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牆高不見春
嘉慶四年元月十五,北京。
正值年節,往常熙熙攘攘的前門大街卻一片蕭條,既不見提溜着鳥籠遛彎的滿蒙八旗,也不見街邊賣藝雜耍的美貌漢女,唯有鋪天蓋地的白幡随風飄展。
前一年黃河在豐北曲家莊決口,湧入不少山東難民,此刻有幾個景況稍好些的仍有閑錢在茶館裏用上一碗熱騰騰的大碗茶,向掌櫃的打聽事情。
“唉,若不是國喪,這時候京城還不知有多熱鬧,”掌櫃的也是個混不吝,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也說得出口,“不過啊,雖沒了上元燈會,這京中卻也不缺熱鬧可看。”
“哦?什麽熱鬧?”
這時茶館裏另一馬褂客人也湊過來,嬉皮笑臉地悄聲道:“還不是咱們的和中堂和大人,操持國喪操持得好好的,竟然就下獄了。”
掌櫃了一見他,立馬奉承道:“本來我也聽了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可今日聽爺這麽一說,十成十了。”
那人是個閑散覺羅,爵位傳到他這代,只剩了個三等奉恩将軍,可人家再不濟也是個紅帶子,知曉的到底比他們這些鄉野村夫多得多。
“不會吧?”那山東難民面露詫異之色,“和中堂如日總天,怎麽就……”
那紅帶子一副鄙夷鄉下人未見過世面的模樣,“那是多久前的老黃歷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懂麽?得,再說我就犯了忌諱了,諸位切記勿論國事吶。”
聊得唾沫飛濺的他們卻不知,離他們不過數裏羁押重犯的天牢,卻是另一副景況。盡管關押之人身份特殊,牢房內還算幹淨寬敞、甚至還有桌椅筆墨,可監牢到底還是監牢,囹圄之中四面高牆、難見天日,盡管點着香,卻也無法遮掩周遭彌漫的發黴陳腐之氣。
方才那幫人口中的“熱鬧”正端坐在桌邊,對着一豆殘燭發呆,他面前是厚厚的幾沓生宣,上面滿是陳情與乞憐。然而他卻比誰都清楚,此番必死無疑。
可他一了百了,他的兒女仍在人世,不為他們搖尾乞憐,顒琰豈不是更加不會善罷甘休?
“和珅。”送飯的獄卒将食盒随手将桌上一扔,順便還白了他一眼。
和珅苦笑着接過食盒,發現內裏竟還有一壺燒酒,若不是元月十五大吉之日不宜處置犯人,他都覺得是斷頭飯了。
往常這些小人物縱然焚香禱祝也碰不到他的衣角,哪怕有幸得見,也對他俯首跪地,想不到今時不同往日,這般從前他眼中的蝼蟻竟也能對他吆五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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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自己當年得志時,那些勳貴是否也是這般的感覺。
不知是看他可憐,還是為他餘威所懾,牢裏還是給他備了炭火,無奈戴罪之身,自然無有上等銀絲炭,低劣的粗炭将整間牢房熏得煙霧缭繞。
和珅禁不住咳嗽出聲,年過不惑卻保養得宜的臉憋得通紅,看起來頗為狼狽。
“竟敢如此苛待咱們和中堂,這是活膩了麽?”
來人之聲清朗而又跋扈,正如其人。
和珅擡眼望去——福康安一身狐裘,捧着個酒壇,站在門外遙遙看他。
“嘉勇郡王見笑了。”和珅坐直了身子,看着福康安推門而入。
福康安拉開他對面的椅子,一掀衣服下擺便坐了下來,自顧自地斟酒,“你也無幾日好活了,我來送你最後一程。”
和珅也取了自己那小酒壺,仰頭一嘗便又忍不住咳嗽起來,“想不到這劣等燒酒竟也別有一番意趣。”
福康安擡眼瞥他一眼,“和中堂果然是謙謙君子,講話竟如此曲折委婉,只是我的酒,你敢喝麽?”
和珅笑道:“你方才都說了我無幾日好活,哪裏還在意這些?再說了,我連你人都不怕,還怕你的酒麽?”
“也罷,”福康安真的端了自己的酒壺給和珅滿上,“你我二人也有些年不曾舉杯對飲了。”
和珅抿了口那酒,只覺辛辣異常,可細細回味卻別有一番甘爽,搖頭嘆道:“你我何曾舉杯對飲過?就算是舉杯共飲,次數也是寥寥啊。”
福康安回想了下,也搖了搖頭,“不錯,仿佛上次敬你酒還是在畢沅府上?”
和珅蹙眉想了想,“不,是在希齋府上,他四十大壽,是了,乾隆五十九年。”
福康安點頭,“說起希齋,他倒是時常念叨你。近來我一直不曾歸家,長安一切都還好?”
和珅放下酒杯,“被我牽連,他也是危在旦夕了……不過富察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這條性命定然是無虞的,我猜以顒琰那人的性子,長安脫層皮是免不了的。”
福康安把玩着手中酒杯,“路是他自己選的,非要跟着你一條道走到黑,也怨不得旁人,只求他別連累家門宗族便好。”
此時已近子夜,牢房裏唯有頂上有扇小窗,月光如水一般傾瀉下來,灑在和珅憔悴不堪的面容上,慘白得如同鬼魅。
“你為何竟走到了這步?”福康安緩緩開口,“日中則昃,月盈則食。這道理你不會不懂,為什麽就不知道适可而止呢?”
和珅自嘲地笑笑,“福康安,你我相識也有三十餘年了吧?可你對我又知曉多少?我想收手,我想回頭,我能收得了手,可我能回得了頭麽?”
“為何不可?”福康安譏諷地看他,“十億白銀啊和中堂,趕得上我大清十五年的稅銀!你說聖上缺銀子了,不拿你開刀,拿誰開刀?”
“我承認我貪得無厭,可這銀子難道是我一個人貪的?貪來是我一個人用的?”和珅反唇相譏,“若不是我,現下國庫裏還有幾兩銀子還是未知之數。沒了我,咱們乾隆爺拿什麽來賞賜你呀?”
他漸漸褪去了原先長在臉上的假笑,露出淡漠陰郁的真面目,“富察大人這般出身,先帝親自撫育宮禁之中,潑天富貴裏學的卻都是重義輕利那套清高之說,你只知銀子的壞處,哪裏又知道銀子的好處?”
“你知道為什麽我總是和你過不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