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退路
信號失效了。
何景明每隔半分鐘查看一次gps,代表吳敏的藍色小圓點一直很穩定地在沿着國道前進,一小時又十五分鐘前她沖出國道,一小時前她停了下來,藍點不再移位。
那是個陷阱,何景明告訴自己,他從來不敢低估吳敏這個女人,相反,他很佩服她,這不是她會犯的低級錯誤。
所以那一定是個陷阱,因為她發現了他留在她身上的小玩意兒,于是将計就計,引誘他踏入肉食者的捕獵區。
何景明這樣想着,卻并沒有緩下車速,他繼續平穩地綴着她的尾巴,走她走過的道路,從容不迫、不疾不徐,就像一只尤有餘暇戲弄老鼠而不是急着填飽肚子的貓。
可就在他與她之間距離不斷縮減的三十分鐘後,藍色小圓點消失在儀表盤上。
同一時間,電話鈴響起。
何景明當即剎住了車。
他推開車門跳下去,國道依山而築,盤旋往複,左邊是懸崖絕壁,右邊則是一層層往下降緩的梯田,遠望去黃綠相間,嫩得像能掐出水,鮮得仿佛抹上去能沾一手顏料。再遠一些便是滔滔長江,陽光下的江面是充滿生命力的銀色,泛着細碎的粼光。
何景明站在路邊,腳下無意識地碾住一棵野蔥,他接通了電話。
“是我,我在追蹤吳敏。”
“她可能發現了我,先是停下來,然後信號發射器失效。”
“我不确定她知道多少,昨天以前,我還以為我們相處愉快。”
“不要動石教授,那是我最後的底牌,有他在,我總有辦法把吳敏引出來。”
“那幾個孩子不重要,我說過,重要的只有吳敏和她腦子裏的東西,我不在乎你們如何處置他們——不,等等!”
電話另一頭短暫地安靜下來,何景明抱住腦袋思考,簡直能聽到自己大腦轉動的聲音。
Advertisement
“……你說那孩子長得像誰?”
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等待着答案,以致于忽略了由國道盡頭急駛而來的快車,那是一輛b城牌照的豐田陸巡,速度高達每小時一百三十公裏,威風凜凜、氣勢洶洶,對比他的奔馳slk,高大威猛得像一頭鬃發亂蓬的雄獅!
“轟!”
何景明在生死一線的最後時刻伏地翻滾,整個人躲進*的草叢中,他的車卻沒這麽好運,豐田陸巡結結實實地從後方斜撞上去,slk的車門立即凹陷出一個深坑,豐田餘勢不減,推着奔馳小跑的車身繼續往前,後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右側後方的輪胎被撞落,沿着國道骨碌碌地滾了回來。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頃刻間,何景明伏在草叢中,瞠目結舌地仰首看去,豐田陸巡車頭上挂着奔馳slk,仿佛雄獅銜着肥美鮮嫩的羚羊,志得意滿地揚長而去。
手機早就不知扔到了哪裏,電話那頭的人徒勞地呼叫不休,何景明餘悸未消,顫抖着擡起手,扶了扶歪斜的眼鏡。
…………
……
豐田陸巡從國道右側斜沖了出去,五月天氣,道旁開滿星星點點的野花,車輪輾香碎玉,将兩條轍痕深深地咬進濕土裏,有只耗子蹿出草叢瘋狂逃命,卻到底被車輪攆上,落得個腸穿肚爛,血肉成泥。
豐田陸巡在野地裏歪歪扭扭地駛出一段,仗着性能卓越,連續跨過數十道高高低低的土坎,滑下一道斜坡,最後撞進樹林,藏在一顆半死不活的老樹蔭下。
車門“砰”一聲由內推開,吳敏喘着粗氣探出頭,想往外爬卻動彈不得,她定了定神,又縮回來解開捆綁自己的安全帶。
她攥緊副駕駛座上的包,艱難地爬出斜簽着的車廂,一躍落地。
高跟鞋的鞋跟立刻深紮進泥地裏,吳敏拔出來看了眼,野草和苔藓被她踩倒了一小片,地面留下明顯的腳印。
她不假思索地脫下鞋,扔回車裏,随手甩上門。
吳敏赤着腳小心翼翼地在草叢中行走,昨天前半夜下了幾滴雨,後半夜又打了露水,草葉滑溜溜地掃過她光luo的小腿,皮膚沒多久就開始感覺瘙癢。
她咬住嘴唇,強忍着過敏症狀,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往山坡下走,等走到底部再掉頭往回看,才發現她穿越了至少十六層梯田。
如果是由國道上方往下俯瞰,這一帶的梯田黃綠相間,明媚得就像一幅渾然天成的田園風光大片。而實際走過才知道,那些看着幹淨齊整的莊稼下半截都埋在混濁泥水裏,持續向外散發着直沖腦門的尿素味道。
吳敏的白大褂下擺已經泡夠了泥燙,她邊走邊脫了下來,卷起一團捏在手裏,腳步越來越快,呼吸聲短促但平穩。
梯田底端有一座孤伶伶的小木屋,外牆已經被腐蝕成深黑色,任何時候看着都濕漉漉欲塌未塌,木門半掩,連扇窗戶都沒有。
吳敏走到屋前兩米,警惕地停住,彎腰撿了塊泥擲向木門。
“啪”一聲,那塊濕滑的泥巴貼在了門板上。
朽爛的木板輕輕晃了晃,門向內打開了一些,光線停留在黢黑的縫隙前。
四野裏只有風吹草低的微響,什麽異事也沒有發生。
吳敏不敢掉以輕心,一只手藏在腰後,另一只手防禦性地向前伸,高高提腳,輕輕放下,慢吞吞地掩了過來。
她在門前一米處又停了停,放在前面的右手猛地推開門,整個人卻瞬間後躍,左手拔出腰後的槍。
“嘎——咚——”
木門劇烈地搖晃了兩下,不堪忍受地倒塌下來,光線趁機灌進四四方方的一間陋室,既看不到家具也不見埋伏,什麽也沒有。
吳敏這時候才敢松一口氣,低頭看了眼手裏的槍,那是一把勃朗寧,發現她連保險都沒打開。
她苦笑着把槍又插回去,這條裙子後方有一個裝飾性的帶扣,她做夢也沒想過有一天能派上這種用場。
小木屋現在沒有門,像一個缺了門牙的風燭殘年老太太,毫無抵抗餘地,委委屈屈地任由她處置,
吳敏邁開大步踩着門板走進去,半分鐘後,她扶起那塊聊勝于無的門板,堵住了光線和外來目光的窺探。
“嗒!”
小屋內的黑暗被一束強光穿透,她點亮手電筒,這個基本工具經由她親手改良,其實是仿制的狼眼拳師,亮度達1800流明,是普通手電筒的七到八倍。
她蹲低身體,幾乎趴跪下來,借着這束光一寸一寸地摩挲地面,指腹的觸感幹燥,僅有灰塵而無泥濘,意味着這間小木屋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腐朽,它仍能遮風擋雨,且完全密閉外界的光線。
耐心地摸索了十來分鐘,她終于在東牆根處摸到一條縫,寬度剛夠她把最細的尾指戳進去。她左右搖動着尾指,把縫隙變得更寬,于是無名指也能擠進去了,根部的戒指在哪裏敲了一下,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吳敏的耐心突然告罄,她不耐煩再試探、準備、立于不敗之地,而是魯莽地就用這兩根手指拼盡全力往上提。
灰塵掉落的簌簌輕響中,她将一塊比想象中更輕的金屬板拎了起來。
…………
……
她在光滑的牆壁上摸索到一處開關,輕輕摁下,“啪”一聲,滿室通明。
吳敏閉了閉眼,緩慢地睜開,眼睛逐漸适應了劇烈變化的光線。
眼前是一條長長的白色走廊,兩側牆壁就像她觸感所知的那樣光滑,它們是金屬的,與她下來的洞口封板同樣材質。
她回頭向來路看去,階梯并不像她在黑暗中想象得那樣沒有盡頭,它們僅有十三級,卻近乎直立,頂端的金屬板嚴絲合縫,光看不上手絕對找不到出口。
看起來像外星飛船的遺跡,她很有幽默感地想着,獎勵自己一個微笑,左手将電筒收起來,又拔出了腰後的勃朗寧。
她并不是左撇子,但這把槍上一任的主人是,他以前教她用槍的時候說過:左手持槍反應更快。因為人的手腕結構利于向內而不是向外運動,所以大腦會牢記這一優勢,潛意識在你确定選擇之前便準備好了向右行動,這使得向右的速度比向左的速度快出将近一倍。
吳敏總是不會忘記他每一句話,她用右手寫字,左手持槍,靈活得就像她的左手擁有一個獨屬的大腦。
走廊盡頭是一扇金屬門,她沒有找到鑰匙孔,仔細觀察過後,摳開右下角的護板,露出保存完好的指紋鎖。
她猶豫了一下,把自己的右手拇指放上去。
沒有反應。
吳敏失笑,更多是笑自己,她憑什麽以為他會給她留下一條退路,當她與他反目成仇過後?
她笑着搖了搖頭,退開幾步,雙手握緊勃朗寧,打開保險。
槍口瞄準密碼鎖,她剛要摳動板機,目光掠過左手無名指,光線從頭頂傾灑下來,她指間的鉑金素環閃耀着柔和卻帶鋒芒的光。
吳敏渾身一震。
她慢慢放下槍,擡起左手怔怔地凝視半晌,猶豫不決,卻又滿含期待地将無名指按在了密碼鎖的觸摸屏上。
一片靜寂。
“嘀!”
鎖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