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為君守盡城上磚
便是這一瞬,藺廣站在白布中央,突然中氣十足地大吼一聲,“皇上——”
所有人都怔住了。
藺廣盯着歡慶大聲道:“廣一生為燕國征戰,鞠躬盡瘁,臨死前,藺廣求皇上!”
他說着,雙膝跪地,那膝蓋重重砸在地上,仿若砸在了歡慶心頭。歡慶與一衆将士睜大了眼睛看着藺廣,他歇斯底裏地跪着大吼:“藺廣求皇上,繞過我兒!”
因為帶着枷鎖,他無法将頭磕在地上,于是他一遍遍起身跪地,一次次将那鐵枷砸在了地上,每一次都用盡全力,沒跪幾次,脖頸上便出了血。他仿佛察覺不到似的,一遍遍地繼續大喊,“求皇上,繞過我兒!”
歡慶在人群中再也忍不住,瞪着眼睛死死咬住嘴唇,豆大的淚滴如斷線珠。
她身邊一衆将士見到老将軍這番模樣,也是停了動作,愣愣盯着,眼淚從眼角如涓涓細流,嵌進臉上的褶皺裏。
“爹……”歡慶無聲地張大嘴巴,想要放聲大哭,卻咬碎了牙生生忍住了。
“藺廣求皇上,繞過我兒!”那個須發皆白的男人一遍遍地嘶吼,聲音一遍比一遍啞,最後,他用盡了全力,對着歡慶的方向大吼道:“求你們,救救我兒!”
“這……他怎麽回事,瘋了嗎?”圍觀的百姓被他突如其來的大吼給吓得莫名其妙,俱是一臉疑惑。
高臺上的劉熹見此情景,無精打采地眯起眼睛,問一旁的太監道:“什麽事啊?怎麽還不開始?在做什麽?”
肥太監忙哈腰陪笑道:“是是是,沒什麽事兒,這就開始了,皇上您瞧着嘞!”他說着又甩了甩那拂塵,大喊道:“行刑!磨蹭什麽呢?皇上可都等得乏了!”
那些手拿鐵鏈的将士聽了,又上前一步,面無表情地把鐵鏈拴在了藺廣的手腳上與脖子上。
不遠處,五輛馬車轱辘辘駛來,駕車人将馬車停在了鐵鏈的另一端,下了車,動手将那鐵鏈的另一端拴在了車轅上。
“不——”歡慶再也忍不住,哭着喊出了聲。
人群被這一聲喊震動了一下,王毅充見狀立刻反應過來,他一把推開歡慶,把她推進了後圍的人群中,自己向前一步大喊道:“不——老将軍不能殺!”
Advertisement
一邊的将士們見狀,也都上前一步,把歡慶擋在了身後,跟着王毅充大喊道:“老将軍不能殺!”
“住口!”一邊的侍衛拔劍上前,抵着王毅充道:“擾亂法場,拿下!”
一群侍衛圍上來。
王毅充粗着脖子,拔出了藏在腰間的短劍,喊道:“老将軍不能殺!老将軍為國征戰數十年,功大于過,不能殺!”
“老将軍不能殺!”
“老将軍不能殺!”
偌大的法場上,站滿了人,卻只有人群中的一小撮鬧鬧騰騰地喊着,與他們身邊一衆百姓相比,這一行人仿佛是走錯了戲臺的可憐戲子。他們流着只有他們能嘗出苦澀的淚,他們拔出沾了血的兵器,在人群裏站成列陣,嚴嚴實實地将歡慶擋在了外圍。
“胡鬧!大膽刁民擾亂法場,給我斬咯!”高臺上的肥太監尖聲叫起來,一旁的劉熹皺起眉頭閉起眼睛,擺出一臉煩躁的模樣,卻沒有說一句話。
王毅充他們并沒有多做抵抗,只是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只是嚴嚴實實地擋住了歡慶,法場侍衛的劍落到了他們身上,他們竟是一聲不吭。
這些人神情堅忍,每一劍都生生吃下來,身上一個個血窟窿,汩汩地流着血。他們手裏緊緊握着武器,抵在地上,手上青筋暴起,漸漸也被血染紅了,看不出青筋,只見到那汩汩的血流像是溪河一般,蔓延布滿了他們所有裸露的肌膚。
王毅充吃了幾劍,悶聲不吭,嘴裏噴出一口血,他看向空地中央望着他的老将軍,突然一笑。
“末将遵老将軍令!”
旁邊的将士聽了,咬了咬牙,咽下嘴裏的血,也都跟着喊道:“遵老将軍令!”
藺廣見此情景,不再跪地,站起身來,在臺子中央竟是哈哈大笑起來,滿頭白發,神情矍铄而氣勢如虹,恍如仙人。
他望着王毅充等人,老淚縱橫卻笑容未減,豪氣道:“老夫!在黃泉路上等你們,下了陰間,還是我藺家軍!”
他說着轉身對劉熹坐着的方向又大聲道:“十日之內,大燕必亡;大燕不亡,藺廣将率鬼兵取你劉姓江山!”
說完又哈哈大笑。
正在這時,那五輛車俱已栓好了鐵鏈。駕車人見到藺廣須發皆白,全身沐血,怒目圓瞪,一時間都有些吓住了。他身形挺拔高大,即便是卸了一身戎裝也照樣英氣不減,即便是一身纏滿了鐵鏈戴上了枷鎖,也絲毫未損他此時的睥睨豪放。甚至在他說話時候,他們仿佛能見到曾經浴血沙場的那個将軍,馳騁揚鞭,以一敵百。
那雙清明有神的眼睛裏,蓄滿了舍我其誰的英雄氣概,橫掃千軍的氣勢,見者折服。
劉熹卻是看也不看他,将手攏在袖子裏,有些畏冷似的,不耐煩地搖了搖頭,道:“趕緊的,朕等會還要回去與舒貴妃吃酒呢。”
“是,皇上。”被吓了一記的肥太監突然又直起背來,喊道:“行刑!”
五根馬鞭奮力一甩,烈馬長嘶,朝五個方向跑去。
蹬蹬蹬的馬蹄聲如同催命符,一下一下踏在歡慶的心尖上。
她什麽也看不見了,什麽也聽不見,眼前炸開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花有五瓣,漫天飛舞在她的世界裏,看起來真是絢爛極了。
她目眦盡裂,連疼痛也感覺不到了,只望見紅的雪,遙遠的空中還漂浮着花白的須發,沾染了點點滴滴的紅霞,迎着她的臉落下來。
法場上響起了歌聲。
“海闊雲長雪山暗,飛沙揚鼓破敵關……”
“風蕭蕭兮誓家國,壯士去兮伴寒鞍……”
“我以我血,為君守盡城上磚……”
這一天,是燕國的秋日。
凡是親歷了法場行刑的人,大概沒有人會忘記這一天。
藺廣死了,五馬分屍。
他曾經手下的藺家軍也死了,整整齊齊排成了方陣,被亂劍刺死了。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呼喊,亦沒有一個人害怕,他們竟然唱着歌,那悲戚而莊嚴的歌聲,聽了讓人極為不舒服,像是大錘子砸在心口,又悶又疼。
傍晚時分,天邊現出了血一般的紅霞,久久未散。
而人群卻早早散了。
靈丘城外,多了一個瘋子。眼角嘴邊都流着血,傻傻笑着坐在城牆外,頭發亂糟糟的,穿了一身破衣裳,一邊傻笑一邊輕哼着歌,乍一望去,更像個乞丐。
沒有人去注意這個瘋子。
這亂世,每天都有許多人瘋,許多人死,逃的逃,走的走,看熱鬧的還是要繼續看熱鬧。不過是多個瘋子這般芝麻綠豆的小事,何足挂齒?何足入眼?
兩天後,一名渾身浴血的士兵騎馬沖入歌舞升平的靈丘。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