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聚衆謀反
歡慶在營帳中待了四日。
第二日,劉成差人送來了一套女裝,一條柔粉齊胸襦裙和一雙石榴紅繡花鞋。
她看了并沒有什麽反應,只是淡淡吩咐道:“放一邊吧。”
王毅充倒是反應挺大,氣得當場就拿劍将那衣服給刺得稀巴爛,歡慶也沒有攔着他,只道:“前些日子,讓做的單冊可是好了?”
他一愣,禀道:“已經寫好了,末将這就去取來。”
之後,歡慶就再也沒有喊人進帳過,只吩咐人拿了紙筆和墨硯。
第四日,她從帳內走出來,王毅充見她還是一身铠甲,莫名覺得松了口氣。他原本其實并算不得與那齊帥有約,他那日并未答應說要照顧他的“內子”。可因着他說的那人是歡慶,他不知不覺就将他那句話當成了諾約。
小人無信,君子重諾。
他勢必要守住歡慶的。
歡慶手裏捧着厚厚一疊紙,瞧那樣子,紙上寫了不少字。她神情十分平靜,雙手捧着那疊紙,朗聲道:“召集将士到校場。”
“是!将軍!”
一旁聽到的士卒和将領都各自散開去各個軍營叫人,沒多會,待歡慶走到校場高臺站定,底下便黑壓壓站滿了人,整整齊齊地列隊站好了,也有些身上帶了傷的,拄着拐杖或是頂着包紮的傷口也站在隊列裏。
歡慶環視一周,看了眼手裏那疊紙,拿起表面第一張,高聲道:“金鄉縣籍,出列。”
有兩個士卒聽命出列,行禮道:“将軍!”
歡慶點點頭,将手裏的紙遞了過去,道:“鄭二,是你們的同鄉罷?”
“回将軍!是同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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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她點頭道,“這是本将軍給他家人寫的信,他死了,這上頭寫的是他的功績和一些對他家人的囑咐,就當是遺言罷,你們拿好。有朝一日回了家鄉,把這書信給他家人,若是不識字,便找位先生讀一讀。”
那兩個士卒聽了,接過書信,鼻頭一酸,道:“大将軍……”
歡慶笑了笑,又自手中拿起兩張紙,道:“哩河縣籍,出列。”
有一人出列,行禮道:“将軍!”
“趙小寶,是你的同鄉罷?這是他的書信。”
“朱洺縣籍,出列。”
“……”
花了大約一個時辰,歡慶将手裏的書信發完了,有一些連同鄉也沒有的,只有交給附近鄉縣的人代為轉告,拿到書信的士卒俱是神情悲恸而不能言。他們大多是不識字的人,就算是識字也不過那麽幾個字,一籮筐也裝不夠。
他們參軍入伍,在許多時候便意味着與家永別。偶有幾個識字的還能寫封家書寄回去,報個平安,可他們這些不識字的,寫也寫不動,也出不了幾個錢讓人幫忙代寫……更多是連殘了死了,也無人過問的“天地孤兒”。
是以,行軍打仗,戰友便成了唯一的親人。自己在戰場上有過多少戰功,是生是死,或病或殘,只有戰友才最清楚。
如今,他們一向仰望的大将軍,總覺得是遠遠端坐于營帳裏發號施令的英偉人物,卻花了這許多時間替那些死去的士卒寫家書。一封一封,毫無打發,每一封都是一樣的字體,一樣端正認真。
“大将軍在上,受張季一拜!”
突然,有一個士卒舉着書信雙膝跪地,那堅硬的铠甲因為他的動作而發出铿锵的聲響,伴随着他粗壯的嗓音,在校場周圍萦繞。
“大将軍在上,受胡三河一拜!”
“大将軍在上,受周阿文一拜!”
“……”
此起彼伏的嗓音伴随着铠甲碰撞的響動,在校場內聲聲不絕。
歡慶靜靜看着面前一個個跪地的士卒,緊緊握着手中佩劍。
一旁見到此番情景的王副将與其他副将,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連一向鎮定自若的軍師,也低下頭,也不搖那蒲扇了,眼眶紅紅的。
有歌唱曰:星辰月朗,家在何方。何日梅花落,送我歸故鄉。
而故鄉卻是那回不去的地方,太多疾苦,太多濁淚。甚至連故鄉人是否安好,都不曾知曉,他們是否交完了今年的稅賦?他們可還剩有糧吃?家裏的母雞生崽了麽?許久不見的孩兒學會叫爹爹了罷?怎麽能學的會呢,他都沒有見過幾次爹爹。
歡慶閉了閉眼睛,複而睜開,眼中一片清冷。
她舉起手中長劍,目光銳利掃視四周,朗聲道:“大将軍令!”
底下士卒紛紛擡頭去看她,見到她一臉的嚴肅鄭重,于是又低下頭,重又抱拳行禮大聲道:“屬下聽令!”
“凡我将士,同心努力,有功者皆賞。”她說到此處,頓了頓,校場內響起一片劍鞘觸地的聲音,她又道:“凡我将士,必從軍令,自今日起,若無大将軍令,不得擅自搏命!”
在場士卒俱是一愣。
“大将軍……”
“不得同室操戈。”
王副将聽着歡慶的喊話,皺起眉頭。
“若無大将軍令,即便本将身陷危難,不得相救!”
“大将軍!”一名士卒喊道,“大将軍身陷危難而不相救,我等如何能從這般軍令?”
歡慶冷聲道:“軍令如山,不從軍令,便軍法處置。”
“末将不從,請将軍軍法處置!”王毅充突地單膝跪地道。
“王毅充!”歡慶怒瞪他,粗聲道:“你公然反抗本将軍,動搖軍心,罰!軍棍二十!”
“末将領罰,謝将軍!”王毅充直着背站起身,往一邊走去,神情堅毅而冷凝。
其他幾名副将見此情景,仿佛是同王毅充約好了,都紛紛單膝跪地道:“我等不從大将軍軍令,亦願領罰!”
歡慶瞪着他們,氣得冷笑,“好!好樣的!”她狠狠一掃一旁的王毅充,怒道:“通通給我拖下去,二十軍棍,一下都不能少!”
“謝将軍!”這幾個副将竟也都是硬骨頭,神色沒有一絲猶豫,跟着王副将走下高臺。
底下的士卒見此情景,想起昔日大将軍待他們的一點一滴,雖說大将軍不愛與他們親近,可大将軍從來都待他們是打心眼裏好的,更是以身作則從未有仗勢欺人。
于是,這些士卒也都呼啦啦整列整列地跪下了。
“屬下不從軍令,甘願領罰!”
喊聲震天響。
歡慶瞪大了眼睛看着這黑壓壓跪下的一片人,眼中漸漸蓄淚。她咬緊牙,将手中長劍狠狠往地上一擲,铿然一聲響,怒道:“你們都是好樣的!本将軍訓練你們這麽久,養的便是你們這樣一群不聽軍令的好将士!”
“大将軍————”
王毅充突然耿直了脖子,粗聲粗氣長長一聲吼。那聲音像是吐出了一條游龍,繞着這校場氣勢恢宏地一圈圈盤旋。
歡慶看向他。
“我王毅充,願為大将軍,肝腦塗地。”他也看向歡慶,眼中落下淚水,嘶聲道:“上陣父子兵,王毅充跟着藺老将軍與大将軍行軍多年,一樣吃的都是冰凍的饅頭,喝的是摻土的稀粥,一樣吹的是冰渣子風,睡的是雜草石頭席。”
“将軍為我大燕出生入死,氣冠三軍,我王毅充願為将軍出生入死。”
歡慶靜靜看着他,熱淚滾滾,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看向底下的士卒,仿佛還能記得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這些年來陪着她在山谷裏、平原上、城牆邊,他們有着比她更為粗糙堅硬的雙手,用一張更皲裂發白的嘴,嚼着難以下咽的冰饅頭,見到她了,卻還能露出憨厚的笑容,不斷點頭問候道:“大将軍。”
也是這些熟悉的面孔,她卻喊不出他們所有人的名字。
而他們,從不計較,無數次喊她——
“藺将軍,前方危險,請将軍先行躲避!”
“藺将軍!前方五裏處似是有敵軍埋伏,屬下懇請先行探路!”
她閉上眼睛,啞聲道:“可我舍不得,你們……不為了戰場而死,卻因奸人而亡。”
她的聲音不大,是以校場上的士卒并沒有多少人聽到,只有身邊離得近的幾個副将聽見了,俱是一臉悲恸神情。
“好啊!聚衆謀反!”
突然,校場口傳來一個又尖又細的嗓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