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灰雁
“那是什麽?”曹安期先聽到天空專來的聲音。
她站直了仰首眺望,太陽正在漸向西斜,天空的顏色由于日光和雲影終于有所變化,東面呈現一種藍中透紫的深邃。
王天生又檢查了一遍唐明旭的心跳,看着他呼吸平穩的似昏似睡,這才站起來走到曹安期身旁,和她一起極目遠眺。
西面天空出現一個小小的黑點,橫亘霞彩爛漫的天空,以穩定的高速逼近,須臾便懸停在兩人頭頂。
曹安期和王天生幾乎是抻直了脖子向上看,黑點降低了飛行高度,此時已經能看清它的全貌——那是一艘直升機!
王天生罵了一句什麽,曹安期沒聽清,她耳朵裏灌滿了螺旋槳攪動的風聲,那艘直升機維持着十層樓的高度懸停在空中,乍看來似極了一只巨大的螳螂,兩邊舷船像一對心懷叵測的複眼,冷冷地俯瞰下方。
“快走!”王天生急叫,他俯身背起唐明旭,幸好後者的重力魔法尚未失效,趴在他背上輕飄飄的毫無感覺,“這邊!”
他抓住曹安期的手,扯起她就跑,曹安期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卻控制不住自己依然擡頭看天。
直升機的高度再度降低,繞着兩人所依附的大廈頂部緩慢盤旋,一副捕食之前的狩獵狀态,怎麽看怎麽不懷好意。
王天生拖着曹安期從大廈後方繞向右側,他記得旁邊是另一幢相鄰的大廈,兩幢樓間隔不寬,至少直升機的螺旋槳肯定沒法通過。
他沒猜錯,兩幢大廈間的縫隙不到兩米,形成一條仄而深的窄巷,風從那頭擠壓着灌進來,地面潮濕,聞起來有一股類似下水道的陰冷腐臭味道。
曹安期在他往裏鑽之前頓住腳,問道:“這條路通哪裏?”
“不知道,”王天生苦笑了一下,“我們還有其它選擇?”
曹安期默然。
兩人一前一後奔進窄巷,光線頃刻間暗下來,兩邊超過二十層的大廈遮蔽了天光,擡起頭只能看到裁成長條形的穹空,仍然是半透明的玻板下蕩漾海水的藍,直升機螺旋槳的聲音被阻隔在距離外,變得沉悶而遙遠。
王天生略松了口氣,他迅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地形圖,如果他沒有記錯,這條路的盡頭應該是與他們先前翻車的橫街平行的另外一條街,附近的街道基本按棋盤狀分布,即使第一次途經也很容易摸清規律。
和曹安期一樣,他也懷疑那場爆炸是吳兆搞出來的,但他沒有餘暇去擔憂吳兆的安危,首要的是他手上牽的這個人和肩後背的那個人,他必須先保證曹安期和唐明旭的安全。
對了,還有他自己,他必須活着,嘎公還等着他回家。
一陣引擎的咆哮聲打斷了王天生的思緒,他陡然剎住腳,身後的曹安期差點撞到唐明旭身上,連忙伸出手撐住左側的牆壁,卻摸到一手滑溜溜的苔藓。
“啪嗒!”
頭頂不明緣由地滴下一顆水珠,砸中了王天生的發心,滑向前額,沿着額角緩慢地往下淌……
不要,王天生在心底吶喊,千萬不要!
咆哮聲靜止了一瞬,短短的一瞬過後,巨大的轟鳴聲仿佛海嘯狂飙,前方出口的亮光被陰影遮擋,數不清多少輛車争先恐後地疾馳進來!
“退後!”王天生狂吼,“跑!”
曹安期依言轉身,現在便成她拖着王天生拼盡全力奔跑,兩人相連的一雙手被汗水濕透,說不清冷汗或是熱汗,手指冰冷,手心滾燙;呼吸冰冷,肺部卻燙得像要燃燒!
他們誰也沒想過要把手松開,每當一個人的手指從另一個人指間滑落,他或她便下意識地撈住,牢牢鎖住,就像抓在手裏的是他們全部的求生希望,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堪堪跑回窄巷中段,曹安期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身體,她張大嘴巴呼氣,卻不知道鼻孔有沒有吸氣,耳膜充血,白噪音蓋過了追在他們身後怪獸般的引擎咆哮聲。
先看到燈光一瞬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以為大腦缺氧過度終于引發幻覺,可是“幻覺”迅速變得清晰,在她眼簾裏投射出完整的影像……
窄巷另一端,他們剛剛跑進來的入口被封堵,兩輛車并排卡在兩幢大廈的外牆間,其中一輛正是不久前被流彈擊中的私車,車前燈統統打開,直愣愣地射向前方,晃得她看不清駕駛座上有沒有坐着司機。
曹安期越跑越慢,遲鈍地停下來,王天生在她身後“呼呼”喘氣,越過她的肩頭只看了一眼,便“砰”一聲倒向牆壁。
他小心地讓右肩抵住大廈外牆,避免唐明旭墊在他背後,艱難地喘息了一陣,追趕他們的幾輛車也跟着降緩速度,“啪”一聲,整齊地打開了車前燈。
數道熾亮的光柱集中投向兩人,織成光牢将他們困囿其中,曹安期擡手遮眼,又下意識地擡頭看天,當此之時,除非王天生的翅膀能帶着他們往上飛……
螺旋槳的轟鳴蓋過了她最後一絲僥幸,那艘直升機出現在長條形的天空正中,來回逡巡,像個趾高氣昂巡視領地的領主,曹安期氣餒地呼出口氣,閉上了嘴巴。
“等他們再近一點,”王天生沙啞的低聲道,他這一整天都沒機會喝幾口水,跑得口幹舌燥,喉嚨像被水泥糊過又裂開,“積攢體力。”
曹安期明白他的意思,在見月寺齋堂裏他們冒險試驗過王天生的極限,灰色翅膀展開來能覆蓋數十平方米的範圍,在此範圍內的人類大腦都能受到他的影響。
這是他們的底牌,曹安期想,她不禁把王天生的手捏得更緊。
兩人歇了幾十秒,大概喘順了氣,又默契地邁開步子,他們來時的入口僅有兩輛車,無疑是更容易脫身的選擇。
曹安期向身旁瞄了一眼,王天生的翅膀在肩後悄沒聲息地展開,平平地抻直,仿佛一對粘着羽毛的滑翔翼,翅膀表面的羽毛尚未完全長齊,前端飛羽長短參差不齊,中後部禿斑的位置剛覆蓋上短短的絨羽,顏色比其它顏色要淺一點,看着更偏白。
她忽然想起小學時有一次全班集體出游,去的是一片蘆葦蕩,那是附近最著名的鳥類生态保護區,存活着大量灰鶴,她親眼看見一只灰鶴從蘆葦叢中振翅飛起,漫天蘆絮飛舞,灰藍色的翅膀挂滿雪白絨花……
她不知道為什麽在這種時候想起這幅畫面,就像她以前也不知道,錢小婉早已不再是她唯一擁有的朋友。
唐明旭、王天生、吳兆,她不僅僅喜歡他們的翅膀,他也不僅僅是她喜歡的男孩子。
他們都是她的朋友。
…………
……
“啪!”
一顆子彈射在王天生腳邊,彈殼彈向水泥牆壁,磕出一個淺淺的白印。
沒有人說話,王天生和曹安期卻同時駐足,不需要語言他們也能明白,這是一個再清楚不過的警告。
王天生側身站在窄巷中央,翅膀向兩側展開,他們的敵人卻聰明的保持在距離外。
“他們有情報來源,”他低聲道,“或者是技術支持,能夠準确地檢測出異能覆蓋範圍,我傾向于第二種。”
曹安期同意他的觀點,因為王天生異能的具體細節只有他們四個人知道,而她絕不可能懷疑其中任何一個。
“怎麽辦?”
“等。”王天生聽起來并不緊張,“他們沒有馬上殺掉我們,證明他們改變了主意,不管到底是為什麽,只要他們想要活口,我們就有機會。”
他活音剛落,“嗖”一聲破空風響,曹安期眼睜睜地看着什麽東西紮進了王天生的脖子,他自己也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僵直在那裏。
“不要……”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卻沒有意識到她張嘴發出了聲音,王天生蒼白的臉對着她,眼瞳深黑,他五官裏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這雙眼睛,那看起來就是孩子的眼睛,眼白清澈得泛着淡藍,眼珠黑得分辨不出內圈的虹膜。
他現在正用這雙眼睛看着她,表情不複平日裏生動機變,他呆愣地、滞澀地看着她,又像是透過她看着身後的遠處,而她回過頭,只看到暗青色的水泥外牆。
“不要死……”曹安期撈住了他的雙臂,他在她懷中往下滑,帶着她也沉下身體,雙膝跪地,膝蓋骨和水泥地面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她也覺不出疼,事實上她什麽感覺也沒有了,所有的聲音和畫面都遠離了她,五感與大腦的連線仿佛在這個瞬間全部斷絕,她仿佛緩慢而不可逆地下沉進死亡的無盡黑暗中,就好像中彈的不是王天生,是她自己……
最後的最後,王天生張大嘴巴,似乎是想說話,又或者是想呼吸,那雙嬰兒樣清白的瞳仁顫了顫,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他在曹安期懷中閉上眼,灰色翅膀“嘩啦”一聲垮下來,保護性地蓋住了他背後人事不省的唐明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