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信中說得頗為隐晦,楊玲說起前些日子那封信中的喜訊,卻是關系到弟弟楊景之的。
楊玲仿佛是不經意地提起,以前有忠仆用自己的兒女來替換主家的兒女赴死的消息,感嘆着這樣忠仆實在是世所罕見,又嘆說楊家若是能有這樣的下人,楊家就不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
看上去是抱怨與感嘆,楊宛卻從字裏行間猜出楊玲的心情。
楊景之在宮外,并沒有入宮去受苦。
楊宛一時之間驚喜莫名。
只是将信件放下了,她卻又有些不确定了。這樣的事情,在當時楊家被新帝視為眼中釘的時候,是怎麽發生的?
想要将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換出來,這樣的本事,只怕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楊宛想了許久,都想不到當時的楊家會有什麽人來幫這樣一個忙。想到之前姚儀打聽到的在宮中的人,楊宛又深覺出這件事的隐秘之處來。
她默默地将單獨寫着這點感嘆的那張信紙拿出來燒掉了,然後将剩下的放回去。
楊玲在信中也說着自己的日子,自然是過得極好的,那一家幾乎是将她當做女兒在疼。楊宛細細讀來,有些羨慕又為她高興。
她的處境,也許在物質上比不上自己,可是心裏面卻要過得舒坦得多。
因為這件事正想着心事,綠柔在門口敲了敲門扉:“姑娘,羽衣閣的人來裁衣了。”
姚夫人對她倒是真的好,羽衣閣都是為高門大戶定做衣裳的,府裏也不過是姚夫人與姚真兩人,如今卻還要再加上一個楊宛。
裁衣娘子進門來替楊宛量了身量,笑眯眯地讓她來看圖冊,等她選定了樣式之後,才悄悄地退了出去。
綠柔等人走了之後,才笑着說:“姑娘怎麽竟選那些素淡的模樣,也該打扮得漂亮點才是。”
楊宛笑道:“左右是在府裏,也沒什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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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笑一陣,卻見姚肅滿臉嚴肅地回來了。楊宛好奇心起,小心地上前詢問發生了什麽事。
姚肅看她一眼,托腮道:“宛宛你在宮裏頭,知道六皇子嗎?”
楊宛心中一緊,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衣襟,道:“知道。”
姚肅嘆道:“父親剛剛帶了消息回來,說陛下有意為六皇子挑選伴讀,說不得,我要去了。”
楊宛吃了一驚,甚至于忘了去掩飾。
姚肅看見她的表情,一笑,問:“那六皇子,想來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否則怎麽不管是你還是父親,都露出這般不情願的模樣來。”
楊宛聽姚肅此言,心道,連姚儀都表現出了不情願卻還是告訴姚肅,只怕事情已經成了定局。
姚肅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裏,卻并不喝,只是看着茶杯發呆。過一會兒,他輕聲問楊宛:“宮裏頭六皇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宛宛你知道嗎?”
楊宛略一猶豫,說:“之前,我是在長安公主殿裏伺候的。”
姚肅不由得有些失望,轉念卻又不知道為什麽松一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複雜的心緒。
正想着,就聽楊宛說:“不過,六皇子與長安公主多有沖突,我也算是知道一點。”
她擡頭看一眼姚肅,俯身向前,貼着姚肅的耳朵輕聲說:“六皇子心情暴虐。”說完,趕緊退了回來。
姚肅察覺到身邊溫熱的身體離開,又聽得這樣一句,一時間不由得呆住了。
“這樣嗎?”他喃喃地說,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宛宛能不能具體說一說?”
楊宛說起自己與六皇子寥寥無幾的幾次碰面,卻都不是什麽愉快的消息。當初楊宛從禦膳房進了長安公主的宮殿之後,就被長安公主安排了給她養貓。
這是一個輕松的活計,算得上是照顧楊宛。
也因為如此,楊宛對長安公主也有幾分感激之意,平日裏将那只貓養得極好。只是偶有一日,那只貓從她眼前走失了那麽一瞬,就被六皇子見到了。
六皇子當日大約是在旁的地方受了氣,又被人強壓着到長安公主這裏來道歉,整個人仿佛一點就着。那只貓優哉游哉地從邊上過去,就礙了他的眼,讓他暴怒地甩了鞭子過去,非要置那只貓于死地不可的樣子。
楊宛卻不敢讓他真的對貓動手,畢竟是養貓的宮女,若是貓出了事,她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于是,她戰戰兢兢地出去磕頭賠罪,想要将那只貓救回來。
六皇子當時就冷冰冰地注視她,那種感覺就仿佛被一只巨大的冷血動物盯上,脊背生涼。
“你想要這只貓的命,那就拿你的命來換。”
六皇子當時如是說。
楊宛跪在那裏,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當中,渾身上下卻沒有一件衣服。周圍的人沒有一點聲音,就連呼吸聲都沒有。只有六皇子冷冰冰的目光投注在身上,視線所及之處,似乎要燃燒起來。
楊宛當時已經無暇去顧忌其他,她只是磕着頭,求着六皇子饒命。
頭上似乎流着血,可是卻并沒有人出來為她求情一句。
直到六皇子哈哈大笑,丢了鞭子揚長而去,才有長安公主宮中的宮女出來,将她扶起,帶到公主面前去。
長安公主的聲音是悲憫的,可是卻并不能讓她生出更多的一點安慰來。
現在回想起來,楊宛覺得,大概就是從這件事情之後,自己才真正的學會了去觀察別人,去讨好別人。
以前的楊宛,總是帶着幾分不谙世事的天真與被寵出來的小脾氣的。
她輕聲細語地将自己與六皇子第一次見面的場景說了,又說起自己與六皇子的第二次見面。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六皇子卻一眼就看出了她。
但是,依舊是那種讓人窒息的不安,甚至于,楊宛能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暴虐氣息。小小年紀,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天生就有這種冷血的因子。
在他面前,楊宛總是惴惴不安的,雖然出乎意料的,他放過了她,可是這并不代表她就安全。因為,在第三次見面的時候,楊宛只是跪在路旁,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做,就看見那雙明黃繡着蛟龍的靴子停在自己的面前。
少年的聲音仿佛不似少年,暗啞而讓人覺得發寒。
“這個人,”他輕描淡寫地說,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小事,“拖出去打死。”
那一瞬間,楊宛覺得周身都被禁锢,巨大的不安席卷了全身,将她緊緊地包圍,讓她說不出一句話來。事實上,當時的情形,如果說出了話,大概也只會是死得更快的結局。
姚肅聽到這裏,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他看到楊宛的臉,就算是回憶,那張紅潤的臉也變得蒼白。他的視線又落到她的唇上,那說着話的雙唇也顯得有些發白,不複從前的紅潤瑩澤。
他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楊宛說完姚儀是如何從六皇子手中救了自己,然後又将自己帶回來的事情之後,扭頭就看見姚肅呆呆傻傻地看着自己。漂亮的少年,就算是發呆的樣子也是漂亮的。姚肅這時候看上去眼睛格外黑亮,雖然微張着嘴的樣子有些傻,可是看起來也是賞心悅目。
楊宛就帶了笑盯着他,想看看他什麽時候回神。
事實上,她一旦停止了說話,姚肅立刻就回神了。看見她正看着自己,一雙黑亮的眼睛帶着笑意,有些發白的唇角上翹,露出一絲狡黠。
姚肅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甚至于在那一剎那不敢去看楊宛。
他低下頭,故意粗聲粗氣地說:“宛宛你看着我幹什麽?繼續說啊?”
楊宛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清亮的聲音中也帶了笑意:“我已經說完了啊。”
她對着姚肅俏皮地眨眨眼,姚肅只覺得這個動作讓他越發面上發燒,心跳加速,連忙轉過身去,就聽楊宛說:“我和六皇子也就見了那三次面。少爺你想知道的,我都說完了。”
她開始将手上握着的線團分開,準備打絡子。
姚肅看着她低下頭去,露出半截雪白的脖子,忽然覺得她的脖子好像一截養得白生生雪嫩嫩的脆藕,很想一口咬下去。
趕緊将這份心思按捺下去,姚肅說:“聽起來,六皇子脾氣不太好。”
楊宛一邊熟練地打着絡子,一邊眼睛在邊上的針線筐裏掃視着,想看看裏面有沒有合适的寶石,一邊說:“六皇子的脾氣,據我們所知的,确實不太好。”
她從邊上挑選出來一個鑽了孔的小碎珠,将它穿到線上,又說:“以前在宮裏頭,六皇子那邊的差事,很少有人願意去做。就怕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姚肅聽得這一句,心中一緊。
轉頭看到楊宛帶着笑坐在邊上,雪白的手指在紅色的線中穿插,忽然覺得此時自己能看到她也是自己的幸運。
他咽了咽口水,說:“這麽說,宛宛你的運氣還是不錯的,沒有被分到六皇子那裏去。”
楊宛的手指一停,順勢就将手中的線放下了,歪着頭想了一會兒,才笑着說:“也是,雖然我一直是在浣衣局和禦膳房,可這種地方,苦是苦了一點,也沒什麽紛争。”
姚肅看着她含笑的樣子,想到她之前的身份,卻莫名地覺得心酸起來。
“以後不會了。”他仿佛宣誓一樣,斬釘截鐵地說,“宛宛的日子一定會好好的。”
楊宛對他輕輕一笑,笑容燦如春花:“嗯,一定會好好的。少爺說了,我就信。”
姚肅被這樣的笑容一閃,頓時心跳得愈發快了,蹦蹦蹦似乎要從口中跳出去。
他按住胸口,只覺得方才自己知道要做六皇子的陪讀所帶來的不安,在這一剎那消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