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從前有一顆星星點亮過天空
此時此刻。
姚真拿着外套走出賓館, 雨小了,走出沒幾步平地起風, 夜正要開始降溫。
向長寧的心很靜。
打着傘在雨中走着, 風吹得有幾分涼, 舊傷處暖寶寶固執發揮着熱度。
雨紛紛的清明時節,行人裏至少他是一個難過的。
而冉斯, 在酒吧剛點了一杯高烈度混酒。
自己端着酒杯孤寂走到角落。
人事部主管李豔撥通電話的那一刻, 心突突跳。
冉斯聲音恹恹:“喂?還活着,不能辦公,有什麽就說, 沒什麽就聽我說——”
果然預感是準的, 冉斯今天不正常。
在偌大公司加班的李豔嘆口氣, 對着新招的小秘書揮揮手道:“你下班吧, 我給他說。”
小秘書感激星星眼崇拜道:“李姐再見。”
再接起電話,冉斯那邊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操|他|媽|啊為什麽,我對他不好嗎,有什麽不能試一試的, 什麽叫心如止水。艹,不過真的不心跳啊, 老子撩妹無數, 就沒見過這樣都不心跳啊——”
李豔:“冉總,你喝醉了。”
“喝醉個p, 你不聽我說就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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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天, 李豔嘆口氣:“冉斯你何必呢, 每年都有這一遭,是新來的女秘書不漂亮還是上次你喜歡的那個女人胸不大,你說,我改進,再給你找。”
那邊也是頓住了話頭,好久,冉斯聲音寂寥:“你覺得這幾年我圖這個嗎?”
“那你圖向長寧什麽,一個醫生,長得是好看,然後呢?你們是朋友?我最近剛好分手了,如果你喜歡這種虐戀情深不然我和你試試吧,我也有Ccup!”李豔算是豁出去了。
“……別鬧。”
冉斯:“我吧,我就是,心不平!
“你說,當年他那麽慘,十多二十萬的,我少年時也還給得起,就包養下怎麽了,值得他去把老家的房子賣一套嗎,就,賣一套都不和我一起嗎,我又沒說一談戀愛就談|床|上去。他怎麽就想不明白呢……”
李豔絕望:“你要喜歡悲慘的,我也可以給你找找……”
冉斯傷心之餘,實話:“你真tm是我見過的十佳員工。”
嘆口氣,灌酒:“不一樣的,真的,你沒見過他那個時候。
“墓地是他給父母找的,還找我問了風水方位,下葬的時候,親戚都哭了他就幹站着,守着等父母火化完。他拿着骨灰盒的時候,那個表情拿的哪是什麽骨灰啊,我都以為他拿着的是命。
“他姨媽多虛僞一個人啊,人前對他和對自己女兒都差不多,人後什麽都緊着自己女兒。到了自己女兒什麽都給買,什麽女孩子還是要驕養穿的漂亮,長寧一定不會和妹妹計較的,男孩子穿的樸實點好,當人都是傻的嗎?就高三一年就怕向長寧當他家的包袱。
“最近這個女人查出什麽真的都是活該,當初向長寧媽媽成了植物人在病床上躺小一個月,她說什麽,人遲早是要死的,不想借錢就算了,還來委婉勸向長寧不要将家底都花光了,什麽為以後着想,這是人能說的話嗎?
“我去了幾次就以為我們有什麽,說讓向長寧愛惜自己,操|他|媽|的。”
“他高中幸好考了競賽,拿了一等獎,不然複健休學大半年哪裏能考好大學。”
“他大學最缺錢的時候都沒用他姨媽給的,為了賺錢不上課拼命去當家教,不上課還能拿國獎……你說我惦記的人是不是特別優秀?”
李豔:……
李豔此刻真的不知道如何給自己老板解釋,清高人是不可能拿‘包養’錢下葬父母的。
但。
李豔如實道:“經歷過這些還沒垮,還能當醫生,肯定是很優秀的人。”
除了多優秀,又該得有多堅韌呢?
李豔既想不出來,也給冉斯找不出來。
不同于冉斯的燈火輝煌,向長寧身邊安靜寂寥。
在下雨天雨水擊打傘面,滴答滴答的聲音,随着路走得越偏,聲音越是入耳清晰。
這條路在年少時走了千百遍是不會錯的。
向長寧好久不來。一路走,曾經走過這條路的委屈和酸楚記憶一點一點冒頭。
那些不受控制的記憶在腦中呼嘯盤旋,像是一場暴風雪摧枯拉朽,讓向長寧的胸膛起伏,心悸不能平息。
好像十年的光陰在他身上倒行,他又變成了那個新喪失怙的少年,腰每天都不舒服得厲害,忍受着周圍不認識人同情的目光。
別人都誇他堅韌堅強。
只有他知道內裏是崩潰了多少次,又被自己強行拼湊着起來多少次。
繞過緊閉的大門,轉到側面的小門,向長寧輕輕推了推,還是沒有鎖。
向長寧穿行過側門,一路沿着巷道穿行,一個轉彎,驟然空間開闊。
月輝朦胧灑在這一方天地浩大。
水滴敲打傘面的聲音消失,雨停了。
向長寧收傘,視線随着傘面的收攏驟然開闊。
更能看清楚,面前一排一排的。
參差高低,都是墓碑。
這裏是傍晚他來的陵園。
安放着他父母的骨灰盒。
只有千豐縣的人知道,側門是不鎖的,外地人晚上進不來,本地人卻可以。
向長寧腳步像是拖行般沉重,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兩座灰色石碑前,停步。
向長寧人像是定格住一樣站住。
好半天,動作不流暢抖了抖傘上的雨滴。
空地中唯一的聲音沙啞異常:“第十年了,今年的我回來看你們了。
“爸”
“媽”
姚真路上問了不少人,手機地圖對于小地方的定位不準确,勉強分辨循着路一條大道找過去,姚真不怕鬼片,也不怕清淨的地方。
向長寧在冉斯的打趣誘導下只附和過一句,但是他就是當時記下了。
電話沒人接,扔在賓館的,冉斯也沒有給姚真任何回複。
想必打冉斯電話也不會給他說任何的事。
姚真就是有一種強烈的直覺,他去了那裏。
沒有什麽能讓生氣、身體又不舒服的向長寧往外跑了。
除非,是他回來這裏的原因。
路上雨已經停了,風倒是越來越大。
姚真轉了一圈找到側面轉進去。
甫一轉出巷道,只見天地浩大月輪如張弓,高低一排排的墓碑入眼,是震撼的。
震撼的同時,又生出兩分敬畏。
姚真沒走幾步,和安然伫立的向長寧撞了個對面。
向長寧安靜到近乎和背景融為一體。
從姚真出現向長寧就看着他,看着姚真小心翼翼進入這片陵區,小心翼翼選擇路線往裏走,再猝不及防擡頭,和他撞個對臉。
青年的眼神清澈,縱然燈光黯淡,只剩一層朦胧的月輝和遠處燈光當作照明,向長寧也能幻想出那雙笑眼中的小星星。
“二哥?”姚真輕聲道。
好半晌,向長寧點頭:“是我。”
向長寧:“你怎麽來了?”
“清明節今晚要大面積降溫,走前沒提醒你,就想找你。”
“然後呢?”
“然後,給你送一件衣服。”
向長寧聽後面無表情将姚真看着,一時之間兩個人都不說話。
被向長寧這樣看着,姚真有些微緊張。
而向長寧似乎是有點愣,須臾遲鈍點頭:“那拿來吧,我穿。”
“嗯”
是帶拉鏈的厚外套,向長寧穿的時候感覺不對:“這不是我的衣服。”
姚真将傘放地上,伸手幫他對準拉鏈扣,咔噠,插銷塞進去。
姚真順手将拉鏈往上拉,一邊說:“是我的衣服。”
拉鏈拉到鎖骨下,随着姚真目光上擡,兩個人自然而然距離極近四目相對。
姚真能看清楚向長寧平靜的淡然。
向長寧能看到他不自然的快速眨眼。
向長寧伸手,五指握住姚真仍捏住拉鏈那手的手腕。
肌膚相貼,兩個人的體溫天差地別。
向長寧聲音本就沙啞,此刻聽不出差異:“怎麽不拿我的衣服?”
姚真呼吸緊了緊,将向長寧深深看着,一字一句:“我不知道你有哪些衣服,我比你高點,我能穿的你肯定,”莫名帶了幾分顫音,“能穿。”
向長寧又不說話。
對視中,姚真話落沉默,輕輕将唇抿起。
而向長寧的手下,無意中按壓住的手腕脈搏躍動激烈,向長寧一時分辨不清,他們兩個,哪一個心跳更異常一點。
足足有幾分鐘,向長寧不動,姚真也沒挪開視線,似乎就要讓向長寧看個透徹,從他的臉,從他的眼睛,看到他心裏去,看到他……突兀跳動不安的心。
向長寧緩慢放開手,姚真退了一步,兩個人拉開過近的距離。
向長寧迷惘困惑之際,
從姚真小心翼翼的後退裏又驟然通透。
通透到……心緒翻滾不由睜圓雙眼。
半晌寂靜。
向長寧轉身面對墓碑,神色複雜,驟然發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挺可憐的?”
得到的回答溫柔:“可以是心疼的情緒嗎。”
問句卻沒有疑問口吻。
像是最細致的熨帖,将向長寧的苦痛辛酸霎時融盡。
向長寧眉心深深蹙起,閉眼,放任心緩慢平敘道:
“其實,我有過不想活的時候。”
“有一段時間,我不知道為什麽還要活下去,撐着給誰看,哭不出來就是覺得空,覺得什麽都沒有意思,身上每一天也疼,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走路坡了,可我也不恐懼,我只是不知道,不知道每一天努力生存下去的意義在那裏。
“我經常來這裏,埋怨他們。
“埋怨他們沒一起帶走我。
“埋怨不忿任麗的偏心。
“我做過準備自殺,一了百了算了。
“但是我死之前打了個電話,我還想聽聽喜歡的聲音。
“那個人并不知道我短期內經歷過的事情,我們聊着死亡像是最遙遠的事情,聊着不舍的情緒,聊着種種無奈。”
“然後他告訴我,作家寫過: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死去人會活在我們的記憶中得以延續,等我們消亡,等這些記憶都零落無人談及,死者才算徹底消失。
“然後我就想通了,我活下去,就是我父母活過的痕跡
“如果我也死了,他們就徹底消失于天地之間。
“于是我又舍不得死了。”
向長寧轉頭看向姚真,目光分外認真執着。
“多年後,我讀到一句詩,我覺得很貼切形容他。
“是泰戈爾的。
“‘讓我設想,在群星之中,有一顆星是指導着我生命通過不可知的黑暗的。’”
緩慢,但是鎮定,姚真聽到向長寧的聲音說:
“我想,他之于我就是這麽一顆星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