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知數
自商賀登基稱帝後,商衍極少來宮中,偶爾出了皇城辦事又或是去出征,回來了,也不過走個形式。他忘了是什麽時候開始,他跟太後不親了,這個從小他以為是他的天的女人。
如今天下大定,身為太後也不似前兩年那般,日日眉心挂着憂愁。她如今雍容華貴、眉目清明又身體康健,每日除了禮佛便是由皇帝那一籮筐的妃子陪着逛花園,下棋,聽曲看戲……天熱了還找個地方避避暑,總之便是三個字——享清福。
當然,太後心憂皇帝也心憂天下,這清福要享,也還有一些障礙。比如他商衍。
商衍想到這,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對着座上那華貴的婦人行禮道:“兒臣參見太後。”
太後蹙眉微愣,輕嘆了口氣,神色和藹道:“衍兒不用多禮了,過來哀家身邊。”
她穿了一身繁花絲錦的廣袖宮裝,明黃與暗紅相間的色彩顯得她十分貴重高雅,長而尖的護甲套,雙刀發髻上左右對稱插了兩副簪,同是明黃的流蘇垂落下來,那金銀玉石襯得她年輕了不少。
“衍兒最近瘦了。”她瞧着他道,“快過來哀家身邊,讓哀家看看。”
他神情淡淡走近了幾步,卻并沒有到她身邊,又行禮道:“不知太後喚兒臣入宮所為何事?”
太後神色一僵,對身邊的大宮女遞過去一個眼神,那大宮女便會意,領着一幹婢女太監退下了。
永壽宮內只剩下了一對母子和一個服侍太後多年的老宮女。
“哎,衍兒。”太後嘆了口氣,神色間有種蒼老的意味,“你還記着呢?”
商衍笑了笑,“不知太後說的是甚麽事?”他低下頭,語氣淡淡道:“如今天下安定,國富民泰,兒臣不明白有何事需要記挂發愁。”
太後靜靜看了他一會,道:“母後曉得你心有怨氣,賀兒登基也這麽些年了,你們兄弟倆先後平了內亂又共禦外敵,母後看着心裏也很是欣慰。”她邊說邊撫着手背,“母後這一生也沒有別的所求,只希望賀兒和你能夠平平安安的……”
“太後請放心。”商衍道,“兒臣與皇兄已說好了,只要兒臣的妻平安無事,兒臣便會将虎符雙手奉上。”他轉頭看到太後震動的神情,笑道:“只怕皇兄出爾反爾。”
“胡鬧。”太後輕喝道:“他是皇帝,怎麽會出爾反爾!”說着,仿佛自己也意識到這話語裏的維護,便又柔了聲音道:“虎符自然是放在自家人的手上才安心,你又何苦跟你皇兄對杠着。”
“衍為臣子,如何能跟國君對抗?”他道,“衍不過只求家宅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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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怨着的。”太後深嘆了口氣,向背後的軟墊靠坐去,“這麽些年,你當是哀家看不出來麽?你與我的生分,與你皇兄的生分……”
“母後。”商衍突然道。
太後聞言一愣,眼中似是有欣喜,她坐直了身子看他。
“兒臣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只求母後高擡貴手,讓兒臣可以心由自己。”
“衍兒,母後自知虧欠了你……”
“兒臣不願再計較了。”他閉了閉眼睛,仿佛見到那個生動的女人正坐在牡丹園裏望着他笑,他複又睜開眼,淺笑道:“此番出京,兒臣會将虎符奉還皇兄,請皇兄另托他人。兒臣只求母後……”
他說着跪下了,雙手揖禮道:“保兒臣妻平安無虞。”
“你……”太後一時無言,望着他挺直的脊背,內心十分震動。
她入宮幾十年,從前也是相信過,皇帝是真心待她的,即便他有許多嫔妃,他對她也該是有些不同。随着時間年月與接踵而至的失望失落,她年輕時候的多少期許都死在了這高牆裏這深宮內……她哪裏還有什麽心來裝感情,只求一座堅硬的靠山可以保她性命護她榮華。
于是她苦心孤詣、費盡心思,甚至不惜犧牲一個孩兒來換取另一個孩兒的安全成長。她比誰都清楚地看到,商衍,這個被她選中的無辜孩兒從小到大受了多少苦,多少明槍暗箭,他被利用被人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他若是不恨,她才覺着危險。
人心便是如此。
饒是她知道她虧欠了他,卻也不打算彌補他。她看着他的驚世之才,看着他善變的臉,讓人捉摸不透的心,她第一個念想卻不是對他的虧欠,她思索着這個她同樣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她在想他會不會……要造反?
這種猜測在他執意要立那個女人為王妃的時候,達到了某一種境地,她并不是沒有想過——殺了他。
若要殺之,必先予之。
否則她如何能夠答應,讓他娶那樣一個女人進皇家的門?
她身為母親,卻同許多別的人一樣,以為信王不過是蟄伏,以為他懷着一顆造反的心。她時時刻刻提防着他,如同家主提防一個家賊。
如今他跪在她面前,求她保他妻子平安無虞。
太後在這一刻突然是覺着自己老了,也十分累了。她揣度人心一輩子,也算計了一輩子,老來望着兒子看到一種叫做感情的東西,那光芒仿佛能刺瞎她的雙眼。
“衍兒,你同母後說一句真心話。”她的聲音突然像是老了十幾歲,啞啞的,她起身去扶他,問道:“你願意為了那個人放棄一切?”
“兒臣不願意。”他輕笑,“兒臣的一切便是她,如何放棄?”
太後聞言一陣愣怔,失魂落魄一般跌坐回榻上,默然良久。
夏日的豔陽炎炎,她的心卻是冷的,冰涼涼如同寒冬。
良久,她輕輕拂袖,對商衍道:“母後答應你,便是拼了母後這條命,也會保你夫妻平安。”
“謝母後。”他起身,看了眼面前這個仿佛一下子便老了許多的女人,他有絲寡淡的心疼。那一點點的對她的眷戀不知何時開始,沉澱到了他找不到的地方。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返身便走了。
太後靜靜看着他離去的方向,喃喃對身側的檀月道:“哀家争了一輩子,争不到先帝的心,只怕是連一處歇憩的地方,他也未曾留給我。”她苦苦一笑,“我卻為他生了一個至情至性的兒子,我虧欠了一生的兒子。”
她說着,老淚縱橫。
檀月上前遞去一塊帕子,看她這神态也不曉得該如何安慰,思忖一番,道:“奴婢鬥膽為信王爺說句話。”
檀月頓了頓,仿佛是花了好些氣力下了決心,道:“奴婢相信信王。”
太後微愣,又嘆了口氣道:“哀家此番倒是要看看,那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将我兒迷成這般。”
這個女人嘛,這會正坐在牡丹園的院子裏,閑閑看着院子裏三個來跟她請安的女人。
假若沒有記錯,她一直都是免了這規矩的。不知道今兒個吹的什麽風,這幾個女人跟商量好了似的,非要來給她請個安。
眉如黛她是見過好幾次的,至于這傳說中的張側妃和宋側妃,她還真的一次也沒有見到過。剛來這裏的第一年,她整年都在牡丹園裏,只認得商衍;第二年,她成了衆人眼中的瘋婆子……現如今想起來,這明裏暗裏護着她許多的商衍,為着她,大概也是心力交瘁了罷。
她看了眼這三個女人,除開她見過的眉如黛,這張側妃和宋側妃瞧着也是姿色不錯的美人。張側妃嬌小溫婉,只從臉看,挺和氣;宋側妃高額星目,倒是比張側妃多了些利落爽快,但看她給自己化了個嬌媚的妝還貼了花钿……一看就是個不聰明的。
她輕嘆了口氣,道:“請安也請了,本王妃與你們也無話可說,不如就此散了罷?”
那宋側妃聽了一愣,早聞這王妃腦袋有點不好使,這麽一看還真是,于是皺眉道:“姐姐說笑了,妾身幾位都是王爺的女人,前些時候姐姐身子不好,如今瞧着恢複過來了,好容易姐妹幾個湊在一起,多說說話多好。”
“說得不錯。”歡慶聽着點頭道:“那麽,你說罷。”
“說甚麽?”宋側妃一愣,并沒有反應過來。
歡慶輕笑,這果真是個不聰明的,“剛剛還說了,湊在一起說說多好,這會又問說甚麽?”她驀地冷了臉色,冷聲道:“宋側妃該不是沒事閑着來這牡丹園消遣本王妃的罷?”
宋側妃心頭有些發涼,這前一瞬還言笑晏晏,一眨眼便翻了臉色,語氣還……挺吓人。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福禮道:“妹妹沖撞姐姐了,惹得姐姐不快,請姐姐寬宏。”
“把你姐姐妹妹那套收起來。”歡慶依然冷着臉,聲音含了絲嚴厲,“本王妃并無甚麽姐妹,也與你們不同,沒事就回吧。天這麽熱,還得瞧見你們,沒得煩人。”
宋側妃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她雖說沒有什麽顯赫的家世,但好歹也是當朝五品大員家的嫡女,也是太後下了旨意嫁到了王府。當時還為着做側室一事鬧騰了好些時候,若不是因為信王他俊美不凡、文武全才,她怕是也心氣難平。
這會被個不知道是誰家女兒的瘋王妃給拎着領子照臉掄拳頭,她本就不是生性溫和的軟柿子,這下子便将氣性給激出來了。
“王妃,你也未免太不知數了。”她刷地站起身,“你不過是仗着王爺敬你,便耀武揚威,若不是因為你曾救過王爺,王爺心念感激,你今天能坐在這裏對着姐妹幾個頤指氣使麽?”
“哦?我怎麽不知道這事?”歡慶見她生氣,反而笑開來,道:“我若是救過他,那豈不是商衍的命就是我的?我罵他的妾室,又怎麽了?”她擺了一臉的理所當然去看那宋側妃。
這瘋女人!直呼王爺的名諱不說,還竟然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