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治得好的是病,治不好的是命
姚真都沒反應過來, 遑論才睡醒的向長寧。
向長寧平時本來就冷冷的,對身邊的事兒都淡漠, 突然一個大姑娘跪在面前, 向長寧一時倒不頭疼, 只是思維跟不上。
李蔓麗跪的實在,剛那一下, 噗通膝蓋跪地的聲音姚真是聽着紮實的。
聽聲兒都能感覺到疼。
李蔓麗淚水瞬間模糊臉, 攏着眉将向長寧望着,仿佛她表哥此刻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姚真反應快些:“這是幹什麽呢,先起來, 有話起來好好說。”
“不不不”李蔓麗一邊哭着, 一邊躲開姚真想去扶她起來的手。
“我不起來, 我……哇嗚——我接受不了啊……”
這話說完, 跪的直愣愣的姑娘雙手掩面,沒幾秒鐘,向長寧就能看到從她手指縫中流出的淚水來,清透又炙熱。
這一幕何曾相識, 向長寧恍惚記得,自己似乎也撕心裂肺哭過一場。
他聽到自己聲音不由自主發寒:“接受不了什麽?”
“嗚嗚——嘤——我媽怎麽會得癌症, 表哥是不是醫院誤判了?她平時很愛惜身體的, 怎麽會這樣——”
向長寧驀的鬼使神差道:“有些事物發展的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聲音似乎浸在冰泉裏,涼涼的, 神情也沒什麽變化, 看着哭泣的李蔓麗, 不說讓她起來,也不說多的安慰人的話。
姚真聽完只覺向長寧狀态不對。
李蔓麗登時哭聲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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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站了有幾分鐘,姚真強勢道:“你先去洗漱,我把她拉起來,不哭了我們再說。”
李蔓麗聽見直搖頭:“不不,我不起來。”
向長寧站的很直,目光從最初的懵懂到現在的晦澀複雜。腳步也是一動不動。
姚真皺眉:“那你要跪到什麽時候,天荒地老?”
李蔓麗不說話了,又直搖頭。
向長寧深吸口氣吐出,開口緩慢,耐着性子一字一句:“我現在去洗漱,你跟着我朋友說的做,起來去客廳沙發坐着等我。”
李蔓麗捂着臉不動,只哭哭哭。
姚真想去拽她,又被她躲開,一個大姑娘,要是不願意,姚真是不好再下手,強拽扯着衣服什麽的也不好。李蔓麗穿的是春裙,領口大。姚真也沒奈何。
向長寧擰眉,話音壓着狠意驟然道:“我讓你起來聽到沒有!
“你現在要求我的,無非就是錢和醫療條件,你起來我還能和你好好商量,你要再跪着,我朋友不好下手,我把你扔出去信不信?!”
向長寧面色如覆霜,話不多大聲,就是內裏那種陰狠浸透的厲害。
姚真目光在兩人之間徘徊。
李蔓麗哭聲一頓,呆呆看着向長寧,觑見向長寧的臉色也不敢哭了。
好半晌,吓得點了點頭。
見她站起來,向長寧口吻又恢複初醒的平穩,對姚真說:“給她倒杯水吧,也給我熱一杯牛奶好麽?”
“恩,你先洗漱。”
姚真給李蔓麗倒了一杯水,想着既然是要商量任麗的病情,将書房裏放着的檢查報告,全部找到拿到客廳的茶幾上。
“這是什麽?”李蔓麗捧着杯子怯怯問。
姚真實話:“任阿姨的檢查報告,這些是上周的,這邊是這周剛複查的。”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
向長寧換了身家居服,也沒穿正裝,半阖着眼睛走出來,姚真遞給他牛奶,他一邊喝,一邊走陽臺上繞一圈醒腦,安靜極了。李蔓麗的目光亦将他望着,怯生生等着他開口發話。
向長寧喝完牛奶轉身又去廚房把杯子洗了,給自己泡了杯提神綠茶走出來,內裏碧悠悠的玻璃杯子放茶幾上“Duang”的一聲悶響。
向長寧将眼睛全部睜開,對着李蔓麗正色:“有什麽,就說吧。”
想着又加了句:“不要哭,你哭着我聽不仔細你的話。”
李蔓麗轉到眼眶的淚水忍了忍,低頭看着自己裙擺,嗫嚅:“表哥,我媽這個事情,真的是肺癌嗎,查出來會不會有問題。”
兩個人對比之下,向長寧形容分外冷漠。
他和李蔓麗的溝通并沒有代溝,李蔓麗今年上大一。
向長寧搖頭:“不會,查了兩次,又是呼吸科老醫生給看的。不會錯。”
話剛落,就看着李蔓麗眼眶中壓的淚水直直往下掉。
向長寧在ICU待的時候,什麽樣的家屬都見過,他對李蔓麗說不上嫌惡,也說不上喜歡,只将人看着,冷靜道:“前期檢查我能做的都做了,檢查費用都是我付的,你媽目前住得地方是我找的,你倒是說說,你要求我什麽?”
李蔓麗聽完又将頭垂下去。
又是好久,李蔓麗聲音又輕又細:“表哥,我知道我媽對你不好,很多事情做得很過分,你既不喜歡她,但——但是在你艱難的時候,總是她還幫着大姨媽幫着你處理後事的,這麽多年來,縱然她對你不太好,可看在是一家人的份上,能不能,能不能幫幫她?”
向長寧輕笑,有些不屑反問:“這次我哪裏沒有幫你們?”
李蔓麗被問懵住,低頭只看着裙子上的花紋,像是一個鴕鳥一樣。
向長寧本來人初初有些迷糊,喝完牛奶再吃點東西,這麽久,思緒轉的再慢也想明白。
他話語直白到可怖:“你現在是不是在想你家給了我什麽恩惠,你好拿來說,拿來打感情牌使着……可是吧,我出車禍那年你在B市讀書,回家的時間也少,你能知道什麽??不管是姨爹讓你來,還是姨媽,他們也一定沒有給你細說過恩情吧。
“親情牌在我這兒真不好使,不如你直接說條件,我已經說過,能幫的我幫,不能的我也幫不了,既然你都願意跪下了,索性直白說了不行嗎?”
這話着實刺耳。
李蔓麗和向長寧接觸不多,這帶刺的話讓她心恸,小白兔般嗫嚅着:“表哥,話怎麽能,怎麽能這麽說呢?”
向長寧笑:“那你要我怎麽說?我上班累,休息日不想陪你在這裏哭?!”
“你、你這話……我媽好歹也是你的姨媽吧,怎麽能這麽……”
李蔓麗抿着唇,向長寧臉色紋絲不變,她被這場景刺的淚水刷又下來,哽咽道:“這麽冷漠絕情呢?”
以前的事姚真插不上嘴,哭聲聽着頭疼,給姑娘遞了一包抽紙。
而向長寧聽完竟是笑起來,如錦皮相合着冷笑,看起來有幾分說不出的詭異。
他聲音還是那樣不徐不疾:“我和你家裏,很多事情,本不能講情分。你以為為什麽是讓你來?因為你父母,和我談不太上‘情分’兩個字。也只有你小,剛得知你媽的情況,兼着對以前的事兒心裏沒數,好開口。
“不過他們可能想錯了,我的心,從來不軟。所以,
“錢我不會多給,老家的房子是我的,之前你媽想買,我不賣,現在我不知道打什麽主意,但是話都說到這兒了,挑破了說也沒什麽,我不會變動産權。至于省醫院的手術床位,這個我倒是可以周轉。”
李蔓麗睜着淚眼将向長寧望着:“表哥你……你……”
好半天,憋出一句:“我媽好歹在你高三的時候,給你管飯管住,你複健的時候,也是她給你跑上跑下打點,你不能說這麽絕情的話。”
向長寧一時不說話。
面無表情将李蔓麗望着,姚真直覺不太對,但這氣氛他插不進話去。
對視中好半天,向長寧緩緩再露出一個笑,這笑凍得人生冷。
“所以你究竟知道些什麽?
“或者,姨爹給你說了什麽?”
李蔓麗聽得來臉漲紅,被羞辱的情緒在胸膛中旋轉醞釀,逼得她上牙直咬着下唇,皺眉口吻不善:“是非要說的這麽清楚嗎,用利益計算情感?”
“都不計算,你怎麽知道有多少感情?”
少女挨不住向長寧這樣的冷漠,激動哭腔嚷着:“以前你家裏出事,我媽沒日沒夜的給你家跑上跑下打點,你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是她打點的對不對。”
向長寧眉眼放平,
好半晌,向長寧說:“對。”
“那你……”
李蔓麗的話沒說完,向長寧自顧自繼續:“是她跑上跑下的周轉,可也是她将我父母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當時我家裏的積蓄尚且可以支撐。千豐縣裏只知道我家裏出了車禍,我媽成了植物人這事知道的不多。任麗在學校一說,大家就都知道我媽變成植物人了。”
李蔓麗愣愣:“然、然後呢?”
“然後我媽的情況人盡皆知,如果她不說,或許我昧着良心瞞着還能借到一些錢周轉。
“想着我媽還能醒來,昔日的朋友說不得會借一些,可條件若變為她是植物人,她妹妹親口說她是醫生斷定不會醒來的人了?我還能借到錢嗎?”
李蔓麗眼睛一瞬睜大,不可置信搖頭:“不,這……”
話吞吞吐吐沒說完,下一刻向長寧站起來,居高臨下将李蔓麗看着,眼神的冷意随着起身氣勢駭然上升,話音吐詞幹淨到令人發指的清晰:
“然後任麗僞善,你知道在病房外面,我媽插着呼吸機的時候,她勸過我多少次拔管嗎?你以前一定不能明白這種感覺,現在我給你打個比喻,她勸我就像是我對你說,‘癌症沒救了是要死的,你們治療浪費力氣浪費錢,不如幹脆就放棄,讓她早死早超生吧’!”
李蔓麗嘴唇哆嗦,氣的渾身顫抖。
向長寧聲音還是那般不徐不疾:“什麽感覺?很棒嗎?哭什麽,你還有你爸,還有你家裏親戚和大伯二伯,你不像我,我當時除了自己只有家裏的積蓄和房産,你看,你來這裏都是你爸安排的,你還沒有到失去主心骨的地步。
“我剛在陽臺看到他車停在樓下,你上來的時候,姨爹沒少囑咐你吧?”
一句話石破天驚。
姑娘眼睛瞪着,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向長寧就那樣無悲無喜将她看着,似乎對她的一切隐瞞都心裏有數,這眼神看的她渾身都發冷,生寒,同時還對向長寧有了一種說不出懼怕。
向長寧說的沒錯,李凡是在樓下,昨天她爸思來想去一晚上,将她從大學中接出來,把他媽的事情給她說了,讓她來求向長寧。李凡知道向長寧心硬,知道勸不了向長寧,但是沒想到,向長寧能一下子反應過來他們刻意求他。
李蔓麗哆哆嗦嗦:“你,你怎麽,怎麽想到的?”
向長寧往外繞過茶幾,走近李蔓麗兩步,像是在打量什麽小動物一樣,篤定道:“你和我印象中對不上,任麗把你養的不懂生活疾苦。高中比別人少考兩分就能氣哭的傲氣人,是能一來就對我下跪的嗎?
“當年我沒跪過人,你尚且沒到那一步,也不會!!”
向長寧垂目,太過鎮定冷靜,條理清晰:“還有一些事情,姨爹沒有參與過,可也沒有關心過,剛好我們可以一起說完,你轉達,免得大家一起商議時反而顯得很尴尬。”
李蔓麗聲音發飄:“什麽事情?”
“當然是所謂的情分,究竟是怎麽回事。”
李蔓麗倉皇将向長寧看着,向長寧不為所動:
“高中我在你家住過一段時間,不過任麗後面發現了……嗯,你知道的,她就很嫌惡我,況且我和她在法律上本來就不存在義務和責任,她為什麽養我?她不想養我難道我不知道嗎,我少年的時候就是太倔了,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出現在她面前。
“高三後半程我都在我老師家吃的晚飯,然後回自己家住,萬幸我只賣掉一套房子,如果都賣了我都不知道我能住哪裏。
“這種像是施舍的恩惠,我不要,她也沒有硬塞。”
“還有要問的嗎?”
氣氛宛如霜凍,良久,向長寧見李蔓麗不說話,道:“如果沒有了就走吧……然後……”
那個‘走’字刺激了李蔓麗,姑娘一聽見就搖頭,一邊搖頭又想不出來話。
向長寧挑眉。
好半天,李蔓麗憋出一句:“你、你大學的時候,我媽總是給過你生活費的,每年會給一次的,我,我知道,我看到過,這個你沒有辦法抵賴吧?”
向長寧聽笑了:“那你見我用過嗎?”
李蔓麗被問愣住了。
“既然現在你也上大學了,一年的費用至少有一萬多吧,動你腦子好好想想,她每年開學給我打三四千生活費用,不說穿衣,你覺得夠我吃飯嗎?既然不夠,為什麽她還要打給我?
很有一會兒,向長寧看李蔓麗确乎是反應不過來了,定論道:
“我不用她也會按時打給我,因為千豐縣地方小,她是當老師的,怕人在背後戳她脊梁骨,說她不顧念我。可是她真的想打錢給我嗎,她大學問過我一句開支的問題嗎,你見過她打電話給我噓寒問暖的時候嗎?
“既然你也能考上好大學,那你現在如實回答我一句,你媽虛僞嗎?”
這一句話像是戳破什麽東西一樣。
李蔓麗仍舊在哭,但是已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向長寧面上看着鎮定,心裏還是有些焦躁,手放在褲兜裏摸來摸去,懷念自己經常揣着的煙盒。
這個小動作也看入姚真的眼底。
有十多分鐘的沉默,向長寧小步走來走去,等着李蔓麗回話。
李蔓麗将眼淚擦幹,上下牙磕碰着發抖:“可、可她還是我媽媽呀,她現在、現在……”沒說完又哭起來。
向長寧聽了這麽久的哭哭啼啼,終于爆發道:
“要哭出去哭。”
已經說了那麽多,也不差一兩句,向長寧實話:“我父母死的時候前後不過一個月。你媽目前還能做手術的情況下,你就要哭喪!我勸不動你,你也不要在我面前煩我。
“我自問沒欠過你家什麽,除了借過你家裏的錢以外,我能不恨你媽就很不錯了,多的情分?不存在的!
“你一來跪也跪了,哭也哭了,你爸交代你的話,你要說就說,不說我就送客了,外面去,愛哭多久都随你——”
“我——”
姚真趕在向長寧開口更暴躁之前,替他問道:“有什麽就說出來吧,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你也沒有什麽好藏着的。”
李蔓麗低頭将自己腿看着,好半晌,聲音細弱道:“表哥你要留在B市,遲早是要買房子的,現在房價漲的這麽厲害,你又還了我家的錢,給首付的時候肯定要賣掉老家的房子的。你……”話語越說越艱難,李蔓麗心一橫,閉眼厚着臉皮接下去。
“你可不可以把付完首付多餘的錢借給我家,以後,以後我們會還你的。”
姚真聽完愣住了。
下一刻去看向長寧,向長寧不說話,看不出喜怒。
李蔓麗壯着膽子說完,擡頭怯怯也将向長寧看着。
原來是這個打算。
向長寧沒想到,但是他又應該想到,因為他想在B市買房子的時候算過,這确實是最近的一條路線,可是遲遲下不定決心。
因為老家的房子還有很多以前的東西,向長寧都沒有扔過,每年祭日會回家住兩天,在熟悉的環境裏,還能仿佛感覺父母不曾遠去。
所以任麗旁敲側擊了那麽久,向長寧也沒答應過。
畢竟那是他還能感受到父母的一點念想。
現在他沒有這個打算,有人卻幫着他這個打算。
好像一下子回到很多年前,任麗對他說的話一樣,任麗說:
“長寧啊,你媽已經這樣了,醫生說多種器官都在衰竭,醒過來活下來的概率太小了,要是你給她上呼吸機這樣每天上千的花銷,你以後怎麽辦啊?你已經賣了一套房子,但是能支撐多久呢?我們也借不了你幾個錢,你還要為以後考慮吧?”
話不一樣,可深層內裏的意思總是差不多。
向長寧額頭突突跳起來。
向長寧問:“然後呢?”
李蔓麗愣了愣,李凡的囑咐言猶在耳,立馬道:“遷戶口的事情我們會竭力配合的,你買了新房我們就去當地把戶口給你轉出來。”
向長寧驀然哂笑,那股子冷意幾乎浸入每字每句,他能聽見自己惡意的嘲諷聲:
“呵——花這麽多錢幹嘛,肺癌是惡性腫瘤,術後存活期平均都不超過三年,你們折騰什麽呢,不如保守治療吧。
“表妹你沒了媽媽,但是你還有爸爸。你看看我,總是比我好對不對。
“醫院裏有句話,治得好的是病,治不好的是命,
“人怎麽能鬥過命呢?”
李蔓麗愣愣說不出話。
向長寧一字一句說完:“戶口你們要喜歡就留你們家吧,不配合沒關系,以後我有錢了自然能想找人想辦法遷出來。錢既然你們嫌少,我也不想還了,就這樣吧。
“姨爹不用上來和我聊了,我們沒什麽好聊的。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