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北玄
邙山與宿劍閣之間隔着茫茫青山,這一日陽光靜好,一座無名山谷內,卻有兩方人馬劍拔弩張。
初遇曲清舟時,楚離劍道未成,還沒有養成如今這般心如止水。
對于這個人,他心中頗為複雜。寶劍鋒從磨砺出,若無此磨難,也不可能七歲便生發劍氣。但他們之間也有仇,單是墨馨被浸在井水中三日三夜落得纏綿病榻,便不能讓他釋懷。
可那人竟要死了,竟要死了……
楚離不屑對一個将死之人動手,對方還是多番成就他劍道之人。
今日無風,可山谷中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寒冷。
仿佛赤身露體暴露于冰天雪地。這無疑讓宿劍閣一方的人蒙上一層陰影,劍未動,已有如此威勢,自家的少閣主……
老管家也是心中一沉,但想到蕭陌,便又自信起來。
“喂,你便是邙山找來的走狗?”
“放肆!那是我們少主,竟敢無禮如斯!”
“哼,小門小戶教出來的,能有什麽禮數……”
蕭陌挑眉冷笑。
楚離不為所動,一身廣袖長衫靜靜垂落,手甚至沒有握住劍柄。閑言碎語無法在他心境中留下一絲半點的痕跡。
那雙寒漠的眼眸,從未如此冰冷。
墨馨的仇,幼年的憾,曲清舟的恩……今日之戰,必勝。
時值深秋,山谷中卻開始蔓延出淡淡的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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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劍閣的嗤笑,邙山一方的叫嚣,盡數平息下去。這寒冷淡淡的,卻連護體真氣也防不住,因為這已是源于內心深處刻骨的寂寞。
由心而生,自然也歸于內心。
這一刻衆人仿佛不是置身于綠樹成蔭的山谷,而是那茫然鋒銳的雪峰之巅。獨看天地。
蕭陌也終于正視起來。
人如其劍,劍如其人……
他上前一步,手中卻無劍,不止無劍,他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地方能看出他藏着一柄劍。
楚離卻冷冷地看着,并無絲毫不悅。
“古劍‘玉骨’至情至性,因情而生,亦因情而滅。此,防不勝防。”
曲清舟的話猶在耳邊,但,未曾見識過玉骨劍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出來,世間竟有如此癡纏的劍法。
劍光從蕭陌手中綻開,衆人甚至看不清那光芒下的古劍模樣,便覺一道游竄劍光纏繞而來。
劍光不定,初時在左,眨眼間又到了右邊。
就像叢間嬉戲的孩童,你永遠不知道他會從哪個角落沖出,撲到你懷裏。蕭陌的劍,将一個變字發揮到了極致,如羚羊挂角,無跡可尋。往往當你自以為截住那劍光時,劍已從另一個方向而來,準确刺向空門。
而你甚至還看不清他是如何變招的。
衆人眼睜睜看着這詭異的劍光游過天地,近至眼前……不快,卻又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楚離卻好似呆住一般,依舊一動不動。
劍本兇器,是冰冷的,也是無情的。
然而這劍光,仿佛陽光下曬了三日的池塘,讓人看着,便勾起許多久遠,或更久遠的思緒。
記憶中現代的父親模糊的疲憊容顏似乎清晰起來,那輕輕撫上襁褓的手掌幹燥而溫暖,又被母親笑着拍開……
葬禮上,楚逸臣輕易說出驅逐之言,神色一片冷漠。轉身卻派了人尾随其後。十年間,不曾間斷。
一幢幢記憶,前世的,今生的……被這劍光攪得一一浮現在內心。
猶記得離魂當日,父母臉上的擔憂,和親見“他”醒來的喜悅,那肺腑之言,怕是醒着的時候,本不會說出口罷。
似乎有那久違的溫暖從內心升起,讓人就要如此沉溺下去。
然而。楚離悵然閉上雙目。幼時母親的親昵,秋娘的冷淡……最終模糊成一柄烏鞘長劍,森冷清晰。
就像從內心無數幻境中一躍而出,那凜冽孤傲的寒意,讓一切遠去。
衆人驚呼聲中,那一道纏綿劍光停留在喉前三寸。
任蕭陌運足了力氣,也難以寸進。
“不可能!他,他怎麽能這麽快清醒過來?!”宿劍閣一方,老管家頓時駭然。
緩緩睜開雙目,楚離目色清澈,透着琉璃一般的通透,冰雪一般的寒漠。
“玉骨”并非劍。
而是骨。
纖長的骨身較一般長劍更長,泛着玉色的光澤。
無鋒,有刃。
在看不到的地方,周身琉璃世界橫亘着幾道細小的裂縫,滾滾寒流自其中溢出,卻恰好如幾道繩索死死牽制住那微顫的劍尖。
蕭陌只覺一股巨大的阻力擋在劍前,瞳孔一縮,正要再次用力。眼前一花。只覺兩根晶瑩如玉的指尖彈在劍尖。那月白廣袖一拂,一股棉柔之極的力道電竄而入。
面色一白,蕭陌身形一閃,退回了遠處。
他拼盡全力才未讓“玉骨”順着巨力脫手而出。心中卻是又驚又怒。
“玉骨”惑情,偏偏楚離心志堅定,決定的事情便是粉身碎骨,也絕不回頭。
錯過如何?
忘卻如何?
既已選了今日之路,便不會後悔。
絕、無、後、悔——
那一道劍光寒漠之極,決絕之極……仿佛天邊竄起的白電,銳利得仿佛連天地也切分開來。
蕭陌劍光再起,卻僅僅一個接觸,便轟然粉碎!
“不…不可能……”
劍光逐漸黯淡下去,明晃晃的劍尖滲着寒意,直入骨髓。蕭陌從沒有覺得自己離死亡如此之近,他幾乎感覺到自己頸項的血液為這寒意一頓。
那一剎那,他腦海一片空白。
劍,本應刺進去。
“少閣主!”
老管家目呲欲裂,嘶聲喊道。
曲清舟眉頭一皺,他倒不為蕭陌可惜,而是其在宿劍閣威望頗高,就此亡逝,只怕收服這股勢力要費更多波折。
這一劍終究沒有再進。
或許是想起與曲清舟的約定……或許是因為少年方才一劍最終的一瞬猶豫。楚離平靜地目視着蕭陌驚怔的雙目:
“你輸了。”
長劍嗆然回鞘,漫天的寒意卻久久未散。
一月後,宿劍閣歸複。
半年後,綠茵谷也交出了谷主令牌。
自此,曲清舟整合漠北三大勢力,號曰“北玄”,漠北宿劍閣少閣主蕭陌,因執掌玉骨劍,被尊為北玄七宿中的“芒宿”。那位與楚離有過一面之緣的厲初雲,也被尊為七宿中的“酉宿”。
大典上,楚離一身白衣,任由曲清舟當衆宣布他為少宮主。
衆皆嘩然。卻不敢當面議論。
飛雪離魂劍的威名,已藉當日無名谷一戰再次傳揚開來。不少人親見那幾乎切分天地的一劍,自不敢多言。
一場宴會直到深夜。曲清舟酒力不錯,卻也有些醉意。
“哈哈…哈哈哈……”
“多年夙願,終究達成。呵呵,厲老匹夫,莫說我沒打過這北玄宮的主意,便是打了,又怎麽樣,還不是,還不是落在了我的手裏?!”
曲清舟喃喃地,揮開婢女的攙扶,步下石階,站在庭院裏,“我說過,會讓你死不瞑目,我……我已做到了,你可看見?!”他目光渙散,紅潤的面色漸漸蒼白。
楚離面色不變,冷冷地看着他瘋。
曲清舟卻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恨我。”
“你不配。”
楚離冰冷的語聲仿佛割裂了夜色,他從不說謊,也不屑說謊。曲清舟聞言卻大笑起來,“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看着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你這樣的人真不适合詭計。”他轉過身來,鳳目似笑非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麽主意?”
他袍袖一揮,指爪一吸。
樹叢中便有個狼狽的身影被他抓在手中。
這個男人并不年輕,他渾身上下穿的極為考究的暗紋織錦變得皺巴巴髒兮兮的。氣度倒是鎮定,唯有棕色的眼眸微深。
比起大典上的儒雅幹淨,這個狼狽的人不是厲初雲又是誰?
“你想在我死後把北玄宮交給他麽……”曲清舟眯起的鳳目透出刀鋒一般銳利的光芒,“想都別想!”
指上用勁。
厲初雲悶哼一聲,臉色驟然慘白,唇畔卻溢出一縷鮮血。
“不!你、你答應過我——”
他瞳孔一縮,居然開始掙紮。可惜,太晚了。
他的面色有些發青,仿佛被凍死的人倒在路邊,第二天被人發現了屍體一般。眼中的神光漸漸熄滅。
“哼,黃泉路上多寂寥,不若下去陪老夫走一遭罷。”
曲清舟的面色越發差了,精神卻十分好。眼中有着奇異的光華,仿佛在完成一項必須的使命,哪怕身體的生機開始逝去,他也死死扣着那人命門,毫不松手,“我要你們厲家,咳咳……就此斷絕……”
楚離冷冷地看着,他知道,曲清舟的壽數,就在今晚了。
可惜,終究棋差一招。
當曲清舟放開厲初雲,後者軟倒在地。那肩上的衣衫卻被扯開了。月色霜白,泛着青色的皮膚上,一塊半月形的血紅胎記露在空氣中。
“嘿嘿,‘血月銀霜’……”
“咳咳,當初倒真是讓人好找,可惜,這樣的胎記在月色中卻是無所遁形。”曲清舟喘着氣,他慢慢靠坐在一棵大榕樹下,“我花了五年時間,才在極北的冰原深處尋到,”他忽然笑了,“那個時候的他,像極了你。”
曲清舟的視線已經模糊,他開始放松下來,喃笑着擡起眼眸。
忽然,他的笑容定住了。
就像是蕩漾的水面忽然結了冰。他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麽驚駭的事情,最後的生機在那雙黝黑的眼中爆發出驚人的戾氣。
可惜,他已沒有動彈的力氣。
逐漸被黑暗侵蝕的視野中,少年修長白皙的手指在寬衣。緩慢地,除去束腰,解開衣襟。曲清舟的身軀不禁顫抖起來,他仿佛意識到什麽,又或者逐漸流失的溫度讓他不能思考。卻又掙紮着,執着地想要一個答案。
少年身軀修長,冰白的胸膛上,左側鎖骨處,一點血紅漸漸在月光下綻放。
比朱砂稍大,又比胎記較小,湮開一個完整的圓月。
殷紅如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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