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二
窗外雨潺潺。
楊宛擡眼看着窗外,細密的雨絲已經看不分明。年紀越來越大,全身上下的器官似乎都在慢慢地衰敗。
也好,早一點去見他。
早些年的時候,楊宛也沒有想到過,自己與溫承能夠一直這樣相伴着走到最後,走到……兩個人成了京城裏人人都交口稱贊的和睦夫妻。
最開始的時候,她并不是那麽情願嫁給他的。
不僅僅是因為她怕他不夠愛,也怕自己不夠愛他,到頭來,兩個人都沒了愛意,相互之間就只剩下憎惡了。
現在想來,那時候的念頭多年少輕狂啊。
夫妻之間,也并不是只有愛的。陪伴得時間越多,就越知道,年少時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炙熱愛意,到頭來都會變成相濡以沫的親情。若說與血脈相連的親情還有什麽不同,大約也就只是……這樣的親情,底子裏有着讓人奮不顧身的東西罷了。
她慢慢地擡起手,邊上立刻有小丫鬟過來扶着她到床上躺下。年歲越大,越不記得身邊這些個丫鬟叫什麽名字,總是叫錯。大約在她們眼中,自己這個老太太已經老糊塗了,連身邊人是誰都不記得了吧。
也是到了老糊塗的年紀了。
他已經走了十年,一手養大的皇帝登基也有二十多年了,三個兒子如今已經各自成家立業,自己已經是有重孫的人了。
時間真的是過得快啊……
最難熬的,是宮裏頭的那兩年。然後在姚家的日子,沒有了随時可能丢了性命的危險,日子就快了起來。到了後來,自己當家做了主,日子就一年快似一年,總是一眨眼,就又到了年關,要忙着送年禮了。
現在想起來,過去的日子裏,有許多都是他。
當初為人奴婢的時候,小心翼翼地見一面,長大成人之後,那些一起走過的日子……有些事情,明明當時的心情是各式各樣的,想起來卻都是笑。
楊宛閉上了眼,這下雨的日子,正好睡覺。睡着了,也許就能見到他在奈何橋頭,等着自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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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快了,老頭子你不要着急,我就快來了。
溫旭已經五十多了,曾經沉穩的小豆丁,如今也已經是做祖父的人了。前兩年賦閑在家之後,溫旭最為擔心的,就是已經年歲不小的母親。
陛下也很是擔憂,特意遣了兩位太醫常駐府上,就怕老太太萬一出了什麽事來不及。只是老太太的身子雖然無可轉移地衰敗下去,卻一直都沒有什麽疾病。
但是,他也知道,到現在,老太太的時日大約是不多了。太醫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經有過提醒,老太太年歲大了,心力大約是跟不上了。
自從父親死後,溫旭一直覺得,母親的精氣神都變了一個樣,再沒有以前那般昂揚姿态。他想,大約是在思念父親吧……
他對父親與母親之間的那種感情很是羨慕,幸運的是,自己與夫人之間也過得很好。所以,他越發能明白,父親去了,對母親是怎麽樣的打擊。
是了,母親的年紀,也不小了。小舅舅兩年前就走了,姨媽前些日子送了信過來,大約也要不太好了。母親這些年雖然是好生養着,但是身子骨也是看得見的衰敗了下去。
時間是世上最是無情的東西。
溫旭慢慢地走在去向老太太請安的路上,亂七八糟地想着這些問題。
剛走到門口,就見裏頭奔出來一個丫鬟,見了他急急地行一禮,卻連話都來不及說,奔走了。溫旭看着她離開的方向,眉心一跳。
陛下派過來的太醫住在那邊。
他腳步頓時急促起來,快步走了進去。
屋子裏有些慌,卻并不亂。見了他,老太太身邊貼身伺候的嬷嬷上前來行了一禮,說着見過國公爺,片刻之後立刻就做了注解:“老太太今兒這一覺睡得有點久,丫鬟們又叫不醒,怕是有什麽不妥當,婢子派了人去叫太醫過來看一看。”
溫旭的心口緊縮一下,說一聲做得好,趕緊進了裏屋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依舊在睡,睡得很是安穩。溫旭試探地将手指伸到鼻前,微弱的氣流拂過手指,讓他松一口氣。
太醫過來診了脈,臉上不見任何喜色:“老太太的時日不多了,大約也就是這兩天,是油盡燈枯之象。”
溫旭心中早有準備,聽了這話依舊是覺得心口一疼,細細地問了問日子,趕緊地寫了信去将已經不住在府裏的老二老三叫回來。
大夫人知道老太太的情況,臉都白了幾分,口中吩咐的話卻有條不紊。與溫旭商量過後,夫妻兩人決定先将架勢預備起來,一來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二來……他們也期望着,說不定沖一沖,老太太就能好了。
老二楊榮與老三溫朗在府裏頭守了三天,才守到老太太睜開眼。
那一瞬間,幾個人的眼睛都亮起來,見到老太太紅光滿面的模樣,卻又心中黯淡。這副模樣,是回光返照吧。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們的猜想一樣,老太太這時候居然眼睛也不花了,耳朵也不聾了,說話的時候更是利索。
見了老二與老三,老太太的眼睛頓時就是一亮:“老二老三也來了?倒是有些日子不見了。”說着,含了笑去看邊上溫旭:“還是你們大哥聰明,早早地就退了,如今在家裏頭日子過得可悠閑。”
楊榮與溫朗如今都還在朝上做官,平日裏确實不怎麽得閑,聽了了老太太這話,卻只覺得仿佛是老太太在指責一樣,臉上燒得慌。
“母親這話,倒讓我與二哥無地自容了。”老三這樣說着,過來坐到床邊上,拉了老太太的手,笑着說:“若是母親不嫌棄,我就請上兩三個月的假,來陪老太太。”
“這可就過了。”老太太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現在可是替皇家做事,哪能說請假就請假的。”她拍了拍老二的手臂,笑眯眯的:“你這樣說,皇帝也要不高興的。”
楊榮眼眶微熱,這個時侯,母親還想着她奶大的皇帝。
大約也是察覺到自己的情況,老太太簡單說了兩句,就停了下來,笑眯眯的。
“我覺着,我大約是要走了,趁着你們都在,有些東西,我給你們分一分。”她這樣說着,叫了身邊伺候的丫鬟過來,拿了自己的私庫單子和鑰匙,交到了溫旭手上:“你是老大,我庫房裏那些東西,你與你兩個弟弟分一分。日後,給幾個小的做傍身銀子。”
溫旭只覺得鼻頭酸澀,強忍着答應下來。
老太太将幾個兒子并兒媳婦都叫道邊上,笑眯眯地叮囑了兩句,含笑說:“今兒倒是老天賞臉,都不怎麽覺得倦。”
她看一眼溫旭,似乎想要說什麽,卻又停了下來。
溫旭大概猜到,只是那人如今是皇帝,他也不好替那人說什麽,只能靠在老太太身邊,說着些湊趣的話,就想讓老太太笑一笑。
老太太卻并不多說什麽,只是看了他們笑,一雙眼睛眼看着就要晃神起來。
溫旭心中大驚,卻忽地聽得有人在門口急急地叫着老爺,下一刻,就有人叫着陛下駕到,有人大步沖了進來。
溫旭不曾想到皇帝居然在這個時候趕了過來,看着老太太忽然一個激靈,又清醒了過來,只覺得眼眶都熱了,擡起袖子遮住了臉,卻依舊覺得遮不住。
皇帝姚祎早早地覺得心中急跳,聯想到請假的楊榮溫朗,剛一下朝就奔了過來。
眼見得老太太躺在那裏,看着自己過來睜開了眼,眼中卻似乎沒有自己,皇帝頓時就悲從中來,哽咽着叫一聲奶娘。
老太太卻已經聽不到了,看着他仿佛在看着很遙遠的地方,微微帶着笑:“二少爺你也在啊……”
皇帝聽得這一句,越發酸澀。自己的父親姚肅,雖然是皇帝,可當年卻是府裏的老二,上面的大伯早早地去了,繼承那位置的才是自己的父親。
如今老太太看着自己,想到的卻是自己的父親吧。
“二少爺說笑了呢……”老太太的聲音越發低了下去,“夫人也說了,做妾是一輩子沒前途的。溫家哥哥也說,女人不能攀附誰啊……”
溫旭不妨居然聽到這樣的話語,想到母親的一生,卻只覺得如今這句,大約就是母親這輩子努力想要做到的。
皇帝捧着老太太的手,半跪在老太太床前,聽着這漸漸地下去的話,眼淚莫名地就流了下來。
當年若不是老太太,自己大約早就被過繼出去的二弟搶走了位置,自己還覺得是心甘情願送上的。
可如今,這個代替了自己母親的人,也要去了。
他的眼淚落下來,落在老太太臉頰上,老太太卻忽然仿佛看清了他是誰。
“祎少爺,是你啊……不要哭,有什麽不痛快的,告訴奶娘,奶娘幫你出氣。不要哭……”
一句話讓皇帝越發覺得悲痛,這樣的話,許多年前聽過,許多年後,他再一次聽到。
可是,說這句話的人,卻在下一刻就閉上了眼。
最後喃喃自語的“溫家哥哥等等我”飄散在空氣中,留不下一點痕跡。
滿屋子孝子賢孫頓時就大哭了起來。
仿佛在黑暗中走了許久,楊宛終于慢慢地回過神來。四周一片花海,輕薄霧氣缱绻地纏繞,月光滿天,水流聲從霧氣的深處傳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往那邊走,可是心底卻一直有一個聲音說,往那邊去到那裏去。
她慢慢地走過去,看到一條血色的河。河上一座橋,橋頭站着的人影仿佛已經站了許久,身上鋪滿霜雪。
沒有看清,她卻已經知道那是誰,步伐情不自禁地加快。
“溫家哥哥……”
我來找你了。
溫承擡起頭,飛奔過來的身影讓他已經僵硬的唇角情不自禁上翹。
終于等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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