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色濃重,街上人車稀少。
在曹烨看來,這個時候的北京是最招人喜歡的。街道安靜,烏泱的人潮散去,城市顯現出原本的輪廓,厚重而傲慢。
曹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車撂在了蘇卅,打算明天再讓司機開回來。“去哪兒”這個問題還沒在腦子裏想清楚,兩條腿似乎就先于大腦做出了決定。
他意識到自己在往茵四街走。那條閉塞的窄街上有他開的一家酒吧,自打三年前開業,到現在還沒盈過利,一直都是虧損狀态。事實上,他就沒指望它能賺錢——否則誰會傻到在那個犄角旮旯的死胡同裏開一家地下酒吧,這選址就明擺着不想被過多人注意和叨擾。
酒吧的經營者黃莺,前兩年還時常為經營不善而愁眉不展,在意識到曹烨根本不在乎它虧多還是虧少之後,黃莺真的就像曹烨說的那樣,由着它野蠻生長了。
嘿,還別說,在黃莺放開了手腳随它賠錢玩兒蛋之後,這酒吧居然歪打正着地發展出了那麽一絲絲招人喜歡的影子。
荒誕,孤立,自暴自棄,那些着迷于獨立電影的電影人和導演系學生們都喜歡這兒。一時間,它居然虧損得沒有以前那麽厲害了。
行吧,那就去看看,反正也好久沒過去了。
離茵四街不到兩公裏的距離,曹烨一路慢悠悠地走,走到目的地也不過半個小時。
被做成火焰效果的“燒”字立在窄街盡頭,如果有路人誤打誤撞闖入這條不打眼的死胡同,想必會覺得摸不着頭腦。
這間叫“燒”的酒吧建在地下,湊近了才能瞧出入口的端倪,若想進入酒吧,還得先走過一條狹長的、昏暗的旋轉樓梯。
用黃莺的話來說,這樓梯長得讓人懷疑人生。
用那些導演的話來說,這樓梯真他媽的适合拍長鏡頭。
曹烨聽到地下酒吧傳來隐隐約約的樂聲,像是誰在唱崔健的《一塊紅布》。
“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
它讓我忘掉我沒地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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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還要去何方
我說要上你的路”
他模糊地辨認出那人唱到了這幾句歌詞,這歌兒真夠老的,不過,夠勁兒的東西永遠不會過時。
他摸出手機,給黃莺打了個電話。嘟嘟聲響了好一會兒,那邊也沒接,估計現在正忙。
曹烨低頭從屏幕上調出聊天頁面,給黃莺發了條消息:“鑰匙。”然後就把手機揣回兜裏,在路邊找了條木長椅坐下,仰頭靠在椅背上,阖上眼皮,聽着從地下傳來的若隐若現的旋律。
——
“黃莺姐,再喝一杯嘛。”
“不喝了不喝了,”黃莺低頭看着手機上半小時前發來的消息,從高腳凳上跳下來,“老板找我,我得失陪了,你們好好玩吧。”
“曹總過來了?”桌上的人都擡頭看她。
“是啊,烏托的鑰匙是不是在你們那兒?先給我,回頭你們要用的話再來找我拿。”
“哦,在我這。”一個男生從兜裏掏出鑰匙,站起身伸長胳膊,越過桌子遞給黃莺,“曹總今晚怎麽這麽晚過來?”
“我哪知道?”黃莺接過鑰匙。
“不會因為《至暗抉擇》那事睡不着吧?”斜對面有男生笑着說。
圍桌而坐的學生們附和地起了一片笑聲,那男生旁邊的女生拍他的胳膊:“烏鴉嘴。”
黃莺已經走到了樓梯處,聞言回頭笑道:“擔心你們自己的片子去吧。”
黃莺用手撐着凹凸不平的牆壁,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樓梯。
地上地下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外面清淨安寧,跟酒吧裏喧嚣嘈雜的氛圍截然不同,黃莺深深吸了一口氣,拐出樓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長條木椅子上,仰頭睡着的曹烨。
以及坐在木椅子另一頭的,跟他睡得一樣香的流浪漢。
真是奇景。黃莺走過去的幾步路忍不住想笑。
她站在兩米開外的位置欣賞這副畫面——昏黃的路燈下,從裏精致到外的花花公子和一身落魄的流浪漢分別坐在木長椅的兩端,兩人連姿勢都一樣,大腿分開,手臂交疊在小腹處,頭仰靠在椅背上。這畫面居然有種奇異的和諧感。
黃莺撲哧笑了一聲,舉起手機,鏡頭對準兩人,按下拍照鍵。
閃光燈亮起來的瞬間,曹烨的眉頭微蹙一下,随即擡手遮了一下眼,剛睡醒,嗓音有些啞:“幹什麽啊?”
“噓——”黃莺立刻在唇前豎起食指,然後指了指他旁邊的流浪漢,用氣聲說,“別擾人家清夢!”
“那你幹嘛擾我清夢?”盡管語氣中透着不悅,但曹烨還是壓低了聲音。
他從木長椅上起身,擡腕看了看時間:“才看到消息啊,今晚這麽忙?”
“拍《曼陀羅》的那群學生今天殺青,非要拉着我一起喝酒,”黃莺随他一起走到幾米之外的防盜門門前,按了下鑰匙的按鈕,防盜門緩緩升起,升到約莫一米的位置,不動了。
“這門壞了,前幾天他們取景,不小心用車撞了一下,”黃莺走過去,蹲下身,手掌朝上,有些費力地想把門推上去,聲音因為太過用力而有些變調,“……全自動變成半自動了。”
“我來吧,”曹烨躬下身,手掌抵着防盜門下沿,一用力把門推了上去,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怎麽不早說,我叫人過來換一扇。”
“嗨,這點小事兒還勞您大駕啊?”黃莺笑嘻嘻地說,跟在他後面走進去,“我已經預約維修師傅了,師傅這兩天就過來……對了,你怎麽大半夜的想到要來烏托?不會真是因為最近那片子的事情睡不着吧?”
“是啊,”沒用黃莺領路,曹烨徑自走到最裏面的小影院,推門進入,“我愁得頭發都要掉光了。”
“真的假的?”黃莺看向他的頭頂,“沒看出來啊……最近不是都在傳,梁思喆可能會來補拍這片子?”
“你信啊?”曹烨若不經意地說,擡手摁開牆上的開關,把屋內的頂燈打開。
幾排座椅前擺着一張方桌,上面亂七八糟地堆着十幾張藍光碟片,曹烨随手扒拉着看了看——《紅男紅女》、《十三天》、《野生》、《望川之川》、《起風》、《梁生祝夢》……他拿起其中一張看着封面:“那些學生是梁思喆的影迷?”
“可不是麽,喜歡得不得了,”黃莺笑道,“從導演到攝像到主演再到化妝師,一和他們聊起梁思喆,他們能拽着你聊半天,都不打磕巴的。”
“就是拍《曼陀羅》那幾個?”
“是啊,最搞笑的是,他們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一個假梁思喆坐鎮!”
“什麽鬼?”曹烨沒聽明白,擡眼看向黃莺。
“就是一個長得特像十年前的梁思喆的男孩兒,不過也就是長得像,氣質演技臺詞都差遠了,他們把最重要的龍套角色給那男孩兒了,讓他出現在各種不打眼的鏡頭裏,說要借此向梁思喆前輩致敬!”
曹烨一言難盡地看着她:“……”
黃莺笑得停不下來,拿出手機從相冊裏翻了張照片拿到曹烨面前:“你別不信啊,你自己看看像不像?”
“哪像了?”曹烨接過手機看着屏幕,眉頭微蹙,他是真沒看出來像。
“挺像的吧,你不能指望一模一樣啊!”黃莺自己湊過來看了一眼。
“差遠了。”曹烨興致缺缺地把手機還給黃莺。
“真一模一樣那還了得?梁思喆那張臉那麽值錢。”
曹烨沒應聲,坐到主控機的屏幕前面,右手握着鼠标,想從裏面找一部爆米花片出來用以催眠。
黃莺天生勤快,最見不得亂糟糟的桌面,這時一邊把碟片裝回盒子裏,一邊問曹烨:“《至暗抉擇》那片子,梁思喆會幫你吧?你倆以前關系那麽好。”
“誰知道呢,”曹烨看着屏幕,“……這裏面怎麽一部片子都沒有?”
“對了,那機器前些天中了病毒,重裝了系統,回頭我給你拷幾部過來,但是今晚你想看的話,只能從這幾張碟裏選了。”
“中病毒?”曹烨擡頭看她,臉上再次流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這機器不是斷網麽?”
“是啊,但這次不是網絡攻擊,是硬盤的病毒傳上來的,”黃莺也顯得很無奈,“不知道哪個學生的硬盤有病毒。”
“行吧,中病毒……”曹烨擡手捏了捏眉心,“這也太不靠譜了,回頭我叫人過來把設備換了。”
曹烨不得已又走到那張方桌前,很快把黃莺剛剛整理好的碟片搞亂了,他想找一張不是由梁思喆主演的片子,但全都扒拉了一通,每一張上面都有“梁思喆”三個字。
“怎麽都是梁思喆演的?”
“梁思喆的影迷找來的碟麽……怎麽,你不想看他演的?”
曹烨随便扯了個借口敷衍:“看見他我就想起《至暗抉擇》還等着補拍,這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哦……這張不是梁思喆演的。”黃莺找了一張碟遞到曹烨手裏。
在曹烨開口之前,她迅速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是梁思喆導的!”
曹烨聽了,沒什麽表情地看着那張光碟的封面。
這片子他知道,當年梁思喆獲得戛納影帝之後,幾乎所有觀衆都在等着他回內地華語影壇大展身手,但沒想到梁思喆居然拒了所有令人眼紅的片約,一頭紮進幕後,花了兩年時間,一聲不吭地倒騰出了一部既不叫好也不叫座的電影出來,就是這部《梁生祝夢》。
——好像除了這張,眼下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
“那就這吧。”曹烨說着,拿着那張碟片走到主控機前面,把碟片放進去,點擊播放。
銀幕上跳出龍标片頭,曹烨找了個離主控機最近的位置坐下。手指摸索着按下皮椅一側的按鈕,把靠背放到合适的角度,後背順着倚下去,半躺着看向屏幕。皮椅很寬很軟,人陷在裏面極為舒服,是個睡覺的好地方。
“那我撤了,”黃莺走到門邊,手指摸上開關,“關燈了啊?”
曹烨模糊地“嗯”了一聲。
門關上,銀幕上開始進入畫面,鏡頭拉遠,遙遠而模糊的舞臺上,兩個戲劇演員吊高了嗓子對唱:
“要是你梁兄親未定,小弟替你來作大媒——”
“賢弟替我來做媒,但未知千金是哪一位?”
唱的是越劇《梁祝》。
銀幕下方漸次顯示電影的幕後工作人員:
出品人:梁思喆 許雲初
監制:白明澤
導演:梁思喆
主演:許霄漢 喬蕊
……
然後鏡頭緩緩拉近,由模糊逐漸變得清晰,遙遠而敞亮的舞臺也随之被縮到了電視機的一方屏幕中。鏡頭調轉,一個約莫四十左右歲的女人蹲在電視機前,正出神地盯着屏幕,手裏捏着遙控器。
“媽——”鏡頭之外傳來年輕女孩的聲音,“我昨天買的裙子你是不是給洗了啊?媽——”
“哦,”女人回神,神色有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平複下來,低頭摁了下遙控器按鈕關了電視屏幕,站起來,“來了來了……”
緊接着便是一些家長裏短的瑣碎畫面。
文藝片,并且風格深受曹修遠影響。
曹烨很快在心裏給這片子下了個大致定調。
轉場技巧和拍攝手法處處可見曹修遠的影子,以至于曹烨根本無法将精神集中到故事本身——不過,這故事似乎也乏善可陳,充斥着大量瑣碎而庸碌的細節,叫人看來心生煩躁。
平鋪直敘的節奏讓人昏昏欲睡,難怪前兩年上映時票房慘淡——這年頭,觀衆哪有耐心去看這種片子?
曹烨側過臉靠在皮質椅背上,阖上眼皮,不再看向銀幕上的畫面,身體朝下滑了一些,讓自己窩得更舒服點,然後強迫自己入眠。
不得不說,這片子家長裏短的話外音還挺适合催眠的。
睡意如同沉緩的潮汐,緩慢地覆蓋過他的神經末梢,夢境包抄過來,閉塞的小影院忽然變成了空曠的劇場。
燈光昏暗,坑坑窪窪的地面上還積着上一個劇組留下的污水,折射着劇場裏各色的光。
曹烨跟梁思喆背對背站着,梁思喆裸着上身,及肩的頭發紮在腦後,發梢蹭到曹烨的後腦勺上,讓他覺得有些癢。
不遠處,鏡頭後的曹修遠說:“把褲子也脫了。”話語間聽不出什麽語氣。
應該是對着他們倆說的,但曹烨沒動。梁思喆彎腰把長褲脫了,拿在手裏。
“別拿在手上。”曹修遠又說。
圍在鏡頭後面的人都看着他倆,但沒有人走上前來幫梁思喆接過褲子。
我幫你拿。曹烨剛想這樣說,梁思喆一擡手,就将褲子扔到了不遠處的地面上,“啪”的一聲,污水濺起少許。
髒了。曹烨想。
刺目的閃光燈對着他們亮起來。
那好像是一切的開始。
不對,開始得還要更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