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龍陽之好
商衍伸手也抓了一把泥土,往她臉上抹,還順便往她頭發上抹了抹,道:“是啊,書生無用,但書生起碼知道做戲也要做全套才能讓人信服。”
她一愣,就着淺淡的天光看他的臉,神色有些不自然。她似是不願意看他的眼睛,低下頭,撇過臉去,“這前邊是一個農家村子,之前本想把這個林子作戰場跟齊軍對抗,但這邊住着百姓,就算了。”
“那将軍今晚這是……”
“你随我來。”
兩人走到一戶人家窗邊,她輕輕扣了扣門。商衍原以為這裏住着些細作或是別的什麽人,卻沒料到真的只是農家院子。那老大爺一身破布衣裳,見到故意裝扮成難民的兩人,露出一臉嘆息的表情。
她啞了聲音,對那大爺道:“大爺,我和我哥從哩河縣那邊逃出來的,您給行行好,能讓我們在這睡一晚上嗎?我們哥倆餓了好些天了,您給行行好吧。”
商衍眉角抽了抽。這女人裝扮慣了男人,演技倒是出神入化了。
那大爺看着兩人可憐兮兮的,連忙拉着兩人進屋,“我知道我知道,哩河那地可不能再住人了,哎。”他說着似是想到什麽傷心事,竟是聲音也啞了,“我那表親的孩兒也在哩河,給縣衙的人活生生打死了,蒼天不長眼啊。”
“怎麽會這樣?”她蹙眉。
商衍大概知道哩河是燕國邊境附近的一個小縣城,被此次燕齊大戰的戰火殃及,住在那的人逃的逃,走的走,如今怕是成了一座空城。
“哎,我那表親就這麽一個孩兒,哪舍得讓他上戰場。”老大爺說着從廚房裏拿出兩個破碗,給倒了水,那水黃澄澄的,實在是讓人下不去嘴。他伸手摸了摸眼角,道:“縣衙說是接了皇令,非要征兵,我表親不願讓孩兒去,人非拉着要去,就這麽活活地給用板子打死了。”
她聽了低下頭,“我和我哥也是不願去戰場,才逃出來的。”
“走吧走吧。”老大爺搖着頭,“能走多遠走多遠,這燕國是待不下去了。”
“大爺,您在這住了多少年了?”
“我啊?老頭子我在這裏待了一輩子了,也沒幾年了,也不想着逃去哪了。”老大爺嘆了口氣,看了眼四周的木牆壁。
“大爺您有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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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老大前些年去了軍中,再沒有音訊了;老二也去了,斷了條腿回來,前些時候我讓他帶着我幺女逃出燕國去了。”老大爺說着,老淚縱橫,“我老頭兒離死不遠了,你們年輕人,該走……趕緊走吧……”
老大爺見兩個年輕人都沉默了,又嘆了口氣,“我老頭兒沒幾年了,生在燕國,就死在燕國吧。”
“我也生在燕國。”她語氣淡淡的,皺眉道:“假若燕國和齊國不打仗了……”
“打吧。”老大爺流着淚,“不打仗,我們老百姓也活不下去了,我老頭兒一個人,一年種不了幾口糧,還不夠上交的,這日子早就沒法過了……”
這天夜裏,商衍和将軍在這農家裏住下了,大爺把家裏邊最好的床讓他們睡了——也不過是一塊相對厚實完整的木板,兩人幾經推辭,那大爺愣是沒答應,也就不再多說,和衣睡下了。
卻是兩人都沒有睡着。
“行水,你是謀士,你倒是與我說說,這仗該如何打下去?”
商衍默然看着這破敗木屋,“這問題的答案,将軍心中自是有數。”
“我沒有數。”她的聲音帶着一絲茫然,“明日你随我西行,我讓你看看這大燕土地上的百姓過着如何的日子。”
“将軍這是何意?”
她聞言突地起身坐在床上,木板因為她的動靜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夜已經不深了,天邊的光亮越來越多,約摸是申時。她頭頂的束發有些松動,七零八落的一些碎頭發從木簪子附近落下來,就着點點天光,看去,依稀帶着朦胧的美麗。
商衍心中一動,感覺那些碎發絲飄到心尖上了,癢癢的。
“我打仗是為了什麽?以戰止戰?又或者是佑我大燕子民?”
她目光炯炯盯着他道:“如今大燕子民過的是這般的日子,不打仗竟也是要活不下去了,我又為何要雪上加霜?這老大爺本有三個兒女,都在家興許還能為他多種些糧,應付稅吏。如今為着戰事,一兒殘了腿,一兒沒了音訊,他竟是只能等死。”
她說着嘆了口氣,“一将功成萬骨枯,人們敬我作‘白袍将軍’,為着這虛名,我便是要葬送他們的命麽?”
商衍料不到她會有這樣的念頭,一時間怔住了。
“家不成家,國又何以為國?倘若家能成家,那麽,國又是為何物?”
她的聲音有些輕,夾雜着幾聲嘆息,那語氣變得柔起來,卻力道不小地砸在他心上。兒時學的那些之乎者也,這會随着她的一番話語又重新回到他心頭。他驀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絕不僅僅只是巾帼不讓須眉的水平。
她這胸懷,絕然當得起燕國大将軍的名號,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将軍心懷天下,行水佩服。”
她聽了這話,輕笑一聲,“罷了,再歇息會,就動身罷。”
商衍沒有多說什麽,靜默了許久,突然問道:“不才冒昧,敢問将軍名姓?”
她似是一愣,道:“藺歡慶。”
藺歡慶其人啊。
商衍又喝了杯茶,看着此刻已經拿了本書坐在榻上的某人,這麽幾年過去了,他将她養着慣着。從未想過,他要将她馴服或是如何,只是随着心地待她好,不知覺,竟是養出了她好些小女兒家的脾氣來。
偏生把她養出了女兒家的脾氣,卻也不見她當年那些又臭又倔的模樣有絲毫删減。
那年他跟着她走了燕國好些個縣城,每到一處,除了民不聊生還是民不聊生。他有時也覺得是奇異,這女人身為大将軍,竟是把軍士丢在邊關,一丢就是月餘,也不怕出了事。自己一個人潇潇灑灑到處走。
更奇異是,這麽多天了,他卻從未有收到邊關異動的消息。
仿佛是燕齊兩國将士商量好似的,專為着等這兩個任性的将軍游歷結束。
兩人沿着哩河走了多天,看遍了燕國人的痛苦,最後她終于是決定要回去了。
“将軍一個人在外走了這麽些天,倒也是心寬。”
她笑着看了他一眼,“軍中謀士諸多,臨危不懼也并不只有你一個。知道為何本将偏偏選中了你麽?”
他亦笑道:“某不才,請将軍明示。”
這女人搖頭晃腦地得意起來,商衍也是這時候才發現,她真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竟是彎彎的,像是月牙兒那般,長長的睫毛蓋住靈動的眼睛。他突然有些理解,在這之前的許多天,這女人為何總是極少笑靥。
多笑,就要露餡了。哪有男人笑得這般潋滟的。
“因為你長得白淨淨的,最像是有龍陽之好的人了。”
商衍眉頭一跳,忍不住朝她瞪視:“你說什麽?”
她樂得哈哈大笑,“本将軍與一個有龍陽之好的人在營帳中待了多天,便是白癡也是要猜出來,将軍近日忙着呢。”她越說越開心,“你說是不是?将軍忙着,又有誰敢來打擾?”
商衍雖知道她是玩笑話,也忍不下去了。索性由着這話頭的發展,壞從心頭起,伸手把她撈進懷裏,道:“将軍果然慧眼如炬,竟是一眼就能瞧出某這點癖好,實在是佩服。”
這下要換作她受驚了。
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伴随着微微發紅的耳垂,“你真有龍陽之好?”
他含笑看她:“将軍說有,就是有了。”說着,他低下頭,冷不防親了親她發紅的耳垂,柔柔軟軟的,讓人十分眷戀。于是,沒有忍住,他側頭又吻了吻她的臉頰。
她像是受驚的兔子般跳起來,立刻伸手推開他,指着他怒道:“你做甚麽?”她似是氣壞了,喘着氣道:“再動一下,本将就廢了你!”
他不要臉地露出一種委屈的神情,道:“将軍放出了風言風語,毀某一世名聲,竟也沒打算負責麽?”
“你說什麽?”她瞪視他,一不小心便扭曲了神情,“你要我對你負責?”
“自然。”商衍理所應當地點頭,“同住一個屋檐這麽多天,又同睡在一張床上這麽多天,将軍是想要賴賬嗎?”
“你有病啊?”
“龍陽之好算是病麽?不過是喜好不同,将軍這般說辭,可真是傷在下的心。”
她跟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會,似乎是無意識地伸出雙手搖着,對他否認道:“我只是開玩笑的,你若是當真……那,那是你的事,可不關我的事。”
商衍笑而不語。
自那之後有好些天,她都一副防狼的表情看着商衍,就連晚上一道睡在破廟,她也要警覺地盯上他一個時辰,才能放寬心入睡。商衍看得每天都是笑,見她累極了沉沉睡去,他又起來把衣服蓋在她身上。
每日早上醒來,她望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要默然注視他一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