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二十五
清泉山上的老道永遠也想不明白,自己不過是接待了一位俗客,可轉眼間,他這個沒人又沒錢的道觀裏,怎麽就來了那麽多一看就不簡單的人物呢。
因為邵氏夫婦還沒有下落,敖丙又被哪吒折騰病了,李離跑出門兩步就遇到沿路檢查的楊戬,兩人碰頭一交流,李離才想起自己連師伯生什麽病都不知道,這下山要怎麽抓藥啊。
于是兩人一起回了趟道觀,正好看到李哪吒被申公豹扔出門的滑稽景象,其實以李哪吒的輕功,和申公豹過個幾百招肯定沒有問題,奈何趕他出門的不是申公豹,而是敖丙。
躺在床上睡也睡不踏實的敖丙,總覺得有個滾燙的眼球在自己腦門上飄動。
結果他一睜眼,還真的看到罪魁禍首在床邊玩他頭發,撐起上半身用力把睡着的枕頭扔了出去,那幾乎鈍感的下身狠狠的踩踏過敖丙為數不多的臉面,還沒等他張開罵人,喊到沙啞的嗓子裏就剩下了一股咕嚕的喘息。
背手站在一旁的申公豹好笑的挑了挑嘴角,歪過的腦袋上明晃晃的亮起幾個大字——李宗主請。
李哪吒撿起掉在地上的枕頭拍了兩下,臉上笑意不減,終于發現自己師父也在的敖丙,只覺得心髒脾肺腎瞬間一空,卻是一眨眼就下了油鍋烹炸,從領口裏蔓延出的熱意燒紅了腦袋。
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丢臉和委屈的敖丙,指着李哪吒說了個“出去”,然後蒙過頭躲在被子裏不動了。
發現自己徒弟連被欺負也說不出個“滾”字,申公豹搖着頭,深深的為昆山教育的失敗而無奈。
李哪吒被趕出門了,道觀裏為數不多的客房還要塞下多出來的三個客人,最後李哪吒只能跟李離一起去睡通鋪,楊戬解下背上的三尖兩刃刀興致勃勃的要和哪吒打架。
到是一同過來的太乙真人和玉鼎真人早跑沒影了。
第二天一早,敖丙一覺醒來,身上的熱度已經褪的七七八八,坐在屋裏打坐的申公豹撩起一半眼皮看了看,見敖丙只是坐起身發呆後,也就繼續閉上眼休息了起來,過了晌午,李離提了一籃子飯菜過來敲門,結果門都沒進去,就碰了一鼻子灰。
拎着飯菜往桌上一擺,申公豹看着身着中衣,披頭散發坐在那發呆的敖丙,吸入肺腑的煩躁終究還是被無力給打敗了。
“吃點東西吧。”
取出籃子裏的碗筷往桌上一磕,聽到響動的敖丙轉過頭,眼神閃爍了一下,繼而看着桌上的茶壺出其神來。申公豹發現,這小孩從小到大遇見事了,就特別喜歡自己一個人躲在角落中思考,從來也不問人,以前他還覺得小團子一樣的敖丙這樣挺可愛,但看久了又有些手癢的想打人。
“你如果覺得生着病就能躲過去敖家這事,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我沒有。”垂下腦袋一臉犯錯般倔強的敖丙,這會到不是在想這件事了,畢竟哪吒勞師動衆的把申公豹請來,請神容易送神難,在不給對方一個好點的結果前,申公豹肯定是不會走的。
“沒有就過來吃飯,有什麽問題,吃完了再想也不遲。”
晃着腦袋輕輕的嗯了下,敖丙拿過床腳的衣服,往被子裏一縮,接着稀稀疏疏的穿了起來,那拱起的被坨子左右移動,因為視線受阻,還一頭撞到了牆上,等他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出來時,申公豹已經坐下身自己先吃了。
束起頭發,全神貫注的盯着面前飯菜,敖丙很不想記起這張桌上曾經發生過什麽,捧起碗死命的塞了口飯,不過那發紅的耳廓還是出賣了主人的內心。
申公豹這些年一直食素,可哪吒一心一意想把敖丙喂胖,桌上葷菜比素菜多了一倍。
稍稍填飽了點肚子後,申公豹把碗筷一放,扭頭看向敖丙時,就發現這小子渾身一僵,顯然已經準備好要挨罵了。
“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放下碗筷,木木的擦了擦嘴,一粒糊到下巴的米飯成功打破了敖丙周身的氣質,如果哪吒此時在場,肯定會很好奇,為何自己師兄一副小雞見到鷹的樣子。
“我覺得哪吒說的是對的。”
“關他屁事。”
“師父?!”
按着抽痛的太陽穴,無可奈何的擺了擺手,申公豹一點也不想聽到這家夥的名字。
“哪…他一直想讓我喜歡他、珍視他以及保重自己。”
“事實上你不但喜歡他、珍視他還特別不保重自己。”
“這是有原因的!”鼓着臉惱羞成怒的紅了紅眼,敖丙還從未和人說過這事,就算是對着申公豹,他也有種開不了口的艱難。
“說。”
“我看過我的襁褓,還有上面的字!”敖丙這個名字,就是從襁褓內的繡字而來,也是申公豹留給他以後認祖歸宗用的。
“昆山外門一直都有很多供奉,有人獨自來,有人帶着孩子來,有人拜師,有人鬧事,小時候師尊怕我一個人在山上無聊,常常會讓我去外門幫忙,然後我看到了很多人,有達官貴人、有富甲一方的豪紳、有普通的落地書生、閨閣秀女,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所在的位置,但是我沒有。”
最後兩字敖丙說得很輕,好似耳語低喃,他其實一直知道,自己比大多數孤兒要幸運,甚至于,他比申公豹都要幸運很多很多。
“在我懂事前,我就已經生活在昆山,我沒有體會過被家人抛棄,甚至殺害的恐懼,可有時我也會好奇,一個可以用得起雲鍛雪錦的家族,為何要将我抛棄?他們是受了水害?還是遭遇了江湖仇殺?盜賊襲擊?如果都不是,那問題,是出在我身上嗎?”
小小的敖丙,套着小小的道袍,站在道觀前,一邊看着人來人往的臺階,一邊抱着膝蓋蹲下,那低下頭思索的樣子一如往常那般。
申公豹垂下眼,發現自己居然還能想象出畫面。
“師尊說早慧易折,說師父你丢下我是為了我好,畢竟師父你有需要實現的目标,天下大亂,一個人想活着已經很難,更別說還要帶着個孩子。”
擺在膝蓋上的雙手用力揪緊了衣服,敖丙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緊張什麽,是終于認清了自己的錯誤?還是他要把曾經的想法放下?可無論哪個選擇,擺在他面前的道路,都充滿了坑洞和險阻,自離開昆山那一日起,他就做好了受苦受難的準備,但那時沒有人告訴他,有一日他會連自己過往的堅持一起打破、遺棄。
“我的出生你想必早已知道,我為何要帶你去敖家,你也心裏清楚,我不帶你走有一半是因為我不一定能在亂世裏養活個孩子,另一半則是因為對那時的我來說,你會成為累贅。”
申公豹并不想在此時跟敖丙演什麽師徒和睦的戲碼,他生而卑賤,在亂世裏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被他人烹食,有一日,這個成為食物的命運落到了他的頭上,申公豹逃了出來,卻很快失去了向前的目标。
他上昆山本是想死的,就算死,他也要看看世間名山的峰頂,問一問蒼天,為何要給這河山以災禍,可等他走到山頂後,卻意外的活了下來。
“我知道……”眨着眼用力忍下一股股上湧的酸意,那起伏于手背的青筋,正在心頭彙聚,其實小小的敖丙并非不懂大人口裏的謊言,他有眼可以看,有耳可以聽,有心可以想,他被抛棄是因為累贅,所以他不想再成為累贅,他在山門前迎來送往,看着和自己一般年紀的幼童在父母懷裏撒嬌打滾,敖丙羨慕又嫉妒,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再見到申公豹,不知道有一日,昆山的師伯師尊們,會不會也将他看做累贅而抛棄。
“師尊他們想要養活我并不容易,就像師父你救下我其實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你們對我越好我越是害怕,害怕有一天師尊也會用同樣的理由把我抛下。”
沒有選擇的權力,沒有改變的可能,當他一覺醒來時,申公豹已經走了,碩大的山頭上,他孤零零的站着,從此就是天大地大,難以相見的結果。
“你在怪我。”
“不,我只是覺得那樣的自己太過醜陋了。”
敖丙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無法踏實的接受一份好意,不管對方對他多好,他都會努力以十倍百倍的恩情去奉還,他擔心自己會再次成為累贅,成為不被選擇的那一個,他想留下,想留下每一個等在自己身邊、為他好、為他想的人。
“我想他們每一個人都好好的,師父,我不想你和哪吒為敵,我不想你們因為我而受傷,我不想成為那個被抛下的累贅,我不想做最後一個知情者!”
遙遙的山風從屋檐下吹過,小小的敖丙站在那裏,身後已是無法彌補的萬丈深淵。
——于是你選擇去毀滅自己。
申公豹張了張嘴,卻最終沒将這句話說出口來。
“師父還記得自己回山那次嗎?”吸着鼻子用力擦過眼角,敖丙聽到自己心裏的水聲,滴滴答答的流淌着,一如那日他傷在申公豹手中的疼痛,好像要把心整個挖出胸口一般,那麽疼、那麽痛。
“記得。”時隔多年,當初說要改變天下的家夥狼狽而來,他對着元始天尊求一顆珠子,一顆救人的珠子,但對方拒絕了。
惱羞成怒的申公豹對着元始天尊出手,然後他發現,不管自己在外行走了多久,遇到了多少機緣,那屬于天下第一的寶座都是如此遙遠而沉重,如山巒陡壁從上壓下,然後無人可以逾越。
“師父要救一人。”
敖丙扯起嘴角笑了笑,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意斷線般的墜下。
“師父要救一人!”
可那人不是他。
“師父……要救……一人。”
于是敖丙的出現和阻擋成了障礙,為了那人,申公豹可以毫不猶豫把他打傷。
“你,是獨一無二的,只有這點,無需去懷疑。”
到了此刻,申公豹發現自己已經無話可說。
比起自己死去的兄弟,敖丙是幸運的,比起那些家和美滿的孩子,敖丙又是不幸的。
小人會窺探他人的幸福,君子會立身自己的偉業。
敖丙不是小人,他連一絲絲的嫉妒都感到醜陋。
敖丙不是君子,因為他的立身之本早已歸屬旁人。
在這遼闊無垠的天地間,他行行停停,卻總是找不到一場可以讓自己義無反顧去信任的情感。
于是,性命成了敖丙最不會去看重的東西。
站起身望了望敖丙低落的發頂,一下下抽動的肩頭映照了對方茫然無措的內心。
李哪吒的情感對于敖丙來說,太過熱烈,那本就是個灼熱到讓人無法直視的家夥。終有一日,李哪吒會成為這個武林中不輸給邪王游辛泓一般的怪物,能早早給這個怪物套上枷鎖,申公豹是樂見其成的,可對于從未走出牢籠的敖丙來說,一步跨出就是烈焰焚城,他抛下性命的舉動,李哪吒不會接受,他想挽救的生命,李哪吒不能理解。
他們走在兩條相交又互相拉扯的繩索上,來回磨合的抽痛弄得彼此都傷痕累累。
申公豹不能說敖丙的付出是錯,同時他又無法指責李哪吒的強求是對。
這兩人如果沒有遇到,對敖丙來說或許就是庸庸碌碌的一生,對于李哪吒來說,卻是一場脫缰般的冒險,他可能會死在路上,也可能就此成就一番事業。
“師父……是他救了我……”
砸上手背的水珠顆顆滑落,敖丙只覺得眼前一片泥濘,他看不到申公豹,也看不到自我。那一日,山崖下,抱着他嚎啕大哭的哪吒,給了敖丙一絲絲勇氣,一絲絲走出牢籠的勇氣,随着一日日的成長,敖丙明白了被抛棄的意義,于是他在腳邊畫了一個圓後蹲下,帶着平和、冷漠的心去面對每一日每一年。
只要做到他人口中所說的“好”,就可以了。
敖丙一直如此告誡自己,他甚至把這個想法推移到了每一個昆山弟子身上,哪吒不是第一個,卻是第一個讓敖丙羨慕,對敖丙反抗,最後卻又接受了他的人。
跨過門欄走出昏暗的屋子,申公豹對着滿院的明亮長舒了一口氣。
他并非一個好師父,如果敖丙恨他怨他,可能這會申公豹心裏還會好受一些。
但昆山把他教得太好太好,所有無奈和困頓都讓他自己來背,這樣濟世菩薩般的心胸,申公豹自認是做不到的。
“進去吧。”
仰起頭看了看屋檐上垂下的衣擺,申公豹眯着眼冷笑得看向院中尴尬的李離,如果他有個如此不靠譜的師父,這會早就應該找個洞把腦袋藏起來了。
撐着屋檐翻身落下,李哪吒轉着烏溜溜的眼眸,唇上假笑不減,在走過申公豹身邊時,嘴裏還嘀嘀咕咕的說着壞話,不過這會的申公豹內心已經被敖丙的眼淚泡軟,要是平常,李哪吒肯定免不了一頓暴打。
“師兄。”
一進屋就看見哭到打嗝的敖丙,李哪吒撓着頭,無措的走上前,他就知道申公豹那家夥沒安好心。
“出去!”
“你要是生氣就打我一頓呗,打臉也行啊,就是別不理我,好不好。”
揪着敖丙濕漉漉的掌心往臉上貼了兩下,被李哪吒那無賴的态度氣到擡頭,只是敖丙現在的模樣實在欠缺氣勢,一張薄紅的唇瓣被咬到溢血,哪吒往前湊一點,敖丙就往後躲一點,可惜椅子就那麽大,再怎麽挪也是有極限的。
“不過你打了就打了,我是不會認錯的。”
瞪着淚眼模模糊糊的看向哪吒,敖丙簡直要被這人氣吐,所以感情他被欺負是自己活該喽?!
“師兄你不知道,當我抓到芙蕖,把她關起來時,她雖然敗了,卻可以肆無忌憚的嘲諷我,她說我丢了最重要的寶貝卻一無所知,成了隋帝的走狗居然還一臉得意,她說你死了,死在沙漠,是因為我,因為我。”
“那會,我一點也感覺不到解脫,這裏,因為你的死訊碎成了千萬,我怕你會成那鏡花水月,一撈就破。”
攥着敖丙的右手按在了胸口,哪吒這輩子都沒這麽狼狽的懇求過,懇求一切消息都是假的,他可以放棄一切,但是他真的承受不起敖丙的死亡,而且對方還是因為他而死的。
“五個月,我從漠北跑到了江南,我知道這中原武林有無數人想殺我,知道獨孤伽羅的計劃還未完成,知道太子楊勇地位堪憂,知道晉王聯合佛門虎視眈眈,我都知道,但我不想要天下功臣、不想要無上的權力和財富,我能攪動風雲也能退隐山林,我不想和游辛泓那樣,眼睜睜的看着所愛流逝于掌心。”
百年的孤獨,百年的懊悔,百年的絕望,雖然李哪吒說自己可以為了報仇活下,但如果他的仇人都死了,他又該如何,難道像游辛泓那樣,躲在邪王境內,每日每日的守着孤墳而活嗎?
生若夏花,死如秋萍,這八個字大概就是墨小染一生的寫照了。
“以後我們做個約定。”
掰開敖丙的拳頭,把自己的指腹插了進去,哪吒晃着眼前的小拇指輕聲道。
“若你死了,我也不會獨活,如果這樣能讓你愛惜自己一點的話。”
“你在說什麽胡話!”
抽着胳膊用力向後仰倒,椅子晃動的搖擺讓敖丙泣不成聲的蜷縮起來,他怕了,他真的怕了,怕了哪吒如此坦白又毫無顧忌的付出,他怕自己回報不了,也無法回報。
“你說我不考慮師尊、不考慮我父親,那你呢,你考慮過李伯父的感受嗎!你的母親、你的哥哥他們該怎麽辦!”
“早在我選擇離開李家時,我父母就已經當我死了,這是身在世家必須的付出,我享受了那麽多年的好處,等到要死了,自然也要為了家族而犧牲,當我離開,李哪吒就再不屬于李氏豪門,我是李哪吒,是昆侖逆徒、魔門宗主,我孑然一身——無依無靠。”
挑着通紅的眼角,敖丙張嘴用力吸了口氣,那梗在喉嚨和心裏的酸疼漲漲的熱乎起來,他掙不動了,也不想争了,對着李哪吒,所有的言語和拒絕都是枉然,他們相遇相知相交相攜,一路走到這裏,剩下的,也就是那糾纏至死的結局了。
“我錯了……”
歪過的脖子瑟瑟的縮起,敖丙蹙着眉,哭到不可抑止。
“我錯了……哪吒……”
“我錯了……”
——你,是獨一無二的,只有這點,無需去懷疑。
“你沒錯,你怎麽會錯呢。”
拇指擦過敖丙的眼淚,結果越擦越多,哪吒被敖丙哭得手忙腳亂,摟過自家師兄把人緊緊抱在懷中,李哪吒昂起腦袋望着木質的橫欄,耳邊一抽抽的哭聲快要耗盡敖丙此生所有的力氣。
一個獨一無二的人,遇到,另一個獨一無二的人。
于是成就了彼此的唯一。
這是最好最好的結果了。
“以後就只有我們兩個了。”
歪過臉蹭了蹭敖丙的發絲,哪吒眯起眼,一時居然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嗯。”
抓着哪吒的衣服,把臉上的狼狽全都藏起,敖丙皺着通紅的鼻尖輕輕應道。
——未完待續——
話說開啦~~~
李離在門口大喊!師父!你不能重色輕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