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十五
門派、正邪一向是不盛則衰,一蹶難振的一種存在。
當年蘇酉鹿可以讓魔門一家獨大,除了自己絕高的武功之外,還因為中原戰火不多,江湖武林一片混亂,正邪難分,一個碩大的正道牌匾下,卻連個領頭人也找不到。
本來橫空出世的游辛泓,如果市儈一點、功利一些,這個正道盟主之位他還是做得的,可最終為了一個女人,他毀了前途和名聲,至此湮沒。
遙遙百年過去,曾經紛亂不堪的中原已經漸漸穩固,隋朝一統後,天下局面五分,正中之地自然是楊堅所在的隋朝,隋之北是被內戰紛擾的東突厥,隋之南天竺諸多附屬搖搖擺擺,不知定向,隋之西,西突厥可汗虎視眈眈試圖一統突厥汗國,隋之東,高麗、契丹、靺鞨等國伺機而動。
對着這般局面,隋朝內部的江湖反而出現了少有的鼎盛之狀,特別是蘇酉鹿和游辛泓都已逝去,正道勢力之大一時無兩。
魔門的上任尊主釋無極是個除了殘忍,沒有任何理想的家夥,他很懂得如何趨利避害,帶着魔門一路後退,躲回了這人煙稀少的沙漠之中,和整個中原武林徹底割裂開來,所以就算遭遇過幾次報複,魔門依舊堅挺在了為非作歹的道路上。
如果不是哪吒昏倒大漠,被聖女绛桃帶了回來,釋無極現在應該還癱在某個女人的肚子上,繼續自己的尋歡作樂。
聽完柏樂航的話後,哪吒大概摸清了狀況,那些希望魔門可以重新崛起的長老,都被內部洗牌,殆桐冉會死,很大原因估計是顏如夜想他死,而堯江徒雖然嘴巴厲害,卻并不反對哪吒的冒進,至于胥常棣,這家夥搖搖擺擺,是個牆頭草,最大的理想也不是自己做魔尊,但是對方一直在魔門沒有離開,柏樂航那個遲疑恐怕是覺得對方不一定能被說服。
“尊上神功蓋世,我等哪裏敢給尊上挖坑呢。”
柏樂航款步上前,臉上笑意不減,看向哪吒身後的敖丙時,鼻頭輕輕皺了一下。
“所以你們這是什麽?清理門戶?”
哪吒對這七人一直有所防備,這七人當然也是如此,不過柏樂航能如此快速的籠絡走一波人,背後要是沒人幫助,哪吒是不信的。
“如果尊上肯聽我們一言,迎娶聖女,修習功法,給你師兄服下牽絲引,我等還是願意聽從尊上吩咐的。”
聽了這話,哪吒忍不住的笑出聲,“你們肯聽我的,我卻不會信你們之言了。”
眼看哪吒驟然松手,黑色長袍下,火紅的邊緣如烈焰滔天,敖丙手中的竹竿,轉瞬間已經到他掌中,柏樂航退後一步,抽刀去擋,本在側邊的顏如夜卻轉身奔向敖丙,她知道自己不是哪吒的對手,但是抓個沒有內力的人質在手,想來也不難。
“你要去哪?”
身後低語若夜枭鬼魅,顏如夜後頸一涼,身體向前一俯卻是直接貼地而過,發尾揚起的一角,被哪吒的袖口掃過,居然生生截斷,如被長刀劈開一般。
立在原地的敖丙握着拳頭有些不安,雖然哪吒以一敵二不落下風,可敖丙很清楚,對方現在的功力其實只能發揮一半,如果再有人下場,哪吒強提內勁對敵,必然會勾起舊傷,走火入魔。
心裏諸般念頭回閃,敖丙竟然一時不知如何跟對方解釋自己和芙蕖之間的交易。
“尊上果然了得!那些說你走火入魔後會步蘇酉鹿後塵的家夥,大概沒想到你還能有這般本事。”
以柏樂航和顏如夜的功夫,在江湖上雖然算不得頂一級,卻也在一流高手之列,可哪吒本是昆山百年來不世出的天才,又得绛桃三十年內力加成,而且對方在邪王鏡內養傷時,把游辛泓留下的武功典籍悉數背下,如果不是體內兩股內力交錯留下功毒,現在就算是七大長老聯手,恐怕也奈他不得。
在敖丙思考要不要暴露自己已經恢複內力之時,走廊盡頭衣褶飄零,雖輕不可聞,但內力出手的頃刻,卻有一道勁風帶起,敖丙身型一躍,素手在哪吒背後輕輕一夾,三根牛毛細針頓時被擋下。
那躲在暗處之人,一看偷襲失敗,也不戀戰轉身就走,敖丙剛想提氣追上,卻忽然感到一陣不對,按理說自己內力未複,輕易不會離開哪吒身邊,可對方卻專門來引自己?
明明只是很尋常的一日開始,到了此時卻變得詭谲艱澀起來。敖丙不走,柏樂航和顏如夜卻有些抵擋不住,哪吒現在還未拿出金槍,那根名叫火尖槍的長槍,是太乙真人送他的及冠禮,離開昆山時,哪吒本想還給太乙,但被對方拒絕,這段時間敖丙一直沒看到火尖槍,但哪吒手腕上卻還帶着另外一個法器——乾坤圈。
這乾坤圈材質堅硬,內有機關可縮,小的時候就像腕環一般,被哪吒藏在袖中,如果取下最大可将兩人套下,現在哪吒手腕一抖,卻是直接将乾坤圈甩向了顏如夜,這女人眼看自己沒法接住,幹脆轉身就跑,也不管身後自己的同伴了。
不過她這邊還沒沖出走廊,一柄長劍穿腸而出,她往前飛撲的身影頓住,再想退後卻已經晚了,橫抽而出的長劍,将她攔腰斬斷,噴濺在石壁上的鮮血看得敖丙心頭一凜,他剛想開口,與柏樂航纏鬥的哪吒卻一掌把人拍開,身型如影随風,刮撩過敖丙身側時,一股巨力将他環繞,眼前景色突變,等哪吒停下時,敖丙才發現他們已經離開剛剛的小院了。
腳下步履蹒跚,哪吒手臂搭着敖丙的肩頭,掌心扶過胸口,一口血從嘴裏噴了出來,飛落在敖丙衣角的紅點,斑斑駁駁,猶如落梅,芬芳腥甜。
“哪吒!”
“不對!”手指死死的扯住敖丙領口,哪吒眼角紅意翻滾,瞳孔減淡,卻是即将走火入魔的樣子。
“哪裏不對?”
“有人在其中挑撥離間。”
早在他被師門放逐時,江湖上對于他走火入魔的傳言就甚嚣塵上,可魔門的這些長老,是親眼看到他殺了釋無極的,在他們看來,自己應該已經廢掉了道門武功,專心修煉魔心,而且哪吒在魔門內從未信任過任何一人,就連芙蕖也無法近身,那次下毒若不是春藥,哪吒可能也不會如此輕易的着了道。
“是誰?”
雖然靈臺之上似有星辰落下,但那感覺稍縱即逝,敖丙一下也抓不明白,而且哪吒現在這樣子,似乎是中毒了。
“是顏如夜的小把戲。”這女人練的是毒掌,要殺敖丙時傾盡全力,哪吒一時緊張與她對掌,自然受了點內傷。
“不礙事。”擦了擦嘴角的血痕,哪吒拉着敖丙直接穿廊而過,七大長老死了兩個,背叛三個,還有兩個生死未蔔、立場不定,哪吒不敢拿敖丙冒險,這些人表面上人模人樣,肚子裏豬狗不如。
“他們既然想好了要背叛,肯定做好了萬全準備。”敖丙在師門一向受人尊敬,師弟和睦,唯一比較調皮搗蛋的就是哪吒,可師尊和藹,長老友愛,他還從未經歷過這般厮殺搏鬥,被哪吒攥着的手心微微發涼,而且他摸到對方體內有一股內勁正在橫沖直撞。
“有人想讓我死。”咧着嘴露出一抹帶血的淺笑,哪吒到是不怕死,他從下山那日起,就每日每夜徘徊在着生死邊緣。被當世五大門派的高手圍攻,心脈受損、走火入魔,墜下萬丈深淵,他沒死;脫離師門,有家不歸,得整個江湖武林排擠唾棄時,他都能在漫漫大漠裏活下,雖然活下後所要面對的,比死還要可怕,但只要他不死,那些害過他、傷過他的人就一個也別想好過。
“我想你活着。”跟着哪吒的腳步,五指回握,敖丙說不清自己現在心裏的酸澀到底為何,他是因哪吒而下山的,當初對方墜崖重傷,他救不了,哪吒被佛門追殺,遠逃大漠,他救不了,後來哪吒落入魔門,險些死于釋無極手中時,他救不了,現在他在這裏,看着對方,他不信自己還救不了哪吒。
“師兄可要好好記着今日之言。”
以哪吒現在的功力,以一敵四、敵五都很有可能被對方內力牽引而失去理智,加上他體內還有顏如夜毒掌的威脅,此時并不是出手的好時機。
看着面前銅門敞開,敖丙進入其中,腦中閃過第一次看到哪吒走火入魔時的樣子,心裏攪動,一時張着嘴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對方自己現在的情況。
“他們找不到我,自然會知道我已經躲起來,如果堯江徒死了,胥常棣投靠,他們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收攏了魔門內的信徒。”
哪吒做尊主的這段時間,雖然沒能搞定長老,但是下面的小兵小卒卻有不少受他恩惠,畢竟原來的釋無極是個把淫邪無恥發揚到了極致的男人。
“可是除掉你,對他們會有什麽好處?”扶着哪吒坐回到那張寒氣逼人的床上,敖丙知道現在必然有很多人想要哪吒的性命,可對魔門來說,大敵當前,他們卻殺了哪吒,到時五大派來了,他們又該如何自處。
“估計,是晉王吧。”
盤腿坐好,哪吒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一股血腥的氣味彌漫在屋內,獨孤皇後的計劃是要給魔門洗白,然後以此鉗制道門和佛門,并引得東突厥第一高手入境。
但對于晉王楊廣來說,這個計劃最大的不好,就在于一個曾經被他害到遠離中原的家夥,現在又要爬回來了。
“魔門既然要洗白,由我來,和由柏樂航他們來,是沒有什麽區別的。”
彎下腰咳嗽了幾聲,哪吒劃開手腕,任由黢黑的血水流淌而出,染在衣擺火紅的邊角上,看得敖丙一陣揪心。
“其實你并非不是他們的對手。”等血水恢複猩紅,敖丙扯下袖口的布料把傷口團團裹住。如果是以前的哪吒,恐怕根本不會在乎自己走火入魔後會做些什麽,但今時不同往日,既然敖丙在這,以對方的性格,必然會出手阻止,哪吒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失去理智時,做出不傷害到對方的事情。
“是的,畢竟我現在可只用了一半力道與他們糾纏。”嘴角揚起,哪吒笑得自得又肆意,他本是如此,天之驕子,不世天才,是天下第一的元始天尊,內定的掌門繼承人,如果當日下山的不是哪吒,如果不是他……
敖丙蹙起眉頭,眼中神色來回拉扯,他知道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自己和哪吒是不同的,他無父無母,無親無故,而對方還可以做出一番事業,早在二十五年前,他的人生就已經确定,元始天尊不讓他下山,是為了護他,卻也是為了救他。
“若我做了一件強迫你的事,事後你會生氣嗎?”
仰起頭,雙手交纏在了哪吒的手腕上,敖丙嘴角下壓,在對方還未開口時,出手如電,直接封住了哪吒周身大穴,落下的指腹撩起一撮垂落的發絲,敖丙站起身,坐到冰床之上,雙手抵着哪吒的掌心,一股內力穩穩的鑽入對方體內。
哪吒大穴被封,僵硬原地,不能言不能語,只能雙目圓瞪的看着敖丙勃勃的內息,如江水倒灌,洶湧而至。
——走火入魔其實本就是內力走岔,積蓄丹田,帶來的功毒。
——這世間可以解此毒的,只有上古神物混元天靈珠。
——可笑那武帝劉徹,自認千古一帝,卻連這般神物都無法認出。
——當年昆山創教祖師擊斃蘇酉鹿時,對方***而死,留下了一顆寶珠,至今還供奉在昆山祖壇之中。
——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時,可能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一個小小的墨家擺了一道。
——墨小染乃墨家遺孤,她将混元天靈珠的所在告訴了游辛泓,卻沒想到,這一句話,改變了對方的一生。
——為救小染,游辛泓将混元天靈珠給了蘇酉鹿,只可惜對方已經來不及使用。
漂浮在背後的青絲寸寸成灰,敖丙額頭細汗綿綿,唇上薄紅隐去,卻是越發蒼白起來,他不敢擡頭去看哪吒,他怕會在對方眼中看到失望。
當初芙蕖給他留下的信上,寫了哪吒所要面對的,以及,一個條件。
——若是道長願以身解毒,事後芙蕖會将內力的解藥,雙手奉上。
敖丙看過,放下,然後轉身來到哪吒門前,他敲開木質的窗面,走進屋內,就知道有一日面對自己的可能會是萬劫不複的下場。
“師父在我三歲時下山,他不喜昆山避世的教條,因為只有在師尊身邊待過的人,才會知道天下第一這是一個多麽高遠的目标。”有些人終其一生追尋的,可能根本不是自己可以踏足的地方。
“師父下山後,我還年幼,被各位長老養在身邊。”唇色如雪的輕聲說道,敖丙吞下翻湧到喉嚨的血水,目色平和的繼續着。
“後來山下聚集了很多流民,因為水患不除,兵戈混亂,師尊好心,收留了一些無家可歸之人。”
那時敖丙還小,長得可愛,小小的一個,常常會在各個長老的山頭玩耍,只是他身體不好,玉鼎真人還為此請了自己的三位好友上山,想要給敖丙調理身體。
“最開始,只是有人發熱生病,漸漸的有人皮膚潰爛,抽搐而亡,等長老們發現時,那極具傳染的痘瘡已經無法遏制。”
痘瘡與鼠疫,一經發現,都會被官府包圍,輕則任其自生自滅,重的則會當場燒死。
“我年紀最小,身體最差,又和他們接觸不少,于是昆山上,最先感染的就是我。”
抱着高熱不退,渾身長滿痘瘡的敖丙,玉鼎真人手足無措,而他的三位好友卻也知道,這病,對于成年人來說尚且是生死關頭,更何況敖丙還是個不足五歲的孩童。
“我病了許久,身上又疼又癢,哭到嗓子嘶啞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救我。”
最後小小的敖丙窩在師尊懷中,小口小口的吃着果子,他吞不下去,因為喉嚨已經腫到閉塞,他以為自己會死,會去到一個師父再也再也找不到他的地方。
“可是我醒來時,身上的痘瘡已經愈合,七日後結繭脫落,半月後可以自行下床行走,一個月後,身上就再也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
敖丙不知道那一夜,抱着他的師尊到底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會在他瀕死之際取出混元天靈珠喂給了自己。
“天靈珠在我體內留存了二十五年,早已跟我的血肉融為一體,并未師尊不肯救你,而是他已無法救你。”
眼瞳顫抖的望着面前愈發空靈寂靜的敖丙,哪吒張了張嘴,卻一點聲音也無法發出。
天靈珠已經被人食用一事元始天尊一直壓着,寧可被世人刁難也絕不松口,因為他很清楚,這般神物是福也是禍,神物有靈,于敖丙來說本就是一大劫難。
——以身飼虎,會要了你的命。
當日敖丙下山時,元始天尊一語成谶。
哪吒看着敖丙慢慢抽回雙手,體內來回沖撞的內息似乎被一股大水覆蓋,慢慢平複,好像江流入海,從奔騰到消融。
——是羨慕。
對于敖丙來說,他于世間茕茕孑立、阒無一人,他跟哪吒終究是不同的,本來敖丙想着,只是找到對方,把功毒解開,然後他就離開,就當他作為大師兄可以給哪吒做的最後一件事,可計劃與變化、真心與喜歡總是來得如此突然,他擋不住,只能節節敗退,一步步落入了哪吒的溫柔陷阱,但眼看生死一瞬,敖丙知道就算哪吒生氣,怪他自作主張、違逆天命,他也認了。
“能用這二十五年的功力換你一個平安,我覺得值得。”
他輕聲說道,掌心拂過哪吒的臉頰,卻是留下了一片冷汗的黏膩,這會功毒剛剛解開,哪吒氣息不穩,又怒急攻心,瞪得渾圓的雙目裏淚若桃花,卻是帶着絲絲扯扯的血色。
“睡一覺,醒來,我們再好好談談。”
手指按在哪吒的睡穴,敖丙扶着對方慢慢躺下,這會哪吒體內的真氣正在互相交融,功毒一過,道門武學、魔宗聖典,绛桃留下的內力、哪吒修煉的內息,還有從游辛泓那兒得來的東西開始一點點的融彙進哪吒的四肢百骸。
敖丙坐在地上,額頭抵着哪吒的掌心,卻是疲累的快要合眼,他擡着袖子擋下出口的血水,屋內門扉一動,他起身看去,飛撩而來的身影,掌力強勁,卻是直撲哪吒的胸口而來。
“咳——”
長袖一卷,敖丙接下對方一掌,本已紊亂的內心頓時糾結成麻,他見眼前煙霧迷茫,閉住呼吸的瞬間,那躺在床上無知無覺的哪吒,卻已經将粉末吸入,他目眦欲裂,剛想開口,卻只來得及咽下一股湧上的腥甜。
“果然是你。”
單手支着寒冰,敖丙半坐半靠的擋在哪吒身前,望着眼前翩翩如蝶的女子,敖丙笑了笑,眼中柔軟晃動,一絲二十多年都未有過的恨意,慢慢爬上了心胸。
“想來芙蕖姑娘,應該就是那都藍可汗座下的領頭人了吧。”
攏着袖子,腰肢若柳的女人,彎下眉眼淺淺一笑,那山花爛漫般的美好讓人心頭一動,可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周旋于各方勢力之中,最後居然還在哪吒背後捅了最深的一刀。
“道長果然聰明,所以今日,我必然不能将你留下了。”
——未完待續——
所愛所恨,荒漠綿綿,江南煙雨,只求一曲水流觞,琴瑟相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