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空心權杖
玄平王在這濕冷的鐵鏽味裏,已經夜不能寐好幾日了。
外頭的光透過牆壁高處的一扇小窗照進來,只在地上留下幾條紋路,像極了他欲壑難平的人生。
他有時會在草垛上枯坐着,看着外頭的燭火亮起來又熄滅,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到底是哪裏錯了?」
想了多日他才明白,或許皇帝繼位那天,又或許早在繼位之前,他就已經被防備了。
「畢竟是父皇選中的人」他自嘲地想着,伸展僵直的身體,鐵鏈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們都曾是少年的時候,他還十分依賴自己的這個哥哥。他們有什麽好東西都會一起分享,親密得不像未來将要奪嫡的皇子。
而且哥哥說,「若是真有那一天,這江山我們一人一半」。
可真的坐上了那個位置,便放不開了,誰又會把兒時戲言放在心上呢?
想來這些年皇帝明面上也對自己極好,許多不争不搶的王爺都被派遣關外,自己卻仍在京城過着富餘又安寧的生活,少有的不安寧也是自找的。
朝臣都說這幾年來皇帝的猜忌心愈發重,完全不複剛登基時的親善。
但若皇帝真是一直派人監視着自己,肯定早就發現自己才是最大的絆腳石,那為什麽不早點動手?
玄平王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他這一生裏,難解的事太多。他回想起當初姜池提議要借給易疏祈福的機會趁機舉兵,一定能大獲全勝,那個看似完美的計劃很好地煽動了自己,原來也應該是早就安排好的。
行刑的前一晚,皇帝來到牢裏。
檐上的燈火展開他的影子,孤單地映在地上,裏頭的玄平王低着頭,像小時候犯了錯不敢面對大人的孩子,面色沉郁,仿若池底的水草,模糊不清。
從前的那個少年似乎早就從這個蒼老得不像樣的人的身上消失了,皇帝的眸光一暗,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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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等到七月初七那天?”沉默了半晌,玄平王開了口。
“因為想看看你真正的兵力到底有多少,方便事後一網打盡。”姜池的聲音飄忽地傳過來,他倚着門柱,仍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很難讓人想到他實則是個心狠手辣之人。
琚延,朕給過你很多次機會了。皇帝在心裏默念,思緒又飄回十六歲時的圍獵,少年玄平王身着錦衣,金絲發帶被風吹起,手裏拎着一張虎皮,臉上露出了驕傲而純粹的笑容。
那時候的琚延意氣風發,猶如閃耀星辰,光芒無人能及。
皇帝用記憶裏的這副樣子原諒了琚延後來犯的很多錯。但他想好好留存的這個少年,其實早就踩碎了無數個自己變得不再是自己。
少年的殼剝落,露出邪惡的大人面目,他把自己逼上絕境,崖徑烈烈風聲,吹動他的染霜鬓發,腐蝕他的一顆真心。
那就只好毀滅。
“明天便是行刑之日了,王爺也好久沒見家人了吧,不過不必擔心,馬上就能團聚了。”姜池用輕挑的語氣假模假樣地寒暄了一番,擡頭看到皇帝示意離開的臉色,便知趣地退下。
皇帝蹲下身,過道悠長又空蕩,讓他的明黃色蟠龍長袍在灰暗裏顯得格外亮眼。
那是玄平王後半生都在向往的顏色,卻為了它付出了慘痛代價。
“琚延,”皇帝松開攥緊的拳,手心躺着一只青瓷小瓶,“吃下這個,過了今夜便不用痛苦了。”
玄平王伸出手,顫抖着拿過它,扶住欄杆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又深深地行了一個跪拜大禮,說,“罪臣叩謝皇上。”
皇帝慢慢直起身,把匍匐的玄平王抛在身後,一步步走出監牢,他的手摸到腰帶處的一串念珠,使力扯斷了它,一顆顆飽滿的印着經文的佛珠滾落下來,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那年十二月下起大雪,十三歲的琚延染上重病,他和母妃上山拜佛,他在廟裏跪了三個時辰到膝蓋發麻手腳冰涼,才求得那串佛珠,住持師父說他心意虔誠,菩薩必會護佑他想守護的人。
那時他們都還是少年,不知道父皇隐秘多變的心思,也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為了那把權杖,可以把心都交出去。
殘酷和血腥還未揭開冰山一角,欲望也沒浮出水面。
一切尚未開始,一切似乎也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