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那一年上元節,阿寶被父親拘在家裏不準出去,她收集的話本子已全部看完,一時無所事事,便帶着梅子去找阿嬌。因下雪,門口也無人,進了暖閣,卻見阿嬌坐在貴妃榻上正在繡一方羅帕,武姨母則坐在她右首,正擎着一面銅鏡拔眉毛。武姨母喜好打扮,即便不出門,也要收拾的山青水綠。她容貌上不見得出奇,但打扮得好,和莫夫人站在一處,卻把莫夫人襯得像是莫主事的老母親。
阿寶心裏冷笑一聲,面上卻笑嘻嘻地,脫下鬥篷,叫了聲“姨母”,又伸手去拖阿嬌:“好姐姐,你去給我烤個紅薯來吃,還要杯熱熱的茶。”
阿嬌笑着嘆了口氣,自下了塌去與婢女們去張羅烤紅薯。阿寶上塌,只盯着武姨母看。武姨母叫她看的不好意思,只得停了手,眉毛已然修得彎彎又細細。
阿寶笑道:“姨母真是好看。”這話倒是真心。
武姨母紅了紅臉,笑嗔道:“這孩子,我都這麽大年紀了,又有甚好看的?快別盡盯着人看。”
阿寶央道:“姨母也給我拔下眉毛吧。我要嬌姐姐一樣的眉毛。”阿寶一雙眉毛又粗又直,英氣有餘,秀氣不足。雖是一個父親養出來的女兒,但阿嬌卻是嬌嬌弱弱,她的一對秀眉也使得阿寶豔羨不已。
武姨母聽了倒唬了一跳,笑道:“你小小年紀,哪裏要拔眉毛了?被你爹爹知道了,免不了一頓罵。”
阿嬌拉着武姨母的袖子嘟嘟囔囔撒嬌弄癡,武姨母被纏不過,叫人拿來熱巾子給阿寶眉毛上敷了敷,稍稍拔了些許。才拔完幾根,正待要接着拔時,卻聽阿寶問:“姨母家在哪裏啊?上回聽阿嬌說起,我又給忘了。”
武姨母的男人死後她為婆家不容,被趕回娘家,老父母也相繼過世,卻又受不得侄子侄媳的臉色,恰巧阿嬌娘親難産早逝,便前來投奔來莫家,與小阿嬌為伴。衆人也都随阿嬌稱她一聲姨母,說是客,實為仆,平常管着阿嬌的兩個婢女,照應阿嬌一應起居。
若武姨母如實說自己無家可歸,無處可去,阿寶也無話可說。偏她是個要面子的,聽得阿寶如此問,便道:“我娘家在城南武家鎮桃源村,因村裏有片桃樹林,每年春天桃花開得好,因此叫做桃源村。我老父親原先是個教書先生——”
“桃源村這般好,為何總不見姨母回家?難道姨母竟從不想家麽?”阿寶眨眨眼,裝作懵懂無知地樣子問。
武姨母手一抖,想起阿寶素日最是鬼怪精靈,原來繞了半天,最終想說的還是這一句。阿寶既看得出,莫夫人想必也曉得自己的心思了。思及此,不覺羞愧難當,面色灰白,心下已涼了半截。
莫主事雖已年過四十,但相貌堂堂,年輕時也是個風流種子。因早年無子,娶了兩個姨娘,竟都是福薄的。一個是阿嬌的娘親,生阿嬌時難産,紅顏早逝;一個是阿寶的娘,也因病早早去了。現僅剩下莫夫人一個,莫夫人卻比莫主事還要大三歲,這兩年又發福得厲害,單看相貌,如何配得上莫主事?起初因自己寄人籬下,并不敢有什麽心思,日子久了,見莫主事溫和有禮,人又潇灑倜傥,不由得生了绮思。想是這陣子往他跟前湊的次數多了些,竟叫人知曉了心思。眼下叫阿寶捉住了語病,暗諷自己賴在莫家不肯走。
阿寶看武姨母白着臉,眼中含淚,只哆嗦着嘴唇卻說不出話,便笑嘻嘻地下榻穿鞋——卻是連眉毛也不管了。阿嬌帶着人端了烤好的紅薯進來,見武姨母這個形容,又見阿寶起身要走,便有些了然,忙問:“可是阿寶又淘氣了?”
武姨母忙擺手,強笑道:“是我把她的眉毛拔壞了……”
阿嬌定睛一看,可不是,阿寶的眉毛一根粗,一根細,“噗”地一笑,道:“小小人兒竟然也要打扮了,這下倒弄得不倫不類。待會兒我再給你仔細拔便是,這些也值當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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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便不慌不忙将一個紅薯吃了,又飲下一杯熱茶。待兩根眉毛都拔好,便笑嘻嘻地告辭而去,臨走時又強奪了一塊阿嬌剛繡好的羅帕。
阿嬌氣得直跺着腳,嗔道:“就知道你是個賊,自己不願學,成日裏瘋玩,又都來搶我的。待哪日我禀了爹爹,将你狠狠打一頓,治治你的強盜性子才好!”
待出了阿嬌的東廂房,梅子也埋怨道:“我們即便針線沒有二小姐的好,也不曾短過你這些零碎玩意兒。再說二姑娘心細,但凡衣裳帕子上都繡了自己的名字,你怎好意思拿出去用?”
阿寶只嘻嘻笑道:“我曉得。我就愛看阿嬌生氣的樣兒。”她與阿嬌相差兩歲,人前稱阿嬌一聲“姐姐”,背地裏卻胡叫一氣,有時是“阿嬌”,有時又是“嬌姐姐”。
且不說這邊廂武姨母背地裏氣一陣,哭一陣。那邊廂早有多舌之人将阿寶說的話傳到莫夫人耳朵中去了。
莫夫人聽了笑道:“她親娘是個少言寡語也沒什麽心眼的,老爺也是個話不多的悶葫蘆,誰知這兩個人怎麽竟生出這麽個小魔頭來!真不知道她像誰。”半響又嘆道,“平日裏只道她是個不懂事只會瘋玩的主兒,可見是個有良心的孩子。不枉我養了她這幾年,疼了她這一場。”
晚間用膳時,阿寶與爹爹莫主事提了一句要去觀燈。莫主事先前盯着她的眉毛已暗自皺了一會眉,此時聞言,便将筷子一摔,喝道:“不許去!”
莫主事這幾日不知為何,只焦躁不安,對外只稱身子不适,一應走親訪友都免了,每日悶在書房裏長籲短嘆,動不動就對身邊伺候的人大發脾氣,因此衆人行動都小心翼翼,怕平白無故被罵。因今天正月十五,阖家一起吃團圓飯,他面色才稍稍好了些。阿寶憋在家裏多日未曾出去過,想今日上元節,出去觀燈總無妨的。卻未曾想當着衆人的面挨罵。
阿寶也不怕,伸手捉了莫主事的袖子假裝擦眼淚,嘴裏只“嘤嘤”假哭,一桌人只轉過臉去暗笑。若是平日,莫主事早已百依百順,還要問她銀子夠不夠。今日卻覺得心頭火起,把手裏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起身就走,這下衆人面面相觑,阿寶一時也忘記假哭,只覺得好沒面子,兩眼慢慢地真的汪了淚珠兒。阿嬌卻只低着頭,裝作沒看見。
莫夫人曉得莫主事大約是為公事煩惱,便勸阿寶道:“乖阿寶,吃完飯早早歇下吧。外面冷,着了涼就不好了。待下回我去燒香時帶你一起去便是了。”阿寶賭氣不語,胡亂吃了幾筷子菜便跑回房歪着。偏晚飯不小心吃了發物,片刻便發出了一臉大大小小的紅疙瘩。
梅子也哄勸道:“小姐這個樣子如何出去見人?上元節年年有,無非是看些燈籠,往年也不是沒看過,咱們明年再去便是了。”
阿寶也不與她多話,拿阿嬌那裏搶來的帕子往臉上一紮,只露了兩個眼睛,又穿好鬥篷,帶上風帽,直往角門溜去。餘下兩個年紀小些的婢女是慣了的,樂得阿寶不在好玩耍。梅子也不敢喊人,只得拿了銀錢跟在後頭。到了門口,想想還是悄悄喊了莫主事的長随莫松跟着,燈市也不遠,三人便慢悠悠步行走去。
十五夜,銀色月光灑在身上,只覺得一片清涼。滿城的火樹銀花,熱鬧非凡,樂聲嘈雜連綿數十裏。阿寶吃吃逛逛,買了好些新奇的吃食命莫松拎着,自己和梅子各拎了個兔子燈,又猜中了幾個燈謎,得了些玩意兒,心裏雀躍不已。恰好又遇着澤之表兄及幾個少年郎,因她臉上蒙着帶有“嬌”字的帕子,因此被好生嘲笑了一番。
阿寶流連至晚,梅子兩個便催她回府,莫府離燈市走走也不過盞茶功夫,因此阿寶也不急,經過燈市盡頭時,擡腳便要去拜路旁的小土地廟。那土地廟年久失修,平日裏也無甚香火,早已破敗不堪。梅子見狀,忙攔阻道:“小姑奶奶,天晚了,快些兒回去是正經;再說,這土地廟看着破破爛爛,看着怪吓人的;今日是正月十五,便拜也要去花神廟拜花神娘娘才是。”
阿寶道:“報國寺的和尚說我命裏多災多難,須多拜拜神才能消災避禍。我因拜神回家晚些兒,母親定不會怪我。再說,世人今日都跑去拜花神娘娘,土地神爺爺定孤寂得不得了,若獨獨我一人去拜,他老人家一高興,說不定會保佑我一世平安,事事如意呢。”
梅子老大不願意,嘟囔道:“怪吓人的。白天倒也罷了。現在黑黢黢的。萬一有個妖怪跳出來吃人可怎麽是好?”
莫松看路上尚有人往來不斷,有意要讨好阿寶,便道:“小姐,你快些兒去,咱們好回家。”
阿寶拎着兔子燈進了廟,也無香燭燈火,就着清涼月光,倒也怪亮堂的,只是外頭的火樹銀花襯得這裏愈發的破敗。土地神身上塑的泥金也斑斑駁駁,乍看上去,有些猙獰的樣子,阿寶素日就是個膽子大的,身後跟着兩個人,也不覺得怕。
梅子與莫松在她身後,只聽她嘴裏嘟嘟哝哝,依稀是“父親母親……煩惱……安康……”
想來十三歲的阿寶應該也無甚煩心事,無非是希望父親不再煩惱,自己臉上不再發疙瘩。一家人都能和美平安度日。
阿寶三言兩語就将自己的心事向土地神傾訴完,爬起身欲走時,聽得耳邊極輕的一聲□□,若不是夜深人靜,幾乎聽不見。阿寶吓得一下子炸了毛,小心兒撲通亂跳,想要轉身逃跑,偏腿不聽使喚。梅子與莫松兩個卻不知道,還守在身後等着她。這時,又是稍大一聲□□,三個人俱聽到了。梅子一下子僵住,想要埋怨阿寶,張張口卻又發不出聲音。莫松到底是男子,膽子稍大些,一手護着阿寶,一手又去拉梅子,口裏叫道:“不好!有鬼怪!快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