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粉衣少女
“雲六哥,早。”虎子打着哈欠來到廚房,見到忙碌的人影連忙眨巴掉眼淚上前幹活。
船上近百號人的每一餐飯食做起來可不容易,虎子過去給別的廚子打下手就和打仗一樣手忙腳亂還天天挨罵,忙完三餐累成狗,偶爾疲倦地連飯都吃不進。唯獨和雲潤生一起幹活有理有條異常自在,雲潤生做事很麻利,細致度卻比以前的廚子好幾倍,又幹淨又效率,按着吩咐不知不覺便忙完一頓飯,不累卻很充實。
虎子才十一歲,從小到大都在船上生活,他爹是船員,遇到水匪遇難後虎子便襲了他爹的那份工錢,三少仍許他留在船上做些力所能及的雜事。旁人都道虎子太傻,家裏死的就剩他一個,何不順了三少的憐憫留在岸上安心度日,将來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多好。虎子卻在水上飄慣了,死活不願意上岸。
“咱們船上換過的廚子好幾個,大家都說雲六哥的手藝最好。真是比我以前在酒肆吃的還要好。其他船上的哥們可沒口福!”虎子對雲潤生很熱情,他動了想和雲六學手藝的心思,又知道可能性很小,心裏想想也就放下。還是老老實實幫着打雜更踏實。
雲潤生笑而不語,他師父的廚藝才是登峰造極。只可惜美好的幼年生活太短暫,後來許多年裏只零星吃過幾回。而原本的雲六廚藝已算學有所成,只差一步便可出師。雲潤生兩相結合,做出來的菜肴自然不差。
在大夥陸陸續續起床的時機,兩人率先填飽肚子,将早飯端上長案板,大盆的雜糧粥、大盆的燒蘿蔔、粗面饅頭、碎肉青菜面疙瘩、一大摞薄薄的鹹菜雞蛋餅。
別說船員們絲毫不挑剔,邊吃邊大口稱贊,就連吃過珍馐佳肴的許三少也不嫌棄,多年來頭一回覺得鹹菜美味。
雲潤生洗了碗繼續回房修煉,身體內肉眼可見的力量越來越凝練,精氣神倍增,幹起活來更是有如神助。
他手藝好,數日裏沉默寡言深居簡出,看似不合群,船員們卻早已認同他,巴望往後永遠別換廚子,私下裏誰人撞見雲潤生都多了幾分熱情。三不五時的還會有人幫着掐菜洗菜。
眨眼船行半月有餘,許三少吩咐船只靠岸。
此行靠岸的碼頭位于慶國胡州郡,百姓們靠海而生,又是交通要道,從碼頭走來一路上人群熙攘,商販雲集,熱鬧繁華。
許三少要靠岸停留三天裝貨卸貨談生意,除了少許人留着守船,其餘人都上岸忙去。
雲潤生帶着虎子采買船上所需的儲備食物和淡水,他把要買的物資和許三少報備過,得了允許便大刀闊斧的添置許多船上原本沒有的調料品。
“雲六哥,你莫買太多海貨,這些玩意兒比鹹菜還遭嫌棄,船上大夥都吃膩了……”虎子愁眉苦臉的看着雲潤生購置海帶、蝦、海魚等各類食物,回想起被海味支配的恐懼,哇……想吐。
雲潤生被他精彩的面部表情逗樂,笑着安撫:“你要相信六哥的廚藝,回頭讓你們嘗嘗真正的絕妙海味。保證能讓你多吃一碗飯。”
虎子雖然信任他,還是忍不住嘀咕:“再好吃還是比不上時鮮吧。咱們家鄉的米面,蔬菜瓜果可真是再好吃不過。”反正任何東西都比海産好吃。
雲潤生失笑:“既如此,你為何不留在岸上?有許家做靠山,你即便一個人也能生活安定,總比海上漂泊要靠譜,瓜果蔬菜在海上可沒法常吃。”才十歲出頭的孩子,又是個孤兒,雲潤生認為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留在岸上自然最好。
虎子哼哼不言語。
雲潤生踏入成衣店,本想買十條八條貼身裏褲,如此小小意圖沒能如願,捧着一匹布和針線遺憾的回到船上。姨娘給他做的衣服大體夠穿,可是裏褲太少,最起碼得一天一換才舒坦。
之後的日子,陸陸續續有腳夫将購置的貨物送上船來,最後等許三少歸來,大夥準備趁風出發。
“所有船只全部停靠!誰家都不許妄動!錦衣衛緝拿兇犯,閑雜人等速速退避!”碼頭傳來威嚴的警示,急促的腳步聲惹得膽小者驚叫起來。
許三少訝異的從船艙鑽出,見到一群兇神惡煞的錦衣衛湧來臉色頓時不好看,立即和其他商隊的領頭們一起無奈上前,乖乖的任由他們搜查船只貨艙。旁的好奇心是半點不提,都成了沉默的鋸嘴葫蘆。
老船員們個個安靜如雞,只少許年輕的新夥計惶惶不安又隐含興奮。
許三少看似鎮定的任由錦衣衛搜查每個船艙,李管事和賬房水生拿着大包鑰匙一一為他們開門,他祈禱那逃犯不要躲在自己船上害人。
好在錦衣衛們裏裏外外上上下下查遍了仍無逃犯蹤跡,出來時滿臉不痛快,水生不小心擋了路便被一人粗暴的推開,摔在人群中哼都不敢哼一聲,鑰匙撒了一地卻沒人敢動。
雲潤生順手攙了水生一把,水生苦笑道謝。
錦衣衛中為首的青年男子目光如刀,冷冷掃過每一個人,“你們可有誰見着一個身穿粉衣的小姑娘?任何可疑之處都需報上來,上報者有賞,若有隐瞞,哼!”他撫過腰間的利刃。
衆人齊齊搖頭。
許三少壯着膽子上前:“大人,我們跑船的海商最忌諱攜帶女眷,如果見着不相幹的陌生女子,絕對會被人攆下船。”
“哼,諒你們也不敢窩藏朝廷欽犯,那可是連坐殺頭的大罪,整條船都不夠殺的。”
一席話說的大夥臉色煞白,噤若寒蟬。
錦衣衛又命人将所有船只搜查了一遍,天将擦黑才罷手離開。
許三少松口氣,連忙吩咐開船。
狹窄的艙房裏,雲潤生掀開一塊木板,彎腰猛力一拽,一道人影如落網大魚般提溜上來,頃刻又狼狽地被扔在在地板上,水花飛濺,濕了雲潤生半截衣褲。
地上的身影紋絲不動,雲潤生彎腰将之翻身,只見此人面白如紙,長發淩亂貼着半邊臉頰,粉色裙裳濕噠噠粘着身軀,體型瘦弱,喘息悶哼不止,雲潤生伸手撥開亂發,雙眸不由一閃,好一個楚楚可憐的少女。天姿國色,莫過于此。
雲潤生不再打量,靜坐在一旁等待。
粉色身影半晌穩住氣息,疲軟的支撐起身,雙肩輕顫:“多謝……救命之恩……咳咳……。”
聲音細弱,傷勢不輕。
她說着翻過身,慌亂爬向地洞,決計從此游上岸再尋活路。
雲潤生終于開口:“錦衣衛去而複返,已在碼頭附近布下天羅地網,你可要回去?”
少女渾身一僵,強撐地一口氣頓時洩出,半死人般躺下,氣喘如牛,繼而嘔咳出幾口污血,閉上眼睛,喃喃低問:“閣下……怎知?”
雲潤生沒回答,船只離開碼頭已遠,尋常人當然看不見碼頭情況,他将體內靈力彙集于雙眸,即可将遠處的情況納入眼中。
這少女約莫比虎子大一點,眼下形容狼狽,細看卻膚白柔嫩,十有八|九是養尊處優的嬌女。有一身相當了得的功夫,但沒有沾染血腥殺氣,雙眸澄澈,亮地叫人欣羨。
何為年少?一眼便知。
他曾經想幫父母保護孤兒院每一雙明亮的眼睛,奈何末日無情,連他亦在不知不覺中,讓眼瞳染滿了血色。
不待雲潤生多言,少女雙眸漸漸失神,頭一歪,徹底昏了過去。
雲潤生立刻上前将她放平,擡手給少女把脈,忽而一股怪異感湧上心頭,呵,他居然有看走眼的時候。
雲潤生扶額,僅憑外貌就讓他看呆的,果然不可能是……少女!他彎地簡直沒救。
這夜,屋裏多了個昏睡的小少年,雲潤生修煉之餘,偶爾會分出心思看看病患的情況,直到天明。
“嗚嗯真好吃,雲六哥你果真把海魚燒地美味至極,太下飯了。”虎子在廚房竈下狼吞虎咽地扒飯,小肚子撐得滾圓。海上飄了多年,他最近破天荒的長胖了。
“留點肚子,燒魚丸子你不要?”
“要要……額……吃不下了,咯……”
雲潤生搖頭:“我給你留幾個晚點吃。”
“雲六哥太好了,我去擺盤。”虎子端起一大盤菜肴出去,雲潤生一邊煮菜一邊填飽肚子,拿過沒人用的碗盛滿一份,等大夥都開始吃飯時他便端進房中。衆人已經習慣他離群索居整日窩家不出,平時從未有人擅闖。
栓好房門,雲潤生将飯菜擱在桌上,兀自來到床上盤腿而坐,眼眸掃過牆角喚道:“出來吃飯。”經過一夜歇息,受傷的少年已經蘇醒,本就無甚內傷,外加對方功力深厚,恢複起來比雲潤生預料中更快。
角落雜物堆後窸窸窣窣鑽出一抹粉色身影,目光渴望地看着熱騰騰的飯菜,當他看見打坐修煉的雲潤生臉色不由一變,脫口道:“你是臭道士?”
雲潤生意外的張開眼,“怎的?”他師父是貨真價實的道士,至于他勉強算是吧,入道入道,怎麽稱呼都無妨。不過和這人嘴裏的臭道士肯定不同類。
“救你還管是香是臭?”雲潤生好笑打趣。
粉衣少年顯然因怒而情緒失常,雲潤生好奇的等着他發威,卻見他深深呼吸後又恢複了眼色清明,定定道:“是我無禮了,無論什麽身份,終歸有好有壞。道長對我有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吃吧。”雲潤生不甚在意,閉眸投入修煉。
粉衣少年松口氣,是他草木皆兵唐突了恩人在先,救命之恩不能忘,他淪落至此,想致歉報恩卻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有朝一日若能報答,他當……
拿起筷子,少年貪婪的享用飯食,速度雖快卻不失形象,可見餓得太狠,羞恥心尚存。埋頭一口一口将飯菜吃地幹幹淨淨,少年滿足地呼吸,不受控制的打飽嗝。少年微微蹙眉,瞥見雲潤生仍在靜坐,他再次躺回雜物堆,心滿意足地卷縮歇息。
深夜裏,萬籁俱寂。
雲潤生欣喜的張開眼,方才運行完最後一個大周天,他的修為終于步入入體期二層。如此迅猛的進步由不得他不感慨,兩輩子同樣的資質,他曾經窮盡一生都沒法踏入入體期二層,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胸口鎖骨處傳來一絲灼熱感,雲潤生蹙眉低頭伸手撫摸,那股感覺又消失,仿佛錯覺。
到了入體期二層,雲潤生的五感愈發敏銳,他深知那不是錯覺,左右查不出什麽只能暫且放下。瞅着身軀皮膚上滲出的污垢油脂,雲潤生悄然去了淨房梳洗。
再回到房裏,挂空檔穿着陳舊褐色中衣的雲潤生無奈翻出布匹和針線,比照着裏褲左一下右一下……哎,還是得找人幫忙,船上都是粗老爺們,真有人會做衣裳?說什麽行船不可攜帶女子,女子乃污穢邪性之物會招來災禍,簡直愚不可及。瞧瞧,一群爺們成年累月海上漂,攪基的概率硬是提升了許多,偏偏有的渣男在船上攪基瀉火,上了岸照樣娶妻生子兩不誤,他上船沒幾天就被迫聽了很多八卦。
雲潤生放下針線,雜物堆後的微弱呼吸有些淩亂,他起身上前,彎腰便見卷縮成一團的身影面色潮紅瑟瑟發抖,臉頰挂着未幹的淚痕,咬唇隐忍,燒得神志不清。
雲潤生直接将手掌彙集天地靈氣貼在少年的腹部肚臍處,掌控靈氣一絲絲侵入對方的穴位,經脈,小會功夫便見少年渾身發出汗,高燒褪去,呼吸恢複平穩,一場病竈悄無聲息地被治愈。
雲潤生呼口氣,起身正要離開,冷不丁聽少年喃喃夢呓:“福全掌燈……扶我起夜……”
還真是個嬌貴的,雲潤生好笑,忽而笑容一僵,愕然尴尬地看向熟睡的少年。少年表情舒展,哪裏曉得自己出了什麽醜?
鼻端淡淡的尿味揮之不去,雲潤生屏住呼吸,淡定的回到床上盤腿打坐,現在,他需要靜靜。
翌日天明,雜物堆後的粉衣少年從好夢中蘇醒,屋中已經天光大亮,刺目的陽光從狹小的窗子射進來。少年眯眯眼,經此一夜好眠讓他數日來的疲勞一掃而空,通體舒泰。
少年扶着牆預要起身,動作陡然一頓。他低頭看向身下幹燥的裙衫,雙手遲疑掀起,挺直的鼻尖動了動。少年臉色嗖的一紅,顫着手恐懼的放下裙擺,十指抽筋似得扭曲抖動。
吱嘎,雲潤生推門而入,恰恰和表情青紅莫測的少年四目相對,少年啪的雙手捂臉,死人般往後一倒,縮進雜物堆裏不見了,連一抹腳尖都沒敢露出來。
“……吃飯。”他大概知道少年為何難堪掩面,畢竟十多歲的人了,控制不住尿床是隐私,在別人的地盤上尿床就……。
雜物堆裏毫無動靜。
雲潤生等了幾分鐘,不由道:“再不吃就冷了。”
仍然毫無反應。
雲潤生扯了扯嘴角,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一股子尿騷味,你還想躺到油盡燈枯?”
嘩啦啦,雜物堆散了一地,頭發淩亂的粉色身影兔子樣一跳而起:“閉嘴!”
雲潤生閉嘴,指了指飯食,轉身出門去,徒留惱羞成怒地少年硬生生憋住氣,焦躁的在原地疾步走動,過于狹窄的屋子讓他無從發洩。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道士果然都不是好東西!
“可恨,臭道士!”
吱嘎,門再一次打開,擡不起頭的少年僵住。
雲潤生仿佛沒聽到,揚手抛給少年衣物:“換衣服。”
“謝……”腦袋垂地更低,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再也無法真心的露出笑容了,這輩子最慘莫過于遇到一幫臭道士,最丢臉也是遇上一個臭道士,最好運……亦是遇到這個臭道士。
他是犯了什麽錯,怎麽就和道士牽扯不清?
他這是有了什麽病,居然會尿……尿床?三歲後就沒這種事!
對面的人忽然間淚眼汪汪滿臉的絕望委屈,雲潤生怔住,一臉的茫然,卧槽,這玻璃心一點重話都說不得啊,承受力太差了。
“其實,我什麽都沒聞到。”
所以,別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