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得寸進尺
雲潤生将熱好的飯菜端進房間,餓了一天的黃粱連忙咽下糖來扒飯,一入口便皺眉:“比你的手藝差遠了。”
“今兒虎子做飯,他才入門,少些挑剔多點鼓勵。”
黃粱繼續吃,瞥見雲潤生抱出來的匣子,不由雙眼發亮道:“雲道長真是令人敬仰,有這麽好一手醫術竟然在船上當大廚,說出去無人敢信。”
雲潤生蹙眉:“不是讓你乖乖待在船上別亂跑?”
“……我沒有亂跑,錦衣衛不在此地,我總得上岸吐口氣。”黃粱心虛解釋:“你瞧,我上岸把頭發洗幹淨了。”他伸着脖子晃頭晃腦。
雲潤生無奈,看樣子頭發确實洗過,但依然亂糟糟的一團沒捋順。
理解他在船上太孤寂,雲潤生沒怎麽責怪,“還是要多加小心。”
“嗯。雖然很冒險,但能看到雲道長的精妙醫術也值。”
“你去了林家?”
“我混在那群牛鬼蛇神裏看熱鬧,沒想到就你一個真人。”
“我所用并非醫術,憑的是一身修為。好比你們武者用內勁亦可療傷,雖不是萬能,亦有可為。”
黃粱聞言若有所思,頓了頓道:“我知道有些道士和尚本事不凡,更多的是招搖撞騙者。”話鋒一轉道:“以你的本事若是入朝堂,只怕立刻會成為皇上的心腹,奉為國師都不難。如今朝中被各路牛鬼蛇神把持朝政,君不成君,長此以往,慶國氣數将盡。”
雲潤生掃他一眼,“我眼下只是廚子,做好分內事即可。”
黃粱深深看向他,“如果哪天我無路可走,跟着你可好?”
雲潤生失笑:“姑娘,眼下你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還想咋的?”
“……”是哦,吃他的喝他的睡他……的地板。
黃粱吃飽喝足一拍板:“救命大恩無以為報,你如今有錢就多買些布料,我給你做各種好看的衣裳鞋子,保你裝扮地玉樹臨風仙風道骨。”
“你可真是個能幹的好姑娘。”雲潤生笑容加深。
“哈哈,過獎過獎。”黃粱幹笑。
雲潤生不多言,回到床榻上打坐修行,他很疲憊,急需修行彌補。
黃粱不再打擾,靜靜待在角落裏望着年輕道長發呆。他所見的雲潤生幾乎日日夜夜靜修,除了做飯時間從未偷懶。今日他出神的看着,不得不暗贊雲潤生很有修者風範,氣質淡然卻不冷漠,內斂而不柔軟,既不張揚亦不高高在上,有真本事卻不跋扈,比起京裏那些作威作福的妖道,這樣的人才當得起一聲真人。
此時雲潤生的虛弱一覽無遺,親眼目睹他救人的過程,看他滿頭大汗臉色發白時,幾乎想沖上去扶他一把。為了救那個孩子,他可謂拼了全力,難道只是為了區區千兩銀子?當然不是,這個臭道士,就是太心善!不,他不是臭道士,香香的,渾身有股淡淡的草木香……
越想越不像話,黃粱兀自紅着臉縮回頭,迷迷茫茫的漸入夢鄉。
半夜裏,雲潤生結束第一輪修煉。黑暗中他的雙眸亮如星辰,他起身喝了杯涼茶。瞥見雜物堆裏黃粱竟靠牆坐着入睡,當下便走上前。
黃粱牟然張開眼,慌亂地左右看看,最後定在雲潤生臉上,茫然道:“你好了?”
雲潤生一愣:“嗯。”恢複速度比他預想的快很多,接下來還需鞏固修為。
黃粱打哈欠,揉揉臉道:“那就好。道長為了救人太過拼命,要當心自己的身體。做善事也不能吃虧啊。”
雲潤生啞然失笑:“我缺錢,為了銀子出手,盡力而為是職業道德。”
黃粱不信,戲谑道:“區區千兩銀子哪需道長費力。”口是心非的人。
“兩千一百兩加一紙房契,這價錢合适。”雲潤生糾正,提起所賺得銀票心情就特別好,眉眼帶笑。
“哦。”黃粱拿不準了,莫非……道長真的很喜歡錢?
被黃粱遲疑不定的眼神看得略不好意思,雲潤生輕咳,聲音溫和:“躺回去好好休息,坐着睡像什麽樣,你以為是我?”
“那倒是,哎呀,脖子都睡疼了。”在頸後揉了幾把,黃粱困倦的倒回雜物堆,幾個呼吸後就入了夢。
停船第二日,雲潤生揣着銀子大肆買買買。黃紙、朱砂、墨硯、毛筆等等,眨眼間花去近五百兩銀子。符箓是師父與他上輩子用得最多最趁手的輔助武器,門檻低,特性多元化,攻守兼備,成本小材料多,絕對是宜多不宜少,行走江湖殺人滅口之必備。末日爆發時期,他依賴最多的便是符箓。眼下他是一個跑船的廚子,日子過得風平浪靜,但未雨綢缪有備無患。
除了符箓,雲潤生更想煉藥,此項入門難,成本高,且他從未嘗試過。煉藥是師父的絕活,他一直只能旁觀,想學卻無計可施。不到入體期三層根本無法入門煉丹。雲潤生轉身,毫不猶豫便去買了數量不少的十二味藥材,正好湊齊入門‘回春丸’的丹方,師父只練過這一種,配方,煉丹訣竅,手法等等,雲潤生早已牢記于心。決心備好藥材,等突破到入體期三成大可開爐一試!
雲潤生最後精挑細選兩個精巧煉丹爐,所需之物才算齊活。忙忙碌碌度過一天,夜幕早已挂上彎彎的月牙,花錢如流水,兩千兩銀子已所剩不多。
幾個擔貨的腳夫幫着把一應物資挑到大船上,雲潤生多給了他們雙倍的價錢,守船的幾個漢子正在燭光下津津有味的打牌,見廚子買一大堆東西回來理所當然的以為是糧食,大夥招呼一聲繼續打牌,誰也舍不得起身幫忙。
雲潤生将東西全部拿回房間,狹窄的屋子頓時更擁擠。黃粱竄出來好奇追問:“這些都是何物?”
“煉丹,畫符所需。”
“雲道長高能!”
“給你。”雲潤生将手湊到黃粱面前。
一竄紅彤彤的糖葫蘆。
黃粱不情不願地接過,只聽雲潤生道:“還有一根我拿去給虎子,順便幫你把飯熱好端來。”
眼見雲潤生走出去,黃粱舔着糖葫蘆心裏好氣,道長真把他當成十歲出頭的小孩。
明明他只是長得太矮!
是夜,雲潤生沒有修煉,靜靜站在燭光下畫符。許久沒畫,提筆難免手生,起初連着耗費十幾張,他只好擱筆去靜坐。黃粱大氣不敢出,生怕打擾了他。
靜坐半刻後,雲潤生再次提筆,一氣呵成畫完一張,形如流水般妙不可言,雲潤生擱筆,擡手咬破大拇指,滲出血珠重重在符紙上一摁,大功告成。
黃粱目不轉睛地在旁邊欣賞,其實他根本看不出任何奇異之處,起初瞧着和普通符箓似乎沒區別,但他相信出自雲潤生的手筆肯定非同凡響。直到雲潤生最後那重重一個手印,若有似無的紅芒一閃而過,黃粱吓一跳,揉揉眼睛。
找回久違的流暢感,雲潤生凝神靜心,一鼓作氣畫完五張同類符箓,齊齊按下血印後雲潤生呼氣擱筆,将五張符箓遞給黃粱:“贈你,日後遇到情況可借此逃命。此乃疾風符,可讓你健步如飛。”
黃粱一怔,“贈我?”
“嗯。”雲潤生将符箓放入他手中,轉頭拿筆繼續畫符,換了手勢,想改畫護身符。如今他入體期二層巅峰的修為,先慢慢熟練入門符箓,相信再過不久便可挑戰效果更好的神行符。以前他修為淺薄,神行符一直可望不可攀,嘗試過數次,卻因為靈力不夠,以失敗告終。
小心握着符箓,黃粱神色難言。這般貴重稀罕的東西他不能要,他欠道長的恩情已經不知拿什麽償還,怎能又拿道長的好處。看着雲潤生專注畫符的側臉,黃粱嘴角不由輕輕上揚,這個道士真是……真是又年輕又厲害又大方!怎麽這麽好?
“嗯?”雲潤生手一抖,筆觸歪了,牟的擡頭瞄向旁邊的身影,眼灼灼的看着他想幹啥?燒地他分心了。
罪魁禍首黃粱顯然不明所以,見他畫歪了更不敢輕易說話打擾,緊緊抿着嘴巴,彎着眼睛甜甜一笑,似是無聲的鼓勵。
“嗤。”
雲潤生忍不住破功,擺擺手嚴肅板臉:“你離我遠點,擋光。”
“哦,抱歉。”
黃粱忙不疊退開,選了個不擋光的方位。
雲潤生執筆,卻久久沒有落下。
半晌,雲潤生慢悠悠扭頭,無奈的指指床:“去睡覺,別杵着,礙事。”
“打擾道長了?那我去睡。”居然不讓看,黃粱失望地挪回雜物堆躺下,卻怎麽都睡不着。京中這些年遍地道士,他也見識過符箓,什麽驅邪的,治病的,保平安,一個比一個會騙人。上一個贈他符箓的騙子道士,被迫吞了幾斤符箓,聽說後來拉不出……
沒有礙事的人在旁邊‘虎視眈眈’,雲潤生行事順暢,後半夜又畫成十五張符箓,五張疾風符、五張護身符,以及五張具備攻擊性的火烈符,至此他便停筆準備修煉,符箓一揚手盡數抛向雜物堆後的黃粱。
“這些都對你有用,要貼身存放,以防萬一。”
說罷,雲潤生便開始修煉。
一直胡思亂想壓根睡不着的黃粱被忽然飛來的東西吓地坐起,抱着一疊符紙,張口難言。
眼睜睜看着雲潤生閉眸修煉,黃粱徹底緘默。
黃粱妥善将符箓貼着胸口放好,這些薄薄的黃紙,未來可能就是他的保命符。
天蒙蒙亮,大夥兒都還沒蘇醒,雲潤生獨自一人直奔林府。今兒過去回訪純屬讓林家人安心,出來時再三謝絕了林家的贈禮。
雲潤生将大筆花費用在修煉材料上,其餘生活所需則很簡樸。他揣着碎銀子,買了不起眼的棉布,洗澡巾,針線,倒是特地買了肥皂,這玩意兒對老百姓來說不便宜,他早就想買,沒有肥皂洗澡跟沒洗一樣。半路上遇上虎子,師徒兩又接着閑逛,直到黃昏時候二人一起回到船上,此時大部分人已經歸隊,只等着許三少。雲潤生一上船便蹙眉,察覺到屋中的人竟然不在,估摸又偷偷跑出去放風。
他進屋果真沒瞧見熟悉的身影,正想上街去找找,外面一陣喧嘩,是許三少和小厮回來了。
“諸位準備,咱們現在就出發。”
“為何趁夜出發?”雲潤生微愣。
許三少訝異:“有何不妥?夜裏行船不礙事,趁着風向正好,和別的商隊已經商議好了連夜出發。雲小六,你還有甚未買齊?”
雲潤生搖頭,黃粱還沒回來。
要不要扯個理由讓大夥等等?不行,為了一個人耽誤大家的事,他做不出來。
為何這麽晚還不回來?前兩日都乖乖的在屋裏等着,早晨他出門時黃粱還在睡,今日出去玩啥子?會不會遇上了錦衣衛,不會,他早就探查過,明州府沒有錦衣衛的影子,對他來說很安全,完全可以就此上岸,尋個機會做別的打算。無緣無故跟着素不相識的人漂洋過海,前往遙遠的異國他鄉,正常人都不會選擇此路。
或許,是真的決定走了。
就算萬一,有他的符箓在足以讓黃粱擺脫追捕,從此天高海闊不是一個空想。
如此也好。
“走喽~開船喽~~~喲嚯~~”
“明日是個好天氣。”
“往後天氣都不錯。”
“順風順水~順風順水!”
大船慢慢離開碼頭,夜色漸濃,雲潤生靜靜站在船沿遙望逐漸遠去的繁華之地,遠處的燈火輝煌如天上閃爍的星子,璀璨耀眼,美不勝收。
雲潤生的眼眸如夜空般平靜深邃,仿佛在某種玄妙的境界中沉醉。
忽地,夜風從耳旁輕輕拂過。
他的眼睛瞬息閃過異彩。
遙遠的彼岸,一道輕小的身影正踏水而來,那人姿态靈敏矯健,似一陣席卷而來的疾風,呼啦啦的飛向他所在的大船。
雲潤生輕輕笑了。
笑容還未到嘴角,只聽啪的一聲。
……
甲板上頓時有人高呼:“什麽東西撞上了?大家快瞧瞧。”
雲潤生拉長了臉。
撞得眼冒金星的某人大驚失色地沉入水底,游啊游,游到了熟悉的地方,看見為他敞開的入口和繩索,這一路上所有的焦急和失落都在此刻煙消雲散。
“咳咳……”終于回到熟悉的小屋子,黃粱激動地一把抱住雲潤生的小腿,“雲道長,為了追上你我連疾風符都快用完了。”
雲潤生掰開他的手,一臉的嫌棄。
“怎的來這般晚,在城裏玩地忘了時間?”
黃粱立即解釋:“我見附近沒有錦衣衛就想找路子弄點銀子。哪知道倒黴的遇上熟人!哎,可惜熟人難纏,追着我滿城跑。我就故意往偏僻的山林躲,甩掉他們後天色已黑,等我小心回到碼頭沒看到船……還以為道長丢下我走了。”
跑到碼頭沒看到熟悉的大船,他是真的發慌,連腦子都沒轉起來身體便已經行動。
全心全意只有一個目的,追上去!
“為何追上來?”
黃粱雙眸亮晶晶地笑:“我可舍不得離開雲道長的庇護,你贈我的符箓太厲害,我把那些家夥打得落花流水。疾風符更好用,我使輕功加上疾風符一起,在水上簡直像飛一樣!話本裏的大俠客估計都不及我。你剛可瞧見了我的英姿?”
“嗯,頭都撞紅了。”雲潤生指向興奮的黃粱,手指觸到額頭鼓起的大紅包,黃粱嗷嗷哀叫:“別摁!疼。”
雲潤生收回手,“太嬌氣。”本想随手給他治了,突然覺得還是留着好,疼才知道長記性。
“哪有此事……”黃粱泫然欲泣,熟悉的話語讓他想起至親之人,亦是不給他活路的人。一瞬間憶起的往事在警醒他,富貴繁榮已成過眼雲煙,正是黃粱一夢。
而今,他在……
亡命天涯。
“說你嬌氣就兜着,別頂嘴。”雲潤生擺手離開,走到門前又回首問:“餓不餓?”
“餓~”黃粱忙眨巴掉眼淚,不自覺的舔舔嘴唇,壯着膽子小聲提議:“我想吃你親手做的飯。”
雲潤生眼尾一掃:“得寸進尺!”
“那、那就随便,道長莫氣,我有錯。”
雲潤生哀嘆一聲,“越養越麻煩,你別擠眉弄眼。”
“沒、沒有啊。”黃粱無辜的閉緊眼。
“我去熱飯。”
雲潤生一走,黃粱便脫力的癱坐在一旁,抖着手喝了杯水,忙翻出帕子慢悠悠絞頭發。
幸好,又回到了道長的船上。
今夜,怕是難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