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樂易想睡他,程煙景并不吃驚,他們親也親了,摸也摸了,你侬我侬,滾床單是理所當然,他是醫生,生理常識比一般人通透,誰上誰下,在他眼裏無非是體位而已,沒有那麽多心理障礙,只是現在兩個人都餓得咕咕叫了,應該先解決溫飽問題。
樂易找了家新開業的餐廳,外賣小哥送來時,手裏拎着一個炖蛋,不是傳統的碗裝炖蛋,而是把雞蛋炖在一個圓鼓鼓的橘子殼裏,特別可愛,外賣小哥說,餐廳開業贈送的,算作小驚喜。
樂易上網搜了搜,這玩意叫香橙炖蛋,心想,還真有意思。
網上的熱點來得快去得也快,面館的生意火了一陣子,慢慢歸于平靜,閃着星星眼的少女們不再出現,姚珊悵然若失,樂易倒是挺開心,擱了勺子就往喬南鋪子裏跑。
喬南正翹着二郎腿無聊透頂,擡眼一看,一東一西兩個人影同時朝他走來,耿青城從公安局裏出來,樂易正穿過西邊的大馬路。
“你們約好了?”這倆人怎麽同時來了。
耿青城一愣,中午警隊休息,他就到店子裏看看自家愛人,沒想到碰上樂易。
“我來看看有沒有新鮮柳橙。”樂易說。
“哦,給你家程大夫吧,”喬南一拍腦袋:“那有,必須有!”
喬南故意把‘你家’兩個字拖得陰陽怪氣,樂易聽着高興,也不反駁。
耿青城問:“在一起了?”
喬南笑得暧昧:“還用問,你看他一臉春光,肯定是佳人在懷。”
耿青城剝了個橘子,哦了一聲。
樂易瞧着耿青城臉色古怪,但看他埋頭剝着橘子,又想耿青城當了多年警察,臉上本就沒太多表情,便沒放在心上,跟着喬南挑柳橙去了。
香橙炖蛋工藝簡單,将柳橙開個口,用勺子把橙肉挖幹淨,再把雞蛋、橙汁和糖攪勻,倒入橙皮裏,蒸10分鐘左右就好,做好的橙子蛋羹酸酸甜甜,好看又好吃。
樂易覺得這種精致的小玩意特別适合程煙景,學着網上的教程,把橙子皮切成鋸齒狀,遠看像個小桔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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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喬南鋪子裏碰到耿警官了。”樂易用水果刀劃着橙皮:“你知道他倆是一對兒不?”
“嗯。”程煙景從冰箱裏挑了兩個雞蛋。
“放着放着,我來。”樂易把人推開:“你等着吃就好。”
程煙景笑了笑,索性靠在冰箱上看樂易忙活。
“他倆在一起十幾年了,我追你那會兒,總羨慕他們。”樂易舉起切好的橙子皮,看了看,還算小巧精致,“現在我們在一起了,我就不羨慕了。我們也可以在一起十幾年,幾十年,還可以一輩子。”
程煙景喃喃道:“一輩子啊……”
“那是,你別想反悔。”
程煙景沒好氣地笑:“你怎麽就喜歡我了?”
“這個啊,可能你好看吧。”樂易笑着說。
程煙景眉頭不自然地皺了一下,‘好看’是建立在正常人身上的加分項,他一個幾近失明的人,‘好看’就顯得多餘了,就像鼓吹一臺發不出聲音的鋼琴造價千萬,毫無意義。何況他的右眼幾乎是凸起的,平日靠着劉海才遮住瑕疵,不知怎麽到了樂易眼裏就變成了‘好看’。
程煙景沒搭腔,樂易忍不住回頭,見他若有所思地倚在冰箱上,以為程煙景覺得他膚淺,又說:“開玩笑的。”
“我說過吧,我以前老是做噩夢,可後來,我發現我總是夢見你,你帶來了好夢。”
程煙景擡眼:“那個手臂的夢?”
“嗯。”
廚房又靜了下來,程煙景輕輕摁着虎口穴,一收一縮,虎口穴鎮靜安神,讓人平靜。
大概這個理由聽上去很荒誕,樂易只好說:“雖然這個開頭有點扯淡,但你別想太多,我是真的喜歡你。”每一天都越來越喜歡,有增無減。
程煙景看着樂易的背影,從任何角度看都是純男性的背影,肩膀寬厚,肩胛骨微微前傾,應該是長期弓着腰煮面導致的,手臂纖長,揮動的時候會帶起淡淡的面粉味,樂易手勁極大,無論是摟住他的腰,還是握住他的欲`望,都帶着霸道與獨斷,和他猛烈的追求一樣。
程煙景咬了咬嘴唇:“如果你今晚不想回去,可以留下來。”
說完,輕咳了一聲:“藥櫃有凡士林。”
當晚兩個人就睡到了一起,程煙景只有一張單人床,還是折疊式的單人鐵床,受不住兩個大男人的折騰。他是站着被樂易摁在牆上站着插入的,凡士林黏在臀縫和腿間,樂易沖撞的時候,他整個人貼上牆壁,抽離時又仿佛懸空,汗濕的頭發淩亂地貼附在臉頰上,在牆上浸出若有若無的水痕,他發不出聲音,喘息都被撞碎了,只能随着樂易粗暴原始的動作沉浮。
溫存過後,樂易食髓知味,恨不得把店鋪盤給姚珊,直接搬到沉香堂去,程煙景再三喝道‘不準來’才制住樂易的沖動。
仿佛時間倒流,回到初見程煙景的盛夏,他在翠柳街這頭,程煙景在那頭,他仰着頭,看白色的身影在綠植後靜伫,不同的是,有了愛情,看不見的甜蜜沿着街道流淌。
這日,午後客人不多,樂易坐不住,一心想往沉香堂裏沖。他睡過程煙景,就像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美味,那種感受太美好太值得回味,尤其是程煙景隐忍着承受他的重量,卻難以自抑地呻吟時,心理上的快感勝過一切,只要想起那細碎的嗚咽,隔着街道都忍不住勃 起。
“小夥子,小夥子。”尖尖的嗓門打碎樂易腦中的旖旎畫面。
一個臃腫的中年女人站在曲尺臺外朝他揮手,女人化着濃妝,眼線黑得像在煤窯裏滾過,眼睫毛粗壯硬直。女人身後跟着一個枯瘦如柴的男人,叼着一根只剩濾嘴的煙頭。
“吃什麽?牆上有菜單。”樂易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女人身上發出劣質香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像發馊的罐頭。
“小夥子,打聽一下哦,”女人翹着手指,點開手機裏的視頻:“這個見義勇為的小夥子就是你吧。”
樂易當她又是慕名而來的客人,禁不住多看了眼,女人黑黢黢的眼裏全是期待,佝着腰等他回答,只好說:“這都半個月前的事了。”
“哎唷哎唷!!是你就好!”女人就像看見大把的金子似的,捏着嗓子,鴨叫一般,“總算找着人了!”男人聞言也擡起頭,扔了煙嘴,踩了兩腳走過來,站到女人身側。
女人怪叫了一陣子,興沖沖地把視頻拖到最後:“你知道這個穿白衣服的醫生在哪裏嗎?”
女人湊上來,香水味全鑽到樂易鼻腔裏,使他輕微惡心。
他們是來找程煙景的,在一堆五官模糊的畫面裏,一段不到2秒的鏡頭裏,認出了他。
樂易的視線在兩人身上打轉,女人嘎嘎吱吱地怪叫,男人一聲不吭卻緊緊盯着他,這一幕似乎似曾相識,曾有那麽一男一女,女的潑辣,一張嘴就是哎唷哎唷,男的沉悶,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來,女的肥膩,像從廢土裏長出的生了肌瘤的矮灌木,男的枯朽,像附着在灌木上的細長野草,異常怪誕。
是在哪裏見過?
他們不是翠柳街的居民,也不像林城人,說話夾着鄉音,是哪裏的鄉音……
樂易抻長脖子試圖從女人的臉上找到線索,女人兩只生着黑皴皮眼睛像兩條凹陷的深溝……
深溝……
女人急了,嘴巴翕動,露出一口黃白相間的爛牙,尖叫:“你說呀?!唉喲哎唷,急死我了!”
尖叫陡然提高八度,激得樂易一陣頭皮發麻,再看那女人,卻是想起來了——
白日、黃土、群山、溝壑……
這個女人,這個男人……
還有一截青色的手臂……
樂易一瞬間驚醒,心底升起徹骨的寒意,仿佛每根毛發都結出了冰霜,眼神一沉,慢吞吞地說:“對面二樓,有個診所。”
“哎唷哎唷!這下真的找着了!”女人高興地捅了捅身邊的男人,男人瞄了樂易一眼,卻被女人狠狠推了去:“愣着幹嘛,走啊!”
樂易怔在原地,耳朵裏有嗡嗡地聲音,女人尖銳的公鴨嗓聲在耳邊一圈一圈地繞,翠柳街似乎微微顫抖,無聲無息地移動着,他咬了咬嘴唇,一言不發跟過去。
沉香堂的迎賓鈴來者不拒地響。
樂易走上樓就聽見女人吵架似的尖嗓門:“哎唷哎唷!沒想到還真讓我們給找着了,你說你,手機都沒一個,可讓我們好找。”
他費勁地挪着步子,哎唷哎唷似乎是女人的口頭禪,不斷從紫紅色的嘴唇裏蹦出來。
“哎唷哎唷,這就是你不對了,我們就是養條狗也會看門呀!你倒好,從小就胳膊肘往外拐。”
程煙景站在桌後,呆滞的神情像一個孤獨的低能兒,他手裏捏着一份病例,剛寫完來不及收好,臉色比紙更白。
女人還在咋呼呼地叫:“要不是我們,你哪裏活得到今天喲,你說你是不是沒良心。”
程煙景臉上露出不耐煩,抽開最左邊的抽屜,拿出一個信封,捏了捏:“就這麽多,拿去吧。”
男人幹澀地開口:“狗子……”
“你跟他廢話什麽!”女人喝道,眼睛冒着光,猛地搶過信封,肥厚的手指一夾,從中抽了一疊,都是粉紅色的大鈔。
樂易怔怔地看着這幕。
女人往手指上吐了兩口唾沫,一張一張撚着,哎唷哎唷地叫着往回,跟杵在門口樂易撞個正着,正準備罵,一看是樂易,笑得像六月裏的喇叭花:“小夥子,謝謝你告訴我們地方。”
樂易輕輕嗯了聲,往後退了一步,讓兩人走了。
程煙景還站着,嘴角緊繃,樂易想找點兒話說,舌頭卻像被凍住了,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看着程煙景的嘴唇,像看一顆綿軟的糖,程煙景的嘴裏發出過的最好聽的聲音,就是細碎的呻吟,當他握住他的欲`望,或者在他身下承受他的欲`望時,那種斷斷續續的、帶着哭腔的聲音,令他瘋狂。
說點兒什麽呢……
樂易張了張嘴,腦袋不可控制地、像壞掉的放映機,一個鏡頭接着一個鏡頭失控亂跳。
他最近太幸福了,幸福到差點忘記——
是有那麽一個地方,化成夢魇,整夜整夜的侵襲他,漫漫似無盡頭。
他吞咽着翻卷而上的胃酸,一幅幅畫面在迷霧裏漂游着。
赤裸的日光、溝壑遍布的黃土地,和過往的細聲細語糅雜在一起……
「不要想了解我」
「我沒什麽好了解的」
浮腫得和大腿一樣粗的手臂……
「你喜歡程煙……程大夫?」
「程大夫那邊什麽反應?」
他站在黃土地的中央……
「程煙景,1994年3月14日生,漢族,蠻城人。」
「你生病那天,不小心看到你的身份證。」
手臂發芽似的從土裏鑽出來……
「你是對誰都這樣,還是對我才這樣?」
「我是不是哪兒得罪你了?」
隐約中有一個孩子的哭聲,哭聲喑啞……
「爸……」
原來早有征兆。
咔嚓。
腦海裏的畫面停了。
放映機燒完最後的膠卷,噴吐出白煙,絞着的鋼絲繩哧溜哧溜地停擺。
咔嚓。
定格在最初的一幕——
程煙景朝着趙婆婆走去,卻在經過他身邊時,發出微不可聞的——
「是你。」
原來早就知道。
一陣陣涼意遍體流動。
樂易直直盯着程煙景,舌頭卷起一個音節。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