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早晨九點一刻,翠柳街上紛紛攘攘。程煙景推開門就看見樂易蹲在門口,懷裏抱着一袋馄饨。
“吃早餐了嗎?”樂易拍拍屁股站起來:“本來想煮好了帶過來,但怕坨了。你這兒有廚房吧?”
程煙景一愣,樂易趁機擠到屋內,迎賓鈴盡職地叮了聲。
“如果吃過了,就先放冰箱裏,如果沒吃,我就給你做了,我煮面肯定比你熟練,佐料我都帶來了,也不知道你愛吃辣的還是清淡的,反正都準備了。說了半天你吱個聲啊?吃過沒有?”
樂易噼裏啪啦說了一大串,程煙景被懵了神,本能答道:“沒有。”
“那我來煮,廚房在哪兒?”
程煙景攔住他:“就放這兒吧。”
“要趁新鮮吃。”
“我等會去弄。”
“那你早餐……”
“我不餓。”
……
樂易不是傻子,聽得出來程煙景就差沒往外趕人,要是別人這麽浪費他好意他肯定怒了,但對着程煙景就沒了脾氣。程煙景眼睛不好,屬于老弱病殘中的‘殘’,要讓着。何況他長得好看,白大褂就像是為他而發明的,襯得他唇紅齒白,透着一股幹淨氣質,樂易整天幹粗活,碰上這種溫文範兒的,總覺得發火都是在欺負他。
何況,何況。
他還想好好睡一覺。
他把馄饨擱在桌上,掏了一張一百的,又拿出一張五十、一張十塊疊在一起,揚了揚鈔票:“那再做一次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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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來也就是為了這個。
昨晚又做噩夢,還是那青色浮腫的手臂,一直纏着他,絞住他的腿。他在掙紮中醒來,哆哆嗦嗦抹去額頭的汗,可手心早被汗濕透,怎麽也抹不幹淨,最後睜着眼撐到天亮,腦海裏滿是耿青城那句‘宋朝生要出獄了’。
他幾乎是逃到程煙景這裏來的,馄饨只是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狼狽。
程煙景沒能體會樂易的用心,只抽走一百,又從屜子裏摸出一張二十,拇指在右下角的盲文處捏了捏,遞過去:“推拿一周做1-2次就好,中間最好擱上三天。”
“今天不做?”
“不需要每天都做。”程煙景推開窗,房間霎時亮了許多。
樂易捏着錢,洩氣地坐在病床上,陽光剛好迎面灑下來。‘睡不着,不想回去,就想待這兒。’這話他沒有真正說出口,只是磨動嘴皮,做了個口型,任陽光順着舌苔照進喉嚨裏。
程煙景卻在此時擡起頭,看向那團模糊的、蜷立在病床上的身軀,仿佛看見一艘伶仃的、半截沉在水下的船。其實不需要看,他聽得出樂易的沮喪。這是一種正常人很難練就的技巧。高興、狂妄、難過、緊張、焦慮、膽怯、自卑都會藏在聲音裏,語速、聲調、音量甚至尾音是拖長還是驟停、都傳遞着信息,逃不過盲人的耳朵。他不是盲人,但他也能分辨。他望向桌角的馄饨,白花花的一囊,說道:“睡前泡腳、補充維生素B、聽些音樂。”
樂易肩膀一顫,他忘了,程煙景聽力驚人。
“都試過,沒用。”既然被聽到了,也沒什麽好遮掩的,他大方說道:“你這裏讓人平靜。”
風順着窗,有氣無力地匍進來,試圖逃離烈日的炙烤,在診所裏找到一絲陰涼。診所寂靜,風都忍不住噤聲,窺視兩人的動靜。
程煙景問:“你不用看店?”
樂易反問:“我打擾到你了?”
程煙景避開樂易緊逼的視線,輕輕點了點頭。
樂易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腦袋,忽地笑了,拍拍褲腿從病床上跳下:“那行吧,我走了。”
腳步聲遲鈍拖沓,左腳邁開後,右腳很遲才跟上。程煙景皺眉,不動聲色地聽着動靜。果然,樂易朝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如果我不想回去呢?”
耳邊像炸了雷,空氣倉惶騷動,帶着盛夏的溫度、炙熱滾燙。程煙景屏息靜氣,脈搏卻帶動肌肉跳起來了,撲撲撲撲。他捏住虎口,用推拿的手法往裏掐,沒用,經脈突突臌脹。他壓低聲音:“影響到我工作了。”
“這時候也沒病人啊?有人來我保證不說話。”樂易找了張椅子,摁下靜音玩起消消樂,俨然待了下來。
診所靜得針落可聞,程煙景腦子裏卻鬧哄哄的。除了眼睛,他什麽器官都靈。樂易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橫着滑是‘卟’,豎着是‘嘩’,通關時氣息暢快,重來一局變得短促,還有淡淡的面粉味,被風捎到他面前。
他沒能趕走他,就兩人體格來說,也趕不走他,只好幹坐着右手給左手推拿,從陽溪捏到合谷,從太淵推到少商。
樂易大喇喇玩着,通關了一局又一局。程煙景嘆了口氣,提了馄饨進裏屋,又抱着兩個柳橙和一盒聖女果走出來。
樂易擡起頭,驚訝道:“你早上就吃這個?”
“嗯。”
“能吃飽?”
“嗯。”
新鮮馄饨不要,偏要吃水果,也太嬌貴了吧。樂易退了游戲:“這女人都吃不飽吧?”
程煙景沒搭理他,脫了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小腿勾來廢紙簍,徑自剝起柳橙來。白大褂裏是灰色的短袖,粉白的手臂裸露着,手臂細得樂易張開手就能環住。
這麽瘦還吃這麽少,該不是這皮囊裏裝了個小姑娘吧?下面有那東西嗎?
樂易朝下偷瞄,卻被兩腿中間的——手指吸引了。
細長的手臂交叉搭在腿上,程煙景一手托着渾圓的柳橙,另一只手指尖弓起,掐進橙肉,半截指甲沒入果皮裏,粘稠的汁水從夾縫中流出來。
一雙纖細無雜質的手。指尖已經被橙汁沾濕,染上檸黃色,沒染濕的指節還是白 皙的,如凝脂。關節處有細微的紋路,青筋略微鼓起,從指縫往手腕延伸。這手看似嬌嫩,實則分外有力,推拿時,手指不是摁在肉上,而是骨頭裏、經脈裏,絲毫不像表面那麽簡單。就如武俠小說裏的高手,大招無形。
這只手曾沿着他的肩頸,或捏、或按、或點、或摩、或揉、或磙、或推、或抹,帶着灼熱、順着肌肉紋路向下游走,至側腹,蜻蜓點水地畫了個圈兒,又靈巧地迂回往上,與他粘合。
胸中悶起一陣燥熱,樂易移開目光:“你這兒好像病人很少?”
“無病無患是好事。”程煙景剝了小瓣橙肉,塞進嘴裏。
樂易聲音沙啞:“那你生意怎麽辦?”
“能維持。”話音剛落,似有氣息撲在他臉上,程煙景警覺地擡頭:“你離我這麽近做什麽?”
“你眼角的疤是怎麽回事?”
視線沿着手臂往上,是絕好看的臉,但程煙景膚色偏白,顯得毫無生氣,這時候,右眼下褐紅色的疤反而成了唯一的沾着血色的東西。不像刀傷、不像燙傷,是一團渾圓的、指尖大小的漬。
“是胎記嗎?”樂易問。
程煙景眉頭一蹙,臉漲得通紅,飛快地說:“關你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