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平時
隆泉城如今乃大齊治下,距離大聿和戎人都近,常年飽受戰亂摧殘,狼煙不斷,以致城內不見繁華,反而是風聲鶴唳的模樣。往來百姓臉上皮笑肉不笑,加上聽聞今日大聿兵臨城下,城內的人更是人心惶惶。
沈绾三人坐在茶攤旁,皆是戴了鬥笠不言不語,一邊飲茶一邊看着對面施粥的粥鋪。
“這是,太子殿下在施粥?”
封桓剛要對着杯沿喝一口,聞言放下杯,轉頭看了看沈绾:“姑娘這‘殿下’二字叫得很是上口,我本以為大聿人對此都很排斥呢。”
大聿人自是推崇聿皇林柏榮,當初他是大齊的鎮北将軍,替大齊守着燕京門戶抵禦戎人,然遠在錦都的新帝蕭放竟以抗旨不從、意圖謀反的罪名屠了他滿門,林柏榮被逼無奈,索性直接反了。
而受盡戎人踐踏的北地百姓也因此不滿大齊,紛紛支持大聿林氏,對蕭家人常常一口一個蕭狗、蕭賊,全無恭敬。
所以封桓才有這一問。
沈绾按了按眼睛,将杯裏的茶一飲而盡,眼中才複又煥發光彩,她搖了搖頭道:“你我都是飛鳥擇良木而栖,亂世之中,還是別将界限劃得如此狹窄吧。”
封桓展顏一笑,并未在多說什麽。反倒是沈績很是擔憂她,挪着馬紮湊過來,小聲嘀咕:“阿姐,你昨夜一整夜都沒合眼吧,我看你……”
“沒事。”沈绾沒讓他說完,安撫地看了看他示意自己無妨,但眼下的确有些疲憊。
沈績不理,剛想和封桓商量先找個客棧住下,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騷亂,夾道上走過來幾個人。
被圍擁在中間的那人雙手負在身後,橫亘的雙眉狠戾的瞳眸皆透露着生人勿近的氣息,而跟随的人确實也都戰戰兢兢地低着頭,好像怕那人怕到了骨子裏。
一身的玄色都壓不住他的戾氣,反而将他襯得越發暗沉了。
封桓忽地站起身,膝蓋磕到了桌角也毫無所覺,他看着行來的人,一把抓起擱在身旁的包裹便走出了茶攤。
沈绾在桌上留下幾枚銅錢,拽着沈績也走了出去。
她沒緊緊跟着封桓,只見封桓手中捧着個绛紅色套封信函直挺挺地跪在了那人身前。在大街上做此行徑着實太過詭異,原本都要有人上來将封桓拉走了,那個威壓極強的人卻揮了揮手,什麽也沒說,便将封桓扶了起來。
沈绾遠遠看着,将那人眉眼映入眼簾,在腦中細細镌刻他的五官,才在模糊的記憶中尋出一點相似。
封桓可行此大禮之人,只有太子殿下一人了吧。
原本心中還有所顧慮,她并不清楚封桓手中握着怎樣的籌碼,究竟能不能和太子說上話。如今親眼見到一臉別人欠自己八百萬兩金元寶的太子殿下竟如此禮遇封桓,擔憂的心也終于可以安然放進肚子裏。
沈績拉了拉她的衣袖:“阿姐,那便是蕭承衍嗎?”
沈绾輕出一口氣,冷聲道:“要叫太子殿下。”
“可是阿姐,你不是告訴過我,父親大人便是被蕭放害死的嗎?蕭承衍……太子殿下既是太子,便是蕭放的兒子,我們真的要認他為主?”沈績心中過不去這個砍,雖然答應了沈绾不論怎樣都會追随她,可因着父親的血海深仇,這話他不得不問。
有關那段灰暗至極的往事,沈绾并沒有和沈績細細訴說過,蕭放的确是他們的生死仇敵,但蕭承衍對他們來說,卻未必是仇人。
“你知道父親生前,在大齊是什麽官位嗎?”沈绾反問道。
沈績搖了搖頭,往事只要阿姐不說,他也并不會去打聽,否則只會徒增怨憤罷了,而他又無法殺到蕭放面前,什麽都做不了。
“父親曾任詹士府詹士,東宮屬官,是太子近臣。”
沈绾不再多說,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塵封的記憶逐漸複蘇,她似乎想起很多年前,雨後初晴的青石路上,一身華服的少年緊着眉頭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你摔疼了就只會哭嗎?”
“要爬起來。”
在歷經磨難之前,她就已經被教會了某種東西,不是來自她父親,也不是來自裴星則,而是來自那個小小少年。
沈绾驀地回過神,才發現不知何時封桓已經走到了近前。
“太子殿下就在那裏,你現在要過去見禮嗎?還是先随我入府,再細細商讨引薦之事?只是這樣便要委屈二人受在下‘奴役’了。”瞧封桓的模樣,當是滿意後者。
何況在大街上并不适合說正事,此時太子殿下應該只是在施粥的時候過來露個面的,以證恩典,不會久留。
“就是他!害得大聿兵臨城下,隆泉又要遭受戰火殃及了!”
沈绾剛要答應封桓,卻聽到施粥鋪子那裏傳來一聲叫罵,前來領粥湯的人群裏沖出一個衣衫褴褛之人,穿着比之封桓還要落拓。
他指着蕭承衍破口大罵,言辭之間盡是對引起戰事的他們的鄙視,已經一無所有了,索性是豁出去的架勢,不管不顧地就向這邊沖。
“大聿好歹會幫我們抵禦戎人,你們大齊又會做什麽?便是一味南逃嗎?”
那乞丐言語之間皆是為大聿說話,隆泉雖是大齊疆土,可到底挨着戎人近,城內百姓對大齊國君說不上尊崇,只是幾句控訴便引起騷亂了。
大家平時都敢怒不敢言,可人多壯膽,轉瞬之間大家的态度就變了。
要煽動普通人沒那麽容易,但要煽動一無所有的人卻很容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左右不過是個死字。
死,在這裏可太輕易了,大家的命都是賤的。
沈绾看着那邊,卻發現最先出頭的那個乞丐現在已經隐匿在人群裏,很難被找到了。他說得那番話條理清晰,煽動性強,可一點都不像個乞丐啊……
“誰說大聿就會替你們抵抗戎人的?”
沈绾突然昂頭說了一句,這唯一不同的聲音,瞬間讓所有人都閉上了嘴,轉而看向這邊。
“我便是從雕陰逃過來的,大聿已經放棄了那裏,就是為了集結兵馬破城,破哪個城,你們心裏沒有數嗎?”
“就是這裏,隆泉。”
“我本欲再向南逃的,可是聽聞太子殿下在這裏,國之儲君尚且奔赴前線,同隆泉共存亡,你們又有什麽可怕的?雕陰雖是大聿國土,可五十年前,我們也曾是一國之人,本是同根生!”
“現在要攻城的,是大聿,而要保護你們的,是大齊,是此處的太子殿下!大家,千萬莫要被些蠢人牽着鼻子走。”
“現在最該做的,難道不是捧着熱粥回去,閉緊門戶,等着守城勝利的消息嗎?”
就在沈绾說這些話的功夫,已經有人将出頭的乞丐捂着嘴無聲無息地拖拽下去,而剩下的人都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懂得現在共存亡的到底是誰,便不再生事。
再加上有人嚷了一句“粥要放完了”,哪還有人在意這種芝麻綠豆一樣的小事——眼前,喂飽饑腸辘辘的肚子才是正經。
乞丐有問題,看來也不止她一人瞧出來了,否則那些人動作也不會這麽迅速。封桓來不及對沈绾說什麽,看到蕭承衍已經帶着人走過來,看了看沈氏姐弟二人,便率先轉身行禮。
“太子殿下。”
沈績不動,沈绾只得拽了拽他袖子,在蕭承衍變臉色之前趕緊随封桓給他行禮。
蕭承衍擺了擺手,示意免禮,深縱的眉頭還是未舒展開,又因為方才的變故更加陰冷了,他走近一步,目光一直落在沈绾的臉上。
“孤好像,在哪見過你。”
他出口,猶如從穿堂而過的冷風将她周身席卷,由內到外都寒冽冽的。
沈绾低了低頭,剛要張口。
“此等醜陋的容貌,孤若是見過定不會忘。”
……
“你瞎——”沈績撸着袖子就要上前,本就在大聿長大的他對大齊的太子可沒那麽多尊敬,沈绾早有預料,便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腳。
“奴婢的弟弟未見過世面,不知殿下身份多有沖撞,還望殿下饒恕。”沈绾跪下告罪,謙卑的模樣讓蕭承衍負在背後的手頓了頓。
“擡起頭,讓孤看看你的臉。”
合着方才都沒看到人家容貌呢就說人家醜陋?
不知是誰暗暗“啧”了一聲,聲音太小,蕭承衍沒反應,興是沒聽見。
沈绾聽話地擡起頭,拿下頭頂的鬥笠,水眸毫不畏縮地望向高處那人。
蕭承衍的眉眼有一瞬間的舒展,似乎露出了驚疑的神色,可馬上又緊鎖起來,看了看一旁的封桓。
“你自稱奴婢,是封桓的人?”
沈绾又低下頭:“是。”
蕭承衍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流彩閃過,複又沉寂下去。
“起來說話。”
“是。”
“剛才那番話,是誰教你說的?”是指方才替他解圍的話,聽起來是問沈绾,他的眼神卻總往封桓那裏瞟。
沈绾猛地一起身,只覺得眼前一黑,四肢百骸全都失了直覺,連蕭承衍後面的問話都沒聽到,便直接向前摔去,正好落到了蕭承衍的懷裏,不省人事。
封桓瞪大了眼睛。
沈姑娘說的自有妙計,莫非就是這般投懷送抱?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眼瞎而不自知。
不是。
他是随口胡謅成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