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六
在水中一折腰一踢腿,敖丙游魚般穿過了哪吒身側,然後在浴池的另一邊冒了出來。
手指捏過濕漉漉的鼻頭和下巴,敖丙發現自己這半個月生氣的次數,已經超過了過去二十九年的總和。
“呸。”
親了一嘴水的哪吒抹着臉站起身,他發現自己師兄還真是十項全能,天天窩山上吃素居然還能學會游泳?!
“洗澡水好喝嗎?”
“也就是放了鹽的肉湯。”
“那你把這喝幹了再上來吧。”
拉過長巾往身上一披,敖丙踩着臺階鑽了出去,也不理會背後烤死人的視線,以哪吒現在的性格,他沒把人按到冰窖裏洗洗腦,已經是額外開恩。
目送敖丙氣鼓鼓的離開,哪吒鞠了點水洗洗脖子,然後找了個臺子坐下泡澡。
在針對大師兄底線的這件事上,哪吒也算小有成就,畢竟其他師弟師妹們好歹也要到十歲後才會挨打,被打的原因基本就是貪玩、或者武功進步太小。
可哪吒卻不同,他第一次挨打是因為擅自闖進了祖師爺的藏書閣,并帶了只老鼠進去。
據後來屁股被打腫的哪小吒說,他在穿過兩峰之間的吊橋時,看到這只小老鼠灰溜溜的卡在了木板縫裏,于是他就揣着小老鼠過了橋,沒成想在他進藏書閣時,小老鼠自己跳了出來,還不怕人的踩上了敖丙的鞋子。
“你知道那裏面有多少絕學和孤本嗎?!如果被老鼠咬了該怎麽辦!”
平時藏書閣的窗戶與門邊都會抹藥,蛇蟲鼠蟻不敢靠近,可遇到了哪吒這種,那任何防護都是無用的。
拿着柳條抽了哪吒三下,小胖子捂着屁股滿院子亂跑,一邊跑一邊還不忘威脅敖丙,并表示我爹娘都不打我,你一個小孩子憑什麽?!
“憑你要喊我一聲大師兄。”
這話要是一個弱冠之齡的翩翩少年說的,哪吒估計也不會反應太大,可他總覺得敖丙也就比他大那麽一丢丢,就算武功好、長得好,那也不行,怎麽也要和他爹爹一樣高大了,才能管教他吧。
“你不是我大師兄!”
“你入了太乙長老的門下,就是內門弟子,我入門最早,就是你大師兄。”
“不是不是不是!”
鞋子跑掉也沒能躲開敖丙的柳條,哪吒氣的往地上一坐,雙手後背擋住屁股,瞪着敖丙拒絕對方再動手。
“你入門也有段時間了,太乙長老都沒教你昆山上的規矩嗎?”
“那個胖道士……”
“嗯?”手裏柳條一抖,小哪吒立刻抱頭改口。
“那個、那個師父不是沒空管我嗎。”
“心法學了什麽,基本功練到哪裏?”
“心法學到第二層,基本功、基本功……”
眼神随着天際的飛鳥逐漸遠去,哪吒念了半天基本功,最後被敖丙單手拎了起來。
前襟卡到脖子,李肉團很驚訝,瑟瑟發抖中被敖丙抓去練基本功了。
作為得到祖師爺高度贊賞的小師弟,哪吒的根骨奇佳,只要下苦工,進步之快讓他那個做師傅的太乙長老都嘆為觀止,其中尤以輕功最盛。
昆山山脈中,群山連綿、峭壁陡崖無數,立在山上就有種一覽山河的豪氣,所以昆山派的輕功也叫登雲梯,練到極致,就可半空懸停,如上天梯。
以哪吒的年紀,在昆山派內門中都是數一數二的小。于是面對着一群老實懂事的大師弟,和一個一天到晚搗亂的小師弟,敖丙的注意力自然會偏移向後者,哪吒在十歲前,只要看到敖丙拿了個柳條,就會下意識的屁股疼,躲避的輕功也因此練到了爐火純青。
十四歲之後,作為太乙座下第一弟子,哪吒的武功在昆山派弟子中順利擠進前五,那個總愛打他屁股的大師兄,見柳條威吓已經不夠,于是改成動口不動手。
為了充分發揮自己念書時的才能,敖丙就差拿個漏鬥怼着哪吒的耳朵來說教了,所以十四歲時,哪吒在這個世界上最最最讨厭的人,就是敖丙。
可惜。
在水裏泡到皮膚發皺,哪吒站起身擰了下頭發,然後對着敞開的窗戶嘆了口氣。
可惜十四歲讨厭,十六歲喜歡,他本以為等自己拿到了邪王鏡後,就能回山和師兄表白,可那次去找邪王鏡的旅程,卻讓他們之間的關系徹底跌落雲端。
魔宗蘇酉鹿、突厥阿史那爵都、邪王游辛泓都是元始天尊之前,五胡亂華時期,江湖上最頂尖的高手,習武之人多壽命悠長,那紛亂了近三百年的時間裏,這三個人都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不過亂世漸穩後,蘇酉鹿因為急于突破,想要勝過阿史那爵都而走火入魔,最後入中原大開殺戮,被昆侖的創教祖師斃于掌下。
阿史那爵都作為突厥貴族,又得可汗重用,身為突厥國師最後壽終正寝。
這三人中,只有亦正亦邪的游辛泓是突然崛起,聲名大噪,又在紛繁霍亂中,驟然消失,根本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不過游辛泓成名時,有兩樣東西卻是世人皆知的。
一個是游辛泓的長刀,據說此刀與關二爺的青龍偃月刀同出一個工匠之手,雖不像冷豔鋸這樣得青龍護佑、揚名天下,卻鋒利異常、濺血不凝,游辛泓用這刀殺的第一個人就是阿史那爵都的弟弟,還砍了對方的腦袋送還給了阿史那爵都,從此這兩個當世高手就結下了大仇。
第二個也是哪吒後來奉命下山尋找的邪王鏡,這東西原是個記載了游辛泓奇異武功的承載之物,不過外界雖傳它叫邪王鏡,但這東西叫邪王境可能更加合适。
游辛泓憑空出現,武功卓絕,而且無門無派孤身一人就敢提刀闖上少林。有仇家跟在他身後,想摸出游辛泓的住處,最後卻被對方帶入深山迷路,繼而活活困死其中。
至于那山林的位置,随着朝代國家的更替也被世人傳的亂七八糟,不過從當年江湖百曉生口中可知,游辛泓身上有一面鏡子,那個鏡子是有夾層的,每月月圓時,只要在游辛泓老家的門口,用鏡子對着月光,光線透過鏡面,就可以映出進入山林的正确路線。
游辛泓一生波折,先是斬殺突厥高手揚名天下,又為了一妖女,在季室山上大開殺戒,一人一刀足足殺了三天三夜,将當日參加的武林高手幾乎殺了個幹淨,從此淪為邪王,與魔宗蘇酉鹿并稱二魔。
盡管元始天尊并未和游辛泓交過手,但是他見過蘇酉鹿,那般高手,若是放在現今武林,那已經不是開山立派之能,甚至可以殺入皇宮,改朝換代,畢竟在那個亂世,你若不強,風必催之。
邪王鏡出世之時,隋帝楊堅就派人給元始天尊遞過消息,大抵就是希望這東西不要落到旁人手中,畢竟那些武功當年能練出一個佛擋殺佛人神皆懼的游辛泓,之後也不一定會不會再來第二個。
對于道宗來說,遺世獨立和涉足世事間本就有一個平衡,元始天尊選了哪吒去做這事,就是看在李家的背景上,如果此事成了,不止昆山賣了個面子給隋帝,李家氏族也會得這人情。
彼時已經過了及冠禮的哪吒,興奮的像個占山為王的小老虎,繞着敖丙叽叽喳喳的說個沒完,一會說要給師兄帶最好吃的江南荔枝,一會又轉着長槍喝喝有聲的舞着,那掃過的槍風最後還打了敖丙一對翠釉杯子,惹得大師兄舉起錘子,對哪吒進行了一通下山前教育。
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背着包裹負着長槍的哪吒就在山門前告別,長腿沖下長階時,還不忘回頭再跟敖丙拜兩下,等對方真的躍下天階而去後,敖丙在山門口立了許久,直至初陽落于面上,晴空萬裏,山河璀璨,可一不小心卻又變成了永訣。
閉關期間,哪吒的食物和消息,都由芙蕖從一個小道送入,敖丙在生了一天的氣後,最終沒跟自己的肚子過不去,在被哪吒拉去吃了一頓飯後,又給對方讀了下芙蕖送進來的消息。
“突厥那邊有異動。”
“他們可汗早就坐不住了,現在時隔多年,五大派又挑起了正邪之争,對于突厥來說卻也是個可以撿便宜的好機會。”
“話說你為何如此相信芙蕖不會騙你?”
“因為只有我做了教主,她才能獲得自由。”翻過桌上的杯子,一個個擺好,然後哪吒開始給敖丙解釋魔宗內部的關系。
“魔宗現在有七個長老,正值壯年的有殆桐冉、胥常棣、柏樂航,已經老了,但根基穩固的堯江徒、左丘公羊和兩位女長老風惠心、顏如夜,這七個人誰也不服誰,而且武功都差不多,這才讓我當上了魔尊,并且暫時不會有人來挑戰我,畢竟要想殺我必然重傷自己給他人留下機會。”
“芙蕖的存在,對于兩位女長老而言是無用的,所以她不希望這兩人在位。”伸手挪走了哪吒面前的兩個杯子,在得到對方的肯定後,敖丙又挪走了代表殆桐冉三人的杯子。
“對于這三人來說,芙蕖就是個可以助他們武功大盛的鼎爐,但他們如果有人知道绛桃當年所做之事,必然不會讓芙蕖好過。”
“绛桃下毒之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芙蕖也不知道?”
“不知道。”哪吒揣起手搖了搖頭。
“但聖女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亵玩的工具,芙蕖沒了姐姐才換來現在的生活,自然不會願意他們三個做教主,而那風惠心和顏如夜雖然不能雙修,但卻不會讓芙蕖離開,最大的可能就是把她殺了,保全龍鳳寶典的秘密。”
“最後兩個呢?”手指敲了敲剩下的兩個杯子,敖丙覺得人到老年,應該也無法妄動情欲,不然反而會散了凝聚的元陽,堯江徒跟左丘公羊應該……
“他們兩要是做了魔尊,只怕是芙蕖最不願意看到的。”
擠着眼留下一點疑問,敖丙拍着桌子發現哪吒那壞毛病又來了,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這才一天沒抽他,臉皮瞬間就厚起來了。
“師兄難道沒聽過吸食功力的魔功嗎?”
“那東西不是早已失傳?”
“是啊,可這兩人活得太久,雖然不可在交手時直接将內力取來,卻可以把活人制成藥人,然後吸食對方的鮮血來養功。”
漂亮的眼眸瞪得老圓,敖丙一捂嘴,有點想吐,不過嘔着嘔着他就想到哪吒那天發瘋時咬了自己一口。
“你不會也學了吧!”伸手扯過魔尊大人的小臂,敖丙心頭一急,聲音也随之立起,染在鼻翼臉頰的紅暈看得哪吒心裏爽爽的,可他不敢太得意,畢竟以這距離,敖丙要抽他十巴掌都是來得及的。
“沒有。”
“那你咬我?”
“我對師兄你日久生情,可你卻紋絲不動,于是我只能另辟蹊徑,試圖用‘日’久生情來改變你我的關系。”
這話的內容乍一聽沒什麽問題,不過哪吒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擋住了臉,可他低着頭等了半天,敖丙的巴掌也沒落下,斜着眼偷看過去,卻見對方已經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喝茶,就剛剛那話沒有半點過激反應。
“師兄的臉皮也變厚了啊……诶呀。”
在桌下對着哪吒的小腿骨猛踹一腳,敖丙看着對方現在的模樣卻是心裏急躁,雖然绛桃在死前把功力給了哪吒,護住了對方的心脈,沒讓魔心道心同體的哪吒暴血而亡,但生有兩心本就會傷害根骨,再加上哪吒現在內力深厚,找那些人報仇時,又頻繁運功,他見哪吒走火入魔時會喪失理智,只怕與當年的蘇酉鹿已經是一般情況。
蘇酉鹿過去也是想要融合兩派武功,最後一代宗師卻落得那般下場。
想救哪吒,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帶他找個沒人的地方閉關,廢掉一半的武功,然後慢慢養起重新修煉,以哪吒的聰慧,不出十年就可以重新擠進江湖前十。
只是現在前有狼後有虎,突厥異動、武林正派與魔宗即将開戰,魔教內部也是障礙重重,前有七大長老異心篡位,後有不知姓名的突厥奸細暗中操控。
哪吒身在局中,難以抽離,這樣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像當年的蘇酉鹿般徹底失去理智成為一個瘋子。
“師兄在想什麽呢?”
看着對方把杯子抵在唇下卻沒有擡起,哪吒出聲一問才打斷了敖丙的走神,垂下的眼睫掩蓋住了瞳孔上的顫動,敖丙抿了抿唇,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想你什麽時候能打消那些念頭。”
“我死的時候吧。”
“胡說!”跺下杯子神色一凜,眼看敖丙就要發火,可是眼角通紅下唇染血,卻和平時的惱羞成怒不同。
“你不會死的。”攥着杯子生生壓下湧至心口的絞痛,敖丙別過臉輕輕說道。
他已經體會過一次失去了。
所以不會再有第二次。
“師兄沒聽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
“你什麽時候把毒解了?”
“嫁給我的時候。”
“不行。”
“那我就做一次壞人,把師兄永遠留在這兒。”
“好。”
“這樣你就……咦?”
“我說好。”
瞪着眼的哪吒活見鬼般跳起身,搓着臉頰直到滾燙才發現,這和自己關着對方好像并沒有什麽區別。
“師兄,你變壞了。”
望着敖丙幽幽一嘆,哪吒按着發脹的額角,唇色發白的擠出了一抹笑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