,如今再看看四周黑布隆冬的,是剩下海浪沖刷的聲響,要多滲人有多滲人。更何況面前還站了個看不清面貌的人。
周鶴青心下駭然,僵着動作竟不知該上岸還是繼續泡在水裏,只好大着膽子問了一句:“誰在那兒?”也不知道這個人站在這裏看了多久,他現在可是真真切切的赤手空拳,哪怕他健身了好幾年,也只是空長一身漂亮肌肉,要是人家意圖不軌,這身肌肉還真派不上什麽用場。
月光下,那人向前走了一步,卻是面色不清的徐閃亮。
周鶴青舒了一口氣,笑起來:“怎麽?擔心我?”
徐閃亮說:“是啊,看你死了沒。”當他看見周鶴青轉身離開的時候,心裏說不在意是假的,他在意得不行,怕得不得了,完了又自嘲,覺得自己大抵真是個賤骨頭,便又強忍着不去想。他邊唱邊等,可等了很久都沒見周鶴青回來,一邊忍不住鄙夷,一邊卻又愈發惶恐擔心。聽到外面有人喊,說嘿這麽晚了,居然還有人下水游泳,怕不是要自殺吧。他就又坐不住了。好容易挨着到了結束,就一陣撒丫子跑到海邊,先是在一棵老樹上找到了周鶴青的衣服,才在不遠處見到了那個不知死活練閉氣的人。
這到底是周鶴青在逼他呢?還是他在逼周鶴青?
可是還不夠啊,遠遠不夠。
什麽時候,你才能眼裏只看到我,而不是随随便便的什麽人什麽事,就成為你放棄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