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舊友
楚傾又歇了足有一刻, 身上才有了些力氣。虞錦着人備好了步辇,但以不放心虞珀為由讓邺風暫且留了下來。
至于徹查之事, 再急也只能放到明天再細作安排——她明日一早還要去元日大朝會,今晚再為這個多分會兒神,明天怕是要涼。
聖駕起駕離開時,正碰上幾位要留下小住的宗親往這邊來, 幾人看見皇帝與元君同乘一辇,一時連酒都醒了幾分, 懷着驚詫與好奇叩拜問安。
視線微擡, 便見元君以手支頤,似要小睡。女皇一時無心顧及問安的幾位宗親,伸手幫他攏了攏身上的鬥篷,還将手爐塞了過去。
禦辇很快就從幾人跟前行過,幾人徑自起了身, 一個個都是下巴脫臼的模樣。
一年多了,宮裏盛傳女皇與元君關系日漸融洽, 宗親們皆對此将信将疑。今日宮宴不見元君到場,許多人便當那些傳言是子虛烏有了, 沒想到三更半夜倒見到了這樣的“盛景”。
一路上, 虞錦心裏鬼鬼祟祟, 又戰戰兢兢。她拿不準楚傾想不想去鸾栖殿,有意沒跟他打商量, 只想先騙過去再說。
是以她很擔心他半路會醒過來, 開口要求回德儀殿。那她是不好拒絕的, 她也不太好意思厚着臉皮盛情邀請他去鸾栖殿。
于是真是萬幸他藥勁兒還沒過,一路都昏昏沉沉地閉着眼,直至在鸾栖殿門口落了轎,他走下步辇行至殿門口才驚覺這不是德儀殿,遲疑着看她:“陛下明日還有早朝,臣先……”
“……是該先送元君回去的。”她一副恍悟的神情,凝神想想,又道,“不過鸾栖殿倒也住得開,就讓擡轎的宮人們早點歇着吧。”
一副勉為其難跟他湊合湊合的樣子。
楚傾腦子裏還混沌着,既沒心力去想太多,也聚不起精力探她心底的虛實。只覺她為宮人着想的口吻很真誠,就點頭默許下來,虞錦生怕他後悔,一拽他衣袖,提步就往寝殿去。
入了寝殿,她直接推他到床邊坐下:“朕要去沐浴更衣,元君精神不好就早點睡吧。”
殘存的清醒讓他神情凝滞,視線飄忽着落到對面的羅漢床上:“臣睡羅漢床。”
“睡什麽羅漢床!”虞錦聲音微硬。
她早已色迷心竅,想着就算不能趁他精神不濟時圓房,拿他當個人形大抱枕抱着睡一夜總行吧?但見他面色倏然一緊,心裏忽地就沒骨氣地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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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真是夠了。
他本就長得好看,現在有點虛弱,面容有點虛,神情稍有波動就看着又美又凄慘,她真是招架不住。
于是湧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一轉:“你不舒服你睡床,朕睡羅漢床。”
“那怎麽行?”楚傾擡起頭,虞錦抱臂:“再多一句廢話就算你抗旨!”
“……”他啞了啞,又垂下頭去,“聽陛下的。”
蒼,天,啊。
虞錦心裏有個縮小版的自己撓起了牆。
原來他迷糊起來是這樣?
又美又凄慘,還蔫耷耷的又很乖。
她腦中浮現了一只生病的大金毛,差點沒忍住直接伸手揉臉。
正一正色,她為他喚來宮人,自己氣定神閑地轉身去了浴房。
楚傾除了外衣,很快就躺下了。藥勁還在腦海裏撞着,躺下間天旋地轉,幔帳上的繡紋都像活了,盤旋得讓人反胃。
他閉上眼躲避這種不适,但眼前一黑反倒暈得更厲害,腦袋不住地往下墜,似要墜入十八層地獄裏去。
他不得不又睜開眼,強行盯着床帳,直至眩暈慢慢緩和。
不知盯了多久,繡紋不再動了,恢複成了一只安栖在枝頭的鳳凰。周遭一切也都慢慢靜止下來,他緩緩舒了口氣。
正要再閉上眼,沁入餘光的一縷金黃忽地引住視線。
是挂在床頭的東西,懸在頭頂位置。他下意識地仰面看了眼,最初只看清了那縷金黃是個流蘇穗子,繼而又慢慢蹙起眉頭。
這該是個挂飾,只是主體部分實在奇怪。
他這樣躺着不太能看清細節,但仍能看出是一支彎折的毛筆。從筆杆正當中的地方折斷,只留了一層竹皮連着,斷裂出來的根根尖刺被金線仔細地纏好了,下面墜了流蘇、上面拴了挂繩,做成了個挂飾。
怎麽拿個破毛筆做挂飾?
好奇心驅使他坐起來仔細端詳,目光落在筆尾處的剎那,他呼吸陡然滞住。
浴房裏,虞錦生無可戀地泡了個熱水澡,欲哭無淚地緩解滿身疲乏。
慘,太慘了。就算是高三生,除夕初一都能休息休息,她不能。
她還得五點多就起床上朝,也沒人給她開個三薪。
屋裏有只能治愈她的大金毛,但大金毛并不讓她抱着睡。
委屈。
垂頭喪氣地回到寝殿,虞錦看了眼床榻,他好像已經睡了。
心中苦嘆地坐到妝臺前,自有宮人上前為她絞幹頭發。她哈欠連天地複習明天的大朝會都有什麽必須說的要事,床帳裏忽地輕喚:“陛下?”
“嗯?”她回過神,“你還沒睡?”
他沒應聲,安靜了一會兒,又說:“陛下認識林頁?”
哦,他看見那支毛筆了。
虞錦扯着哈欠點頭:“認識啊,這就是朕方才跟你說的,在太學時的那個玩伴。”
說着突然反應過來:“哎……你也認識林頁?!”
“嗯。”他應了聲,“臣當時與他一起在太學讀書。”
她頓時滿心驚喜:“真的嗎?!”
她從未見過林頁的其他朋友,準确的說,其他與林頁有關的人她一概沒見過,這個人從她的世界消失得突然又徹底。
楚傾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她的那份驚喜,意外于她這樣濃烈的情緒。
原本複雜的心緒被攪得更為難言,他怔了怔,故作平靜地問她:“陛下很喜歡他?”
……喜歡?
或是因為方才剛出過的事,又或是因為二人間的關系,這個詞從他口中說出來頓時讓虞錦莫名有點虛。
她謹慎地想了下,道:“就……兒時的朋友嘛,自然喜歡,但就是……朋友間的喜歡。”
短暫的沉默,床帳中靜靜又道:“陛下不覺得他離經叛道?”
頓了頓,他的聲音裏帶了三分輕嘲:“他在太學時可是個異類。”
“朕不覺得啊。”虞錦黛眉輕蹙。
她能理解現在的“大衆思維”不接受林頁的想法,但她不喜歡楚傾這樣說。
理智告訴她無需争辯,但在感情上,她又忍不住地為林頁說話:“胸懷大志罷了,有什麽不好?再者他又不是信口開河的胡言,他很努力啊,當時他偷着參加外舍院的童試,考了第一呢!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沒有做官的本事?就因為他是個男孩子?”
楚傾身形一顫,竭力克制着,才沒讓聲音一起戰栗。
“……考了第一麽?當真?”
“真的。”虞錦點頭,“可惜了,不知當時究竟出了什麽事,他家裏就把他帶走了。”
跟着又問他:“你知道當時是怎麽回事嗎?現在他怎麽樣了?”
楚傾無聲地盯着那支毛筆,末端镌刻的“林頁”二字就那麽明晃晃地懸着,殘忍地懸着。
“他……”他決絕地阖上了眼,“他死了。”
話音落定,殿裏一片死寂。
連為虞錦擦着頭發的宮侍都不由得摒了息,死死低着頭,不敢看女皇的神情。
虞錦腦中一片空白,對這個答案毫無準備。
她在閑來無事的時候設想過許多次林頁現在的生活。她想過他可能泯然衆人,向現實低了頭,嫁人成婚,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也想過他或許有幸逃離了家裏、離開京城,甚至離開了大應,去規矩不這麽嚴的地方雲游四方。她想過他可能嫁了個好妻主,縱不能成全他的夢想也能陪他談天說地;也想過他可能嫁了個不太好的妻主,不屑他的追求,讓他終日郁郁。
但她從未想過,他已經死了。
怎麽……怎麽就死了呢?他和楚傾差不多大,怎麽就死了呢?
她不敢接受這個結果,心裏抵觸之至。木了不知多久,她才從恍惚中回神,聲音顫栗不止:“怎麽死的?”
“他離開太學是因為……”楚傾再度睜開眼,望向那支毛筆,“因為家裏給他定了門親事。妻族勢大,他混入外舍院參試這種事,家中無論如何也不敢讓親家知道,只得疏通關系求太學隐瞞,再将他關回家裏,學他該學的東西,直至成婚。”
一字一句,他說得很平靜。當年的記憶、乃至這些年的坎坷一并在腦海裏翻湧着,只讓他覺得天意弄人。
“然後呢……”虞錦鼓足了勇氣才敢追問。
她自知楚傾口中“他該學的東西”是指什麽,不敢多想林頁那樣的雄心壯志被關進那樣的牢籠裏是件多麽殘酷的事。
“然後……”他好似也有些難過,她聽到他的聲音滞了滞,才又繼續說下去,“有一天,他突然就死了。”
“怎麽死的?”輕吸着涼氣。
他說:“臣也不太清楚。”
林頁怎麽死的呢?他是真的不太清楚。
好像就是在那一把火之後,他突然就想開了。既然一切努力都沒有意義,那按着長輩的心意得過且過也沒什麽不好。
反正他偷學那些東西的記憶也沒有多少是美好的。誠然讀書的過程讓他沉醉,但與之相伴的始終是旁人的嘲諷、家人的呵斥,母親氣急時甚至為此對他動過手,斥他為“家門不幸”。
唯一支持過他的,就是在太學裏結識的那個他一直不知名字的小姑娘。
最難熬的那幾年,乃至進宮後過得暗無天日的那些時日,他都是靠回想她當時鼓勵他的話捱過來的。
如今他終于知道了她是誰。
緣分多諷刺。
而他的存在,比緣分更諷刺。
她還記得他、還在為他的特立獨行辯解,他卻早已将她牢記不忘的那些願望放棄得一幹二淨。
他再也不會是林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