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終章
兩個人躲在西側殿裏溫存了一會兒, 咿呀兒語從東側殿傳來。虞錦眼睛一亮:“小醒啦!”
說着就拉他出門,一同去東側殿。虞剛睡醒一覺,坐在搖籃裏打着小哈欠, 看見母親進殿就一骨碌爬起來, 伸手要抱抱。
乳母識趣地退出去, 虞錦将小抱出搖籃, 指指楚傾:“你看這是誰?”
小認認真真地盯着楚傾看,看了會兒, 皺起眉,全然沒了曾經黏着楚傾的親昵,眼中只有迷茫。
虞錦心底一陣難過。
楚傾端午出宮時她八個月大, 如今已有一歲。四個月沒見,她忘了他是誰了。
莫名的心虛讓她不敢正眼看楚傾, 偷偷觑了一眼,卻見他眼底溫柔如舊:“就知道你忘了。”
他伸手:“來, 爹抱你玩。”
虞錦自不能不讓他抱,心裏卻有點忐忑。因為小雖然是個脾氣不錯的小孩也仍難免怕生,不熟悉的人若想抱她, 她是會鬧的。
但大概是父女連心的緣故, 小被楚傾接到懷裏并沒有什麽大反應,只是稍微有點緊張, 扭過頭來盯着虞錦,俄而又回過頭警惕地看看他, 而後猶豫着擡手, 小手摸摸他的鼻子。
楚傾一下子笑出來, 轉身大步流星地坐到窄榻邊坐下,将她放在膝頭。虞錦暗自松氣, 坐到楚傾身邊,小又很快不老實起來,在楚傾懷裏皺着小眉頭扭動掙紮。楚傾疑惑地放她下地,她就屁颠屁颠地走去了桌邊,把果盤裏最漂亮的那顆大鴨梨抓了出來。
折回楚傾窄榻邊,她将鴨梨一遞:“吃!”
“哈哈。”楚傾将梨子接過,“你吃不吃?爹讓人把梨子打成泥,我們一起吃?”
這句話太複雜了,小聽不懂。楚傾便直接吩咐宮人去打果泥,吩咐幾句話的工夫,餘光看見虞錦扯了兩個哈欠。
“困了?”他問她。
虞錦無奈:“藥勁兒還沒完全過去,暈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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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再去睡會兒?我陪小玩,沒關系。”他道。
虞錦想想也好。小都不記得他了,這些日子必要讓他們多熟悉熟悉。再說又還有乳母,擔心他自己帶孩子出問題是沒必要的。
她便哈欠連天地回了寝殿,挑了套舒适的寝衣來穿。頭剛沾到枕頭那陣暈眩就牽着困倦一起泛上來,将她一把拉入夢鄉。
再醒來時已是天色半黑,虞錦緩了緩神――藥勁可算是完全過去了。
她神清氣爽地起身,問邺風:“元君人呢?”
邺風道:“還在側殿。”
虞錦就又去了側殿,進門就看到楚傾仰面躺在窄榻上,虞趴在他胸口處,呼呼大睡。
夕陽餘晖從窗中斜映進來,将他們攏在光暈裏,将這畫面勾勒得柔和溫馨,她只目光一掃就不禁露了笑意。
她走上前,楚傾偏過頭,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虞錦點點頭示意明白,坐到床邊,聲音壓得很輕:“別讓她趴着睡,我叫乳母進來?”
“好。”他含笑一應,徑自先将小抱起。小不由醒了兩分,他輕拍着她的背哄了一哄,她就又睡熟了。
虞錦蹑手蹑腳地溜回殿門口叫乳母進來,楚傾将小交給乳母,問虞錦:“餓不餓?”
“有點。”她颔首,“我傳膳,我們一起用?”
他又應了聲“好”,他們已經許久沒一起用過膳了。
虞錦便興致勃勃地吩咐禦膳房備了火鍋送來。她覺得火鍋涮起來熱鬧,比吃菜有趣多了。
兩個人邊聊邊吃,幾個月沒見面,都憋了一肚子的話。
其間楚傾踟蹰着問了句:“這幾個月我不在,後宮有沒有什麽人……”
“沒什麽事。”虞錦搖搖頭,“有顧文淩管着呢。”
“不是,我是想問問……咳。”他不知如何啓齒。
虞錦一怔,看一看他,明白了。
“我咬你啊!”她瞪着他,往他碗裏夾了兩片牛肉,“我都快得相思病了,你懷疑我紅杏出牆?”
“……這怎麽叫紅杏出牆呢?”楚傾好笑中有幾分費解。後宮的人本來就是她的人,紅杏出牆這詞用來跟通|奸一樣。
“就叫紅杏出牆。”虞錦繃着臉,“咱倆誰對別人有意了都叫紅杏出牆。”
頓了頓又道:“我才不幹那事。你要是敢,我也跟你沒完!”
楚傾嗤地笑了聲,也給她夾了兩片牛肉:“我只是問問,別生氣。”
“嘁。”她低頭吃肉,嘴裏小聲嘟囔,“你醋壇子!”
楚傾:“……”
這晚二人自是不會分開,芙蓉帳暖中,将欠了四個月的春宵都度了回來。
翌日上午,楚薄又來觐見。虞錦只道她是要問安王的事,與她将查辦事宜說了個大概。語畢楚薄卻半晌無聲,虞錦疑惑地看她,将她頗有為難之色,不解地主動道:“你有什麽話,不妨直說吧。”
“……陛下。”楚薄為難之色未減,啞了啞,道,“臣心裏放心不下,不知元君……”
“我沒事。”楚傾從寝殿中走出來。
他已在門口聽了一會兒了。這幾個月他與母親之間的相處比之以往雖平和了不少,卻也并沒有多麽親近。他便擔心虞錦與她主動說起前因後果,引得她不滿他幹政,再與虞錦生出什麽口舌間的不快來,就在側殿裏等着勸架。
他沒想到她會真的這樣擔心,想了想,直言而道:“我與陛下不曾生過嫌隙,這幾個月來的争吵不睦,都是為了請安王入甕罷了。”
楚薄眉心微微一跳,目不轉睛地緊盯了他一會兒,卻一個字都沒說。
而後她籲了口氣:“那便好。”又向女皇一揖,“臣告退。”
“?”虞錦目送她離開,腦袋上跳了個問號。
怔怔地看向楚傾,她詫異說:“她怎麽不說你了?”
“說來也有點話長。”楚傾苦笑,想了想,将來龍去脈與她說了個大概。
虞錦聽得咋舌:“那你們現在……和好啦?”
楚傾想想:“也說不上。”
“和好”這個詞放在這裏,聽來好像他們能如尋常母子一般,這有些重了。
母親給過他太多痛苦,曾經的那個“林頁”也是這樣被扼殺的,如果沒有虞錦,“林頁”永遠也活不過來。
所以想要真真正正地“和好”不是那麽簡單。忘記傷痛的故事許多都太過童話,冰釋前嫌的結局完美到不切實際,實際上并無那麽容易實現。
“只是翻過去了。”他尋了個更合适的說法。
翻過去了,放過彼此。傷痕既被留下也被掩埋,他們都可以對自己寬容一點,也對對方寬容一點,不必再像從前一樣一見面就都豎起一身尖刺,劍拔弩張。
“也好。”虞錦緩緩點頭,“那沈宴清的事呢?你們和她提過了嗎?”
楚傾颔首:“楚休自己提了,母親沒意見。沈大人那邊據說已備好了禮,只等陛下下旨準她成婚了。”
暗衛是不能随便成婚的,拖家帶口幹這行就多了被人拿住把柄的危險,想要成婚必須有皇帝親自點頭。
虞錦輕聲籲氣:“那我得快點把安王這事了了。”
這事了了,沈宴清才能清閑一點,好好成婚去。等再過兩年邺風孝期滿了,她就給邺風和虞珀也賜婚,省得這對苦命鴛鴦只能在宮裏偷偷摸摸約會。
――想着這些,虞錦突然有了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轉眼間,刑部與大理寺已一起忙了三個月,臘月的時候,一本厚厚的奏章連帶供詞、人證、物證一并送進了鸾栖殿。事情查得差不多了。
虞錦以為自己看到這些東西時會很生氣,但可能是因為自己大獲全勝而且事情又已過了三個月的緣故,她完全不氣了,讀奏章的心情跟看小說似的。
“哦呵,怪不得上輩子她去了太學嘞。”月明星稀,寝殿內爐火融融,女皇盤坐在羅漢床上啃着冬棗咂嘴,“這是要慢慢散播輿論洗腦讀書人,搞我呢!”
楚傾讀着書抽神點評:“心思深沉。”
“西北果然被她滲透了!媽的一直在跟将軍們搬弄是非,怪不得西北後來反了!”
楚傾翻了頁書,颔首:“步步為營。”
虞錦手裏的奏章也翻了一頁,讀了幾行,樂了:“嘿,你猜猜她為什麽安排了這麽多卻一直沒殺我,最後自己也沒登基?”
楚傾這回好奇了,放下書看她:“為何?”
“她是想做得滴水不漏,所有的安排都是放長線釣大魚。想一步步毀了我的名聲再最後一舉推翻我,讓自己縱使謀反也仍是民心所向。”
楚傾皺了皺眉:“所以呢?”
既然如此,她怎麽最後也沒謀反?
虞錦将折子一放:“她這線鋪得也太細水長流了。”
“?”楚傾猶是不解,虞錦咧嘴樂:“約是二十年後,她就死了,但我往後又活了二十多年。”楚傾:“……”懵了半晌,他訝然開口,“竟是因為這個?!”
“哈哈哈哈人算不如天算吧!”虞錦道。
她先前也沒往這處想,只道虞繡是自己壓根沒想繼位所以一直等到她離世才讓虞玖來奪她女兒的皇位。如今這樣看下來,方知虞繡壓根就是失算了,或者說是人算不如天算。
野心勃勃也好雄心壯志也罷,在各種故事裏都能平平穩穩地走到最後,那是因為劇情需要與主角光環的加持。但在現實中,恐怕更難以避免的總是生老病死,是令人唏噓的“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虞繡不急不緩地一步步設計着,從文臣到武将都安排好了,卻獨沒料到自己會先離世,而她反倒活了個“超長待機”。
楚傾銜着笑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兒,她也回看:“怎麽了?”
“我在想你活得好長。”以手支頤,他按了按太陽穴,“不知我能不能活那麽長。”
虞錦一怔,心情忽而墜入一片無邊的恐懼。
是啊,她的壽數她是知道的,可他上一世的此時早已死了,原該有多少年壽命沒人清楚。
若他死得比她早怎麽辦?若是……若是早很多怎麽辦?她已經習慣有他在身邊了,假如他沒了,她大概會覺得春夏秋冬都黯然失色,酸甜苦辣也沒了味道。
她怔怔失神,楚傾驀地又笑了聲,搖頭:“罷了,何必庸人自擾。能活一天便好好活一天也就是了。”
“……嗯。”虞錦也硬将愁緒抽開,換個個話題,“江南水災的事,那幾本折子你看完了嗎?”
“看完了。”楚傾颔首,“治災無非也就這些辦法。倒是你所言的修築大壩之事,我覺得該辦。”
虞錦嘆氣:“戶部心疼錢,跟我争了好些日子了。”
“心疼錢也得辦。”楚傾邊說邊起身,去書案前找了找,拿了個本子給她,笑說,“你平日忙,我替你算了筆賬,可以直接拿給戶部看。”
虞錦接過來翻了翻,是估算水災損失的賬。
水災确實很費錢,不論規模大小,死人和淹沒糧田都是難免的,這都要朝廷出錢善後。此外還要修繕傾塌房舍、給災民撥錢撥糧,哪一項都是白花花的銀子流出去。
楚傾在賬面上以中等規模的受災程度進行估算,算下來若有水壩免去這些損失,約有十五年就能收支平衡,往後再省下來的錢就算淨賺。
虞錦皺了皺眉:“可是水災也不是年年都有,戶部清楚的。”
“這我也知道。”楚傾一哂,“但有個明明白白的賬總會好說話一些,你試試看。”
“也行吧。”虞錦點着頭,着人将冊子放到了正殿去,打算後天接着跟戶部唇槍舌戰。
至于明日,她另有大事要辦。她打算去見見虞繡,和她談談。
因為這一大盤棋細想下來還是有些奇怪。古往今來,但凡有魄力謀反者,自也多能應付朝臣的口誅筆伐、抵得住旁人說她名不正言不順。反正成則王侯敗則賊,但凡她能贏、日後又能當個好皇帝,史書上就不會把她寫得太差。
可虞繡不是這樣的。虞繡似乎一丁點的罵名都不想擔,非要自己完完全全地“名正言順”,所以才會将路鋪得這樣長。
小心到這個境界看起來與謀反者的魄力簡直不屬于同一套人設,虞錦怎麽都沒法想出合理的解釋――總不能說她強迫症吧?
所以她要與虞繡問個明白。帶楚傾去讀心或許更簡單,可她終究覺得還是親口問問更好,這是她們之間的争端。
是以翌日上午,虞錦便在早朝散後直接去了诏獄。沈宴清近來都親自守在這裏,虞錦問她虞繡近來如何,她說:“話不多,只是擔心女兒和方貴太君。”
虞錦點點頭,随着她一同去牢室。到了牢門口她定了定腳,舉目四顧:真巧。
這間牢室,正是以前關楚薄的地方。虞繡害得楚家上下受了幾年牢獄之災,如今自己落在了這裏。
沈宴清打開門,虞錦走進去。虞繡正坐在木桌前端碗飲着水,看見她笑了聲:“皇姐來了,坐。”
虞錦信步上前落座,虞繡又倒了碗水,推到她面前。沈宴清眉心一跳,端起來要驗個究竟,被虞錦伸手擋住:“無妨。”
诏獄都是暗營的人,虞繡在朝中滲透再深也滲不到這裏來,這點兒自信她還是有的。
心平氣和地抿了口水,她擡眸睇着虞繡:“說說吧,你到底為什麽。”
“為什麽?”虞繡的笑音裏添了幾許嘲弄,“你說為什麽?”
虞錦淡看着她,她的目光很快迎上來,眼底含着一股“原來你真的沒想過啊”的嘲笑。
她長聲籲氣:“從我懂事開始,我就每一日都在想,憑什麽你是元君所出的嫡長女。”
“明明我父君才是與母皇青梅竹馬的那一個。”虞繡搖着頭,“只因為你的父君出身更高,她就封他做了元君,最後與她合葬的也是他。我父君那麽多年的癡心又算什麽呢?”
“她還有了你這個嫡長女……呵嫡長女。”虞繡有點激動起來,氣息漸漸不穩,“我常常在勸自己,你不過是她為了傳位生下來的孩子罷了,可她對你那麽好!她手把手地教你寫字、親自帶你讀書,把你抱在懷裏帶你拉弓射箭……日子越久我越明白,她是真的疼你啊!”
“那和你比起來,我又算什麽呢!皇位與母皇的疼愛都是你的,他們生下我做什麽!”
這是一直如夢魇纏繞她的疑問。
――和虞錦的父君比起來,她的父君算什麽?與虞錦比起來,她又算什麽?
“我哪一點比你差,我的君父又有哪一點不如你的君父!”虞繡眼中的紅絲漫起來,緊盯虞錦的樣子變得可怖,“她怎麽就不肯多為我們想想!哈哈……哈哈哈,後來我懂了,這些傷心與失落哪裏值得,想要什麽,就自己去争啊!”
“她覺得你這嫡長女才是能堂堂正正繼位的那一個,我就要讓她看到我比你更有本事,我能讓讓自己堂堂正正繼位。”
“她覺得元君才有資格與她合葬,我便先承繼皇位再追封我父君做元君,也将他送進帝陵去!”
她的語氣愈發慷慨激昂,說完帶着猙獰的笑意看向虞錦。
虞錦一語不發地看着她,見她的目光落過來,嘴角輕搐了一下。
她的這般神情與安靜引得虞繡生惱:“你這是什麽意思!”
虞錦嘆息:“想聽實話麽?”
虞繡鎖眉:“你說。”
“我不知道母皇當年在你我的父君之間到底更愛誰,也不清楚在你我之間她心裏更疼哪一個。但我知道,她沒讓你繼承皇位真是聖明。”
虞繡眸光凜然,笑音冷峻:“你何必此時還要耀武揚威!”
“不是我耀武揚威。”虞錦搖搖頭,“這分明只是你與我之間的不快,往大些說,也最多是你我再加你我的父君四人之間的不快。你卻為此就這樣步步為營,不惜将整個楚家、邊關将士、乃至太學學子都攪進去――你可想過這會枉死多少人?他們何辜。不顧蒼生性命,你這又豈是仁君所為?”
虞繡不屑而笑:“從來都是一将成名萬骨枯。”
“我不跟你争這個。”虞錦淡淡地別開眼睛,“這樣的事,想來你我相互說服不了,我想這便是你與我的分別。我也不想說我是否配坐這皇位,只是若與你比,單憑這一點我便比你配。”
言畢她就起身準備離開。
鬧明白了虞繡怎麽想,她就舒服了。至于虞繡舒不舒服,她管不着了。
虞繡卻沒料到她會這樣幹脆利落地離開,愣了愣,驀然起身:“皇姐!”
沈宴清鎖眉,擡手擋她,剛轉過身的虞錦偏了偏頭,她急道:“你殺了我不要緊,你放過虞玖!”
“不會。”虞錦低了低眼,“未滿十四,依律也不當斬。”
這是楚傾曾經拿來與她争辯的話。那時她認定了楚家不是好人,只覺楚傾這樣是在挑戰她的權威,便非要與他擰着來。
但現下她足夠冷靜了,就覺即便身在皇位,也還是遵守律例為好。
虞繡略微松氣,又說:“你放過我父君!”
“他是長輩,孝字當頭我殺不了他。”她道。
虞繡緊繃的神情更放松了幾分。
“待得他百年……求你讓他與母皇合葬。”她續道。
這回虞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懇切道:“這你就比較扯淡了。”
虞繡:“……”
“有沒有你謀逆這事,我都不能讓他與母皇合葬。不是我小肚雞腸,而是因這是母皇的身後之事,除非她留有遺命,否則我不能胡亂安排半分。”
虞繡争辯說:“可她與我父君……”
“我知道他們曾是青梅竹馬,可母皇終不曾留下遺旨,對不對?”她頓了頓,“感情之事是他們兩個之間的事,也只是他們兩個之間的事。旁人亂插手,那叫慷他人之慨。”
虞繡滞在原地,好似想在尋些話來争辯,但虞錦沒再等她多言,提步離開了牢室。
三日之後的晚上,虞錦親手寫下一卷聖旨,又叫來邺風:“朕要賜死安王,你想不想親自去送她一程?”
他的一家都死在虞繡手裏,虞繡在供詞中招得明明白白。虞錦想該給他個機會,讓他親自把白绫鸩酒與匕首給她送去。
若他想去了之後親自給虞繡一刀,她也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當沒看見。
邺風卻搖頭:“罷了,下奴不想一直活在恨裏。”
虞錦看着他:“也不想為家人主持公道?”
邺風笑笑:“不是只有手刃仇人才叫主持公道,陛下的旨意原就是在主持公道。”
虞錦想想,也罷。
于是翌日一早,安王被賜死獄中,王女虞玖入繼旁支,安王府改建為寺廟,安王一脈自此終了。
虞繡頭七當日,方貴太君自盡于宮中。
憑着虞繡與其黨羽的供狀,楚家終于平反得徹徹底底,有意為官者官複原職,無意再入朝者封爵加以安慰。這般一來,朝中又轟轟烈烈地忙了好些日子,到了都料理妥當的那日,虞錦早早地就上床躺着了,歪在楚傾懷裏哈欠連天:“終于搞定了,累死老子了。”
楚傾銜笑摟着她:“好好歇幾日,你想不想出宮走走?我陪你。”
“想。”虞錦點頭,“不過過幾日就過年了,就等過年時再說吧。”邊說邊坐起來,她認認真真看着他,“年前我還有個事要辦。”
“還有事?”楚傾皺眉。
循例來說,大家都是忙到臘月十五就休息,一直歇到正月十五。今年因為安王的事大,誰也沒能按時歇下來,破例一直忙到這個時候,怎麽她還有事?
虞錦眼睛一轉:“我想問問後宮,有沒有想改嫁的、回家的,想走就放他們走。”
“啊?”楚傾訝然,“這兩年你都不曾臨幸後宮,也沒出什麽事,何必這樣大動幹戈?”
“是沒出什麽事。以前我也覺得,放着就放着吧,反正也不是養不起。但你看虞繡,那就是因愛生恨啊!”虞錦嘆息,“所以該放走就放走吧,給他們另一條康莊大道讓他們好好離開,省得在這裏積攢怨氣。”
楚傾沉吟半晌:“那也行吧。”
于是虞錦第二天一早就将旨意發了下去,旨意裏跟後宮說得明明白白,大致意思就是:朕現在跟元君情投意合,不打算耽誤你們了。你們誰想另行婚嫁朕給你們說親,誰想回家朕賞金千兩作為歡送。朕絕對不是試探你們的忠心哈,你們實話實說,本道旨意永久有效。
然而這旨意發下去,卻沒有如意料中一樣獲得強烈反響。大多數人還是願意在後宮留着,戰戰兢兢地上疏說只想留在宮裏,不能侍奉聖駕也不要緊,只求陛下開恩不要趕他們走。
幹什麽啊?
虞錦不解,把這樣上疏的人挨個叫來追問,問過之後倒也理解了――這年代的上流社會還是不太流行改嫁,她能接受不代表旁人也能,他們也頂不住那些輿論壓力,寧可在宮裏錦衣玉食混吃等死。
虞錦想想,倒也不是不行。人各有志,只要他們自己能接受混吃等死,那也不失為一種過日子的方法。
臘月二十九,姜離上了道折子,說想回家。
虞錦親自見了見他,心平氣和地與他喝了杯茶,告訴他之前的不快都過去了,然後該給錢給錢,痛痛快快地放了他走。
臘月三十,卻是顧文淩也來上了道折子,說想雲游四方。
這回虞錦懵了
“你也要走啊……”叫了顧文淩進來,她一臉頹喪。
顧文淩頓顯不安,想了下說:“陛下若不願,臣便不走。”
“不是不是……朕不是那個意思。”她趕忙搖頭。
她只是覺得有點頭疼,先前顧文淩把宮中管得井井有條,這回他走了,楚傾又一邊照顧孩子一邊與她一同理政,不免忙不過來,她還得費心找別人。
揉着眉心緩了緩,她笑道:“倒不知你還有雲游四方這種心思。”
“想了多年了。”顧文淩颔首,她說:“挺好的,你去吧。你家中若是不允,朕可以出錢出人手讓你去。”
顧文淩一怔:“那也不必……”
“這錢不白給。”虞錦思忖道,“你見到什麽有趣的風土人情要給朕好好記下來。若是出了國境去了別的地方,也要注意一下有沒有能結交的、或者能與我朝做生意的,一一告訴朕。”
……這算是讓他出使麽?
顧文淩有些詫異,愣了半晌才應道:“諾。”
顧文淩離宮時是上元當日,大雪從前晚開始下,到晌午時仍舊沒停。
虞錦與楚傾一同将他送到宮門口,待得他離開又一道往回折。有那麽一瞬,楚傾身子陡然一歪,虞錦猛地看過去。
“你是不是……”她目光落在他腿上,掩不住自責,“是不是腿又不太舒服?”
“沒有。”楚傾笑了下,定住腳,踩了踩,“這裏有塊磚有點松了。”
虞錦定睛,見他所踩的地方确實可見厚厚的雪層都在微微撬動,便吩咐宮人:“快讓人來修了。”
宮門口值守的宮人早已驚得不敢喘氣,見陛下與元君皆不怪罪才放松下來,連忙叩首應下。
二人繼續前行,不多時就回到了鸾栖殿前,聞得笑音擡眸看去,便見小正由乳母帶着在殿前玩雪,姜糖也正撲在雪裏瘋,一會兒蹿出來一會兒又鑽進積雪裏消失不見,引得小四處找它。
虞錦定定地看着,笑容不知不覺地從心底彌漫上來,令她怔怔感慨:“多好啊!”
楚傾看她,她又說:“我覺得這比上輩子好多了。”
上輩子她沒太注意過男女之愛,也沒太在意過母女之情。看似熱熱鬧鬧地過了一輩子,晚年時卻常覺得孤孤單單的。
楚傾颔了颔首:“都會更好的。”頓了頓,又說,“陛下也會是個明君的,不會遺臭萬年了。”
“這個我摸索着來吧……”虞錦籲氣。
對于能不能做個明君她還是不太有自信,但她會竭盡全力。
她會竭盡全力讓百姓過得更好,不論是女人還是男人。她心中有她的标杆與期待,她要努力做到。
她自知不是個天才,但她想這回她若還能在死後帶着記憶投胎一次,史書上的她一定不會那麽糟糕了。
“你要一直幫我啊!”她的手探進他的寬大廣袖,攥了攥他的手。
有他幫她,她能做得更好。
除此之外她也有幾分私心――她希望他能與她一起被載入史冊,那便是一份獨有的浪漫。
在日後千百年的歲月裏他們的名字都能相伴出現,她就一直不會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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