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掃蛾眉,梳婵鬓。
象牙梳在女子垂至腳踝的長發間來回穿梭,桌上放着華麗的鳳冠。梳妝鏡前,卻倒映着白呦愁眉苦臉的面容。
白呦不說話的時候,是個神仙妃子一般有氣質的美人。這樣的美人穿上霞帔,整個人如天邊最明媚的那抹晚霞一般好看。但是白呦手握着一把簪子把玩,心中亦是糾結萬分。
程蘋走了進來。
他換上了與她同色系的婚服,站在鏡子後看白呦。他有些蒼白的面容,也在今日沾了些喜意。程蘋走過來攬住白呦,輕聲嘆:“呦呦,再堅持一下,我們便是夫妻了。”
白呦:“不想堅持。”
程蘋忍笑:“不要小孩子氣。”
白呦便不說話了。
程蘋凝視着她,他溫潤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漆黑的眼瞳中光倏地一下變得鋒銳如刀。他彎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提起來。程蘋聲音喑啞:“呦呦,你現在變心了,我不怪你。但是你不想嫁我,難道想嫁他麽?你覺得他可能娶你麽?”
白呦問:“為什麽不可能?”
程蘋諷刺道:“當今皇後,出身名門大家。他荒廢這麽多年,你以為是誰在幫他兜着這山河?就沖皇後一家的忠心,他怎麽可能廢了皇後去娶你?你到頭來,也不過是他後宮裏的一個小妃子罷了。”
白呦眨眼。
她說:“我蠻喜歡皇後的,她是皇後的話,我心甘情願當小後妃。”
程蘋:“……”
程蘋氣:“你怎麽如此不知上進!”
白呦問:“那你呢?你說要娶我,于娘子怎麽辦?她跟了你這麽多年,因為你,她的身體早就毀了。你不忍心舍棄她,不忍心讓她離開,你以後也要納她為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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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蘋:“不管以後如何,你知道我愛的始終是你。”
白呦:“不好意思,我失憶了,我不知道。”
失憶就如萬靈藥,什麽時候都能拿來用。
程蘋深深看着她。
他目露哀色,道:“我讓大夫看過你的身體,大夫只說你恐是受了驚吓,才就此失憶。但是如果你并不想失憶,你努力回想過去的話,你是可以想起來的。”
白呦誠懇又為難道:“那我确實是不想恢複記憶的。我覺得沒什麽意思,而且三角戀,太過套路,我不感興趣。”
她閉眼,大義凜然:“還是現在好。你得到我的身,得不到我的心!”
程蘋跟她說了半天,如同對牛彈琴。程蘋拿白呦沒辦法,外面已經有人催着,程蘋就出去了。白呦豎長耳朵,聽他們在廊下談什麽“人馬”“兵器”“□□”之類的詞。白呦心神不寧,起身往外多走兩步想偷聽。
程蘋警惕地隔開她。
程蘋既然不想讓白呦聽,白呦就不聽了。她坐下來,繼續糾結:她難道真的要嫁給程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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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站在那扇門後,後背的冷汗已經幹了。他聽着外面的喜慶樂聲,腦中還留着方才噩夢中的殘餘記憶。
他的人馬已經在做好準備,要将程蘋一網打盡。
然而連皇帝自己都不清楚他們會不會在今日動手。
皇帝現在心中焦慮,他不焦慮自己能不能贏了程蘋,焦他心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旁觀,讓白呦就這麽嫁給程蘋。
皇帝目光幽若,他轉過身,向自己身後的路看去。
他身後的路上沒有她。
有的是刀光劍影,有的是血流成河,有的是父子結仇。
三皇子當年拼死逃出宮去。為了鬥倒自己的父皇,他和皇後家族結親,把能結盟的大家族結盟了個遍。他讓出利益,分割勢力,将江山政務拱手讓人。他請太皇太後出山,請太皇太後選擇他而不要選先皇,他付出能付出的所有代價。
先皇發瘋,将所有皇子公主燒死在火中。三皇子卻沒有立即去救,而是先集兵,先掃除自己父皇的勢力。當他看到皇宮燒起的漫天大火,當他進宮後,一切都晚了。老皇帝燒死了所有人,自己也葬身火海。
那夜成為三皇子心中不能磨滅的痛。先皇不把自己的孩子當孩子,三皇子卻記得所有死去的人。
二皇子無辜麽?已經不重要了。
皇帝成為現在人口中的暴君、昏君,一開始的緣由,不過是他與長安的勢力們達成了協議,他不能沾染朝政。只是這麽多年過去,當年的協議,已經快作廢了而已。
如今皇帝回身,往自己身後那條浸透了血漬的泥沼路上看——
他看不到白呦的影子。
他這一路走來,期待一路,失望一路。幻想一路,絕望一路。他起初也許還想過白呦,他後來已經完全不想念白呦了。
他行屍走肉一樣苦苦煎熬,他目中所及沒有她,他就以為她不存在了。
但是白呦是存在的。
她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裏,她活在他的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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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深吸一口氣,他做了一個決定。
皇帝敲了敲門。
門外不耐煩的:“什麽事?”
皇帝漠聲:“天亮了,我要用早膳。”
外面守着的人一滞,罵罵咧咧,大約嫌皇帝麻煩。但是關着的人畢竟很重要,哪怕今日是程蘋的大婚之日,也不可怠慢。木門打開,一個侍衛端着食盤進屋。侍衛将食盤遞出去,沒想到皇帝突然伸手,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啪。”食盤打翻在地。
侍衛反應快,回過神來,用手去切皇帝扣住自己的手臂。而皇帝動作更快,如雪色在眼前一劃,侍衛腰間的劍已經被皇帝抽了出來。侍衛張口要喊人,皇帝手中的劍向外一送,到了侍衛脖頸。
侍衛頸上的血噴出。
他向後倒靠在門上,瞪直了眼,看着手中提劍、漫不經心向他瞥來一眼的皇帝。
侍衛:“你、你……你竟會武功……”
皇帝邁步出屋,衣袍上的雲紋掠過侍衛的眼才,成為侍衛最後的記憶。
聽皇帝随口道:“多稀奇。”
皇帝道:“朕只是不用動武而已,誰說我完全不會了?”
“就如同朕只是心甘情願被你們關押而已,誰說你們一定關得住我了?”
皇帝踏出了門,外頭自然不是只有一個侍衛守着。死了一個侍衛,外面吃飯的、說話的其他侍衛看到皇帝出現在門口,他們一下子齊齊站了起來,手按住了腰間劍,向皇帝包圍而來。
皇帝手中劍鋒朝下,他眼睛幽黑,看着這群如臨大敵沖來的侍衛,他卻如同看着久遠的過去一般。
皇帝慢聲:“琴棋書畫騎射,昔日老師在宮中教授的課業,我一日不敢忘,一日不偷懶。我不妄求成為先帝最出色的兒子,只願不給他丢臉,只願給母妃掙些體面。但是他其實并不在乎。我是什麽樣的人,他從來不在乎。”
“然而當年朕十數年的所學,終歸是有用的——”
皇帝臉色平靜,提起了手中劍。劍如長虹劃過天際,皇帝迎向這些侍衛——
他不能讓白呦嫁給程蘋。
他已經放棄了很多年了,但是今天——
他不想再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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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時到——”
白呦一個激靈,睜開了眼。她心跳咚咚,手心裏盡是汗,被旁邊一個婦人趁機遞過來一把卻扇。
白呦站起來,鳳衣華麗垂地,如晚霞餘晖一般光輝爛爛。她身邊盡是人,根本沒有逃走的可能。白呦向後退了兩步,手腕被旁邊一手握住。白呦轉頭,看到是程蘋。程蘋對她一笑,滿心是見到愛人的歡喜。
白呦面無表情。
她被程蘋帶了出去,周圍自然簇擁着人說些吉祥話。白呦看到廊下,于娘子面色蒼白地站着,與她四目相對。
白呦眨眨眼,程蘋扶她出屋子後,為了程蘋的身體着想,周圍簇擁他們的人少了很多。之前在屋子裏時那種逼仄的空氣,終于散了一些。
圍觀人中,忽有侍衛焦急的身影閃現,向這邊傳消息。
程蘋猶豫下,跟白呦抱歉了一下,過去聽是怎麽回事。白呦百無聊賴,偷聽他們的對話,她再次聽到了“集兵”“兵馬”這樣的字眼。程蘋神色肅穆地囑咐幾句,等程蘋回來,白呦盯他許久。
程蘋不自在地笑一下:“怎麽了?”
白呦道:“你是不是另有什麽計劃?比如利用我成親,你有別的事要做?”
程蘋怔一下,移開目光:“不要多想。”
白呦不肯跟他走了。
兩人杵在了門口的馬車前。
正當此時,天地突然發出一聲極大的震動聲。所有人惶恐,有人甚至被吓得趔趄摔倒在地。而周圍侍衛們高聲:“不必驚慌!婚禮照舊!”
但所有人擡頭,都看到了遠處山中爆發的濃煙,和沖天的火光。
白呦喃聲:“那是□□麽……”
她轉身看程蘋,心有點涼了。
她問:“那裏是不是在打仗?怎麽會有□□?”
許是她神色有點兒慌,又不肯上馬車,程蘋就寬慰她:“只是收拾一些觊觎這裏的人而已。”
白呦在這時反應突快,她目中浮起喜色:“是陛下的人馬?你們雙方對上了?”
程蘋不悅,聲音有點兒冷:“以後再沒有什麽陛下了。”
白呦忍不住笑了。
她道:“程蘋,你真可笑。你口口聲聲喜歡我,忤逆我的意願非要娶我。但是你看,你連婚禮都是做戲的。你不過是想利用這場婚事,引出敵人,将敵人一網打盡!你連你自己的婚禮都能做戲!”
程蘋道:“不,我是想娶你的。只是順便……”
白呦心頭湧上一陣煩躁。
她不知道這是失憶前的自己的感覺,還是失憶後的自己也覺得煩。無所謂,反正都是她。
她誠實接受自己少女時喜歡三皇子,也誠實接受自己之前五年瞎了眼愛上二皇子,如今她更誠實地接受,二皇子真不是個東西。
連自己婚禮都能拿來誘敵的人,真難對他抱有期待。
白呦有些懼怕這樣的程蘋,表面上是個好人,心底卻那麽狠。她向後退,程蘋自然來扯她。但是又有新的侍衛來報:“郎君,山外果然包圍了很多兵馬,我們一支兵被困在那裏……”
程蘋一聽,急于抽身去解決那個問題。而趁此機會,白呦就掙脫了他的手。
白呦頭也不回,趁所有人被遠方□□所驚、精神惶惶之時,她提起裙裾,沖出人群向外跑去。
程蘋在後厲聲:“白呦!”
白呦不回頭。
程蘋厲聲:“白呦,你別忘了是誰害你失憶的!你的陛下是惡人,我才是你的……”
他話沒說完,因為白呦根本就不聽他的。周圍人反應過來新嫁娘跑了,有人去拽白呦,白呦手中的卻扇砸下去,将人推開。白呦又喊那個旁觀得一愣一愣的于娘子:“你傻了麽?!還不快來幫我!我走了,你們二殿下才能娶你!”
于娘子:“……”
程蘋氣得吐血:“……”
程蘋下令讓下屬去扣住白呦,把白呦抓回來。但是程蘋又被侍衛們催着,說戰情緊急,要他親自處理。程蘋左右踟蹰,終于還是一狠心,跟自己的侍衛先走了。
婚嫁于他,到底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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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呦穿着新婚嫁衣,在村中奔跑。
後方塵土滾滾,追着一路婦人、侍女,都讓她不要再逃了。這村子都是程蘋的勢力,白呦能逃到哪兒去?
白呦不想逃到哪兒去。
她只是要去找皇帝!
雞飛狗跳,鬧劇荒唐。白呦氣喘籲籲地跑進了自己來過兩次的院子,正想抓緊時間告訴皇帝陛下外面的情況,告訴他救他們的人來了。結果白呦一進來,就被這裏的打鬥驚到了。
她心愛的、原本應該被關着的皇帝手中持劍,黑衣凜冽,與院子裏的侍衛纏鬥。
白呦身後追着一群要她成婚的婦孺,皇帝這裏腳下躺着一片想阻攔他卻阻攔不住的侍衛。
地上盡是屍體,皇帝打鬥之時動作幹脆狠厲,他随手抹劍,一個個人命喪在他手中。皇帝臉上濺了幾滴血,劍上、衣袍上也盡是血漬,他眼神冰涼,一人站在血泊中,那閑然自若的模樣,說起來,真的有些吓人。
皇帝回頭,與突然跑來的白呦對視。
白呦彎着腰,手扶在膝蓋上。
她真是個奇才,一身漂亮華麗的嫁衣,被她穿得布滿塵土,灰撲撲的。
皇帝揚了下眉。
白呦回頭看眼身後追着自己的人,着急跺腳:“陛下,你在幹什麽呀?!”
皇帝随手解決一個湊到劍下的侍衛,抽空回答她:“殺人。”
白呦:“……”
皇帝:“你有什麽事兒?”
白呦臉驀地紅了。
她又着急,又害羞:“陛下,我是逃婚來的!我不要嫁給那個程蘋,我是來找你私奔的!”
她頓一下:“我本來的計劃是□□那些關着你的侍衛,把你救出來,和你一起趁亂私奔。”
皇帝:“□□?憑你一個人誘一二十個男人?看把你能的。”
白呦:……你能不能對來找你私奔的女人友好一點!
白呦裝作沒聽到他的話,她大聲表達自己的意願:“我不管你們各自有什麽計劃,反正我不要嫁給程蘋!”
皇帝回頭看她。
他微微一笑,凜冽的布滿殺意的眼神一軟,變得幾分溫柔。
他看着這個髒兮兮跑來找他的新嫁娘。他本來是打算殺光這裏的人去找她,破壞她的婚禮。沒想到她先來了。這個髒兮兮的新嫁娘,他看她目若清水,看她顧盼神飛。他提着劍與身邊人纏鬥時,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于此刻當下,萬千情意,盡數飛向她。
皇帝道:“那你稍等一下,待我解決了這裏。”
白呦懂禮貌:“好的。”
她又補充:“那你抓緊時間。你看到那些人跑過來了麽,都是阻攔我們私奔的人!陛下你快點!”
作者有話要說: 九千字更新完了!明天十一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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