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他一舉一動皆雍容閑雅,說出來的話卻叫人周身發寒,心裏發緊。阿寶起初沒敢細問趙夫人,也不敢問紅菱自己父母親到底是怎麽死的,死後又是什麽情形,就是怕自己承受不住,倒不如不知道的好。眼下自己是再無活路了,他令人來指認她,也不過是要羞辱她而已,殺死她這樣的人,于他而言,也不會比捏死一只蟲子更費事。
阿寶憤憤然道:“橫豎一個死,左右一條命!你要殺便殺!只是別再羞辱我父母親!”
錦延不無遺憾道:“我原本還準備了一些刑具,沒想到你倒這麽快就認了。”
阿寶生平不愛做吃虧的事情,于是從地上勉力爬起,用盡吃奶力氣,一頭往他身上撞去,口中罵道:“周家小賊,我與你拼了!”
依着她的打算,即便撞不傷他,也要将他撞倒在地,然後摔個鼻青臉腫,讓他一個堂堂大将軍在手下面前顏面無存。
他閃身躲開,順勢又一擡腿,将她踢飛至幾步外。她顏面重重着地,鼻尖酸痛,兩股鮮血随即噴湧而出。她胡亂抹了一把,強忍着湧至喉嚨口的腥甜之氣,心內恨恨地罵:他娘的,當初是哪個瞎了眼的狗賊說他的腿又瘸又廢的?
錦延臨走時吩咐:“先關着,三日後将她帶到祠堂去。”又對捉拿阿寶的那個身量長的侍衛道,“長安,你親自看着,此女狡猾,莫要讓她跑了。”
長安躬身應道:“是。”
阿寶被關了兩日後才知道自己被關的地方是周家的別莊,這裏環山依水,山青水綠,莊內又有幾眼溫泉,終日不見人煙,只聞鳥鳴。自是個神仙般的所在。皇帝念他腿疾,便将京郊幾處有溫泉的別莊田地都賜予他,這裏只是其中一處。
可惜阿寶與桑果兩個淚眼相對,毫無觀賞風景的心情。每日兩餐皆由一個老妪送來,老妪慈眉善目,不似壞人,阿寶便試圖跟她搭話,老妪耳聾,十句倒有九句聽不見。阿寶只好作罷,轉而便向長安哭訴以博同情。長安每日必定要來查看幾次,每次阿寶都是淚眼朦胧,口中凄凄慘慘地喚:“長安大哥,我是要死了麽?”
長安被她的“大哥”喚得心中發毛,又詫異于她的厚顏,倒不知如何與她相對,又不想再進去看她淚眼,每日只隔着窗戶遠遠地查看。阿寶心知這下再無生路。頭兩日見長安來,還要擠一擠眼淚,這下連擠也不用擠,醒來便哭,睡下就做失足掉下萬丈懸崖的噩夢。又覺得對桑果不起,心中更為難過。
桑果便安慰她道:“雖說被捉住這事怨你,但總歸生死有命。跟着你的這幾年,我心中始終暗暗得意。想來是幾年已将我這一輩子的福分都用光了。”
阿寶聽了越發要哭。
三日後,阿寶兩個如同待宰的豬羊一般被拉到周家祠堂,與一排豬頭公雞等供品排成一排。祠堂就修在周家祖墳邊上,周家祖墳就在此處別莊山上的半山腰內。阿寶早就隐隐約約猜到自己要被殺了祭祖。兩家的仇,斷不是去祠堂內拜上兩拜,說一句“我錯了,望見諒“便能了事的。
今日一見,果然不錯。
祠堂想是新修建的,寬敞明亮,滿房間都是新鮮木頭的清香。一群衣着鮮亮的仆從忙着擺放香爐,安置供品,又依次退下,僅留下兩個中年仆從垂頭侍立在側。阿寶想到同樣為人子女,姓周的可以報仇雪恨,功成名就,自己卻只能作為人家祭祖的供品任人宰割,不由得又是一陣悲從心來,嘤嘤哭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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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許久,才見錦延只身一人慢慢踱進祠堂。他今日身着廣袖大氅,山中風大,将他衣袖吹得獵獵作響,整個人看上去猶如将要羽化的谪仙。
桑果被面前香案上的豬頭半閉着的眼睛瞪了許久,見錦延一進來,簌簌抖了兩抖,便往蒲團上一栽,已然暈死過去。
阿寶想,罷了罷了,他的爹爹也算是為國為民而死,原是個大大的忠臣。我便是祭了他,也不算冤枉。如此一想,反而心中安定了些。
錦延進來便也提衣跪下,默然不語。侍立在側的仆從便忙取出三炷香,想是為了便以點燃,就将香頭往下,再用火折子去點,檀香點着時,卻有一簇極大明火,一瞬便将半截香燎了個透黑。那仆從忙又伸嘴“噗”地一聲,将火吹滅,将要奉與錦延時,阿寶輕笑了一聲。
笑聲雖小,錦延卻聽個分明,他正垂頭閉目,心中想起當年父母兄長冤死的情形,正自萬分悲痛,忽聽這罪女發狂,不由得怒上心頭,額頭青筋跳個不住。長長呼一口氣,伸手摸到靴內匕首,才緩緩轉頭問她:“何事發笑?”
阿寶想到自己臨終之前還有機會羞辱他一番,心中得意,笑意更深,道:“人道将軍出身世家,今日一見,行事卻如同那些驟然發跡、一夜暴富之人一般,不過爾爾,可見人言不可全信,因此心中覺得好笑,自然就要笑了。”
錦延咬牙問她:“哦?那我倒要請教請教,我何事像驟然發跡、一夜暴富之人了?”
阿寶環顧四周,指指十二成新的祠堂并擦得铮亮的香案桌椅等道:“此其一。”
他家當初被抄,祖墳無人看管,荒草橫生,祠堂也早已倒塌。他如今功成名就,拜相封侯,第一件事便是重建祠堂,修葺祖墳。祠堂建好距今不過才一月有餘,自然是全新的。他便只當她是為求活命,無話找話,拖延時間而已。
阿寶又指着上香的仆從道:“祭祖這等大事,挑選的的家下人等應當是知禮穩重的,可你這仆從,點香時手勢不對不去說,有明火時卻用嘴去吹。古人說吹出的口氣會帶有體內穢氣,因此上香時用嘴去吹滅明火是為大不敬,乃大忌。你家中年長穩定知禮的仆從是這個樣子,其餘的可想而知。由仆及主,可見你——”
點香的仆從起初還好奇她會說出什麽,因此伸耳聽她細說。及至聽到她這一番道理說出口後,不由得勃然變色,正要說話為自己辯解之時,卻忽見錦延手一揚,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猛地飛過來。那仆從将手中燃着的香往地上一丢,就地一滾,竟輕巧躲過匕首。另一個仆從早已從褲腰裏摸出一把彎刀,也不發一言,直往錦延身上砍來。那兩個仆從手中都有家夥,錦延卻是赤手空拳,一時間也近不了那兩個人的身。
阿寶目瞪口呆,她只見錦延手一揚,三個人便戰到了一處。她心想總歸自己先保住小命再說,萬一被誤傷到,只怕要死的不明不白了。便悄悄掀起香案下的布幔,鑽了進去,又拉着桑果的腿,将她也半拉半拖到香案下躲好。外頭的三人不過才過了三五招,阿寶在香案下捂着耳朵像是過了幾年般難熬。直到如今她才漸漸回過味來,知道這兩個仆從大概是喬裝打扮了來刺殺錦延的。功夫大約是不錯的,但壞事就壞在上香這種細枝末節上,若自己不口快,只怕也不會被錦延發覺。那兩個刺客若得手,只怕自己還有一條活路,若是失手,自己也無活路。
阿寶後悔不跌,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舌頭咬掉才好。正自又惱又悔又怕時,一個人“咕咚”一聲撞到香案上,順着香案,又慢慢歪倒在地,恰巧倒在阿寶的腳邊。阿寶将布幔掀起一條縫,伸頭一看,正是點香的那個刺客。此刻卻倒在地上,眼睛大睜,嘴裏一口一口往外吐着血沫,手腳也跟着一抽一抽。阿寶吓得将布幔一放,心撲通撲通狂跳不已,連忙沖外頭作揖,低聲哀哀求道:“大俠請莫要怪罪我!我本意是要羞辱恥笑那厮,并不知道兩位大俠要行刺。若要知道,我非但不多嘴多舌,若那厮發覺,還會替你們遮掩一二。”
阿寶正在求那趕往黃泉路上的刺客,耳邊又聽得一人慘呼倒地的聲音,青石地磚不吸血,便有一條細細的血河沿着青石磚的紋路淌到香案下。阿寶掩了嘴,人抖個不住,只盼望倒地的那個是錦延。如此,自己出去向那個行刺的大俠求求情,只怕還有一二可能活命。
一把彎刀将布幔勾起,有個人說:“出來吧。”阿寶認得那是行刺之人所使的刀,不由得心中一喜,忙手腳并用,小心避開先倒地的那個人,爬出香案,擡頭一看,“不禁”啊了一聲。
錦延手持彎刀,道:“怎麽?失望了?”彎刀慢慢擱到她的脖頸上,又順着脖頸慢慢往下,停在她的心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