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公子,剛那丫頭的話您真信了不成?”馬車出了王家村,管家杜忠才開口。
他是杜家的老人兒,在相府當了大半輩子管家,什麽人沒見過,莫說一個鄉下丫頭,就是朝堂上那些心有七竅的官兒,往自己跟前一站,不用開口,也知道打算着什麽心思,不是少爺出來歷練,老相爺不放心,自己這會兒還是杜相府高高在上的管家呢。
說着,看向公子,二公子并非相府嫡子,是相爺在外頭生的庶子,一直養在外頭,七歲才接進相府認祖歸宗。
也是因大少爺實在荒唐,不喜讀書不說,成天糾集一幫纨绔子弟吃喝玩樂,今兒西山打獵,明兒章臺走馬,就是不幹正經兒事。
先頭相爺也下狠心管教過幾次,奈何夫人上吊抹脖子的護着,相爺有心管也管不了,眼瞅着是個不成器的,只怕杜家後繼無人,這才從外頭接了二少爺回來,。
二少爺打小聰明過人,先生教的詩書,只一遍便能倒背如流,相爺每次考校二少爺功課,緊皺着的眉頭都會舒緩些許。
去年正是大比之年,二公子背着老爺報名科考,雖未得頭名,卻也是進士及第,喜報的官兒敲着鑼到相府報喜,方知二公子高中,老相爺嘴裏說着:“小子胡鬧。”心裏卻歡喜非常,二公子出息,杜家就有了希望。
二少爺外放到這冀州府間河縣,也是老相爺親自上的折子,這一點自己有些想不通的,進翰林院才是一條通天的捷徑啊,不知為什麽,老爺倒讓少爺來了這麽個小縣當七品縣令,委實有些大材小用。
卻也知道,相爺讓自己跟着公子出來就是怕公子歷練不夠,自己得時時提醒,而剛才那個鄉下丫頭,杜忠總覺着有些怪異,一個用一口袋糧食換來沖喜的媳婦兒,膽子太大了些。
鄉下丫頭見了生人,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才正常,自己家那些鄉下窮親戚家的女孩兒,都如此,怎麽這小小的王家村就出了個各色的。杜忠隐隐有種感覺,跟那丫頭接近對少爺沒好處,更何況,他還看到了公子的變化。
從公子七歲進府,就是個冷性子,就算親眼看見大少爺把珍兒打死,都沒生出絲毫憐惜之意,那還是伺候了二公子好幾年的丫頭,這樣一個冷心冷清的少爺,剛才對那個鄉下丫頭卻頗不一樣,即使沒露出什麽神色,杜忠也看得出來,公子對那丫頭不一樣,一個嫁了人的鄉下丫頭罷了,不管是憐惜還是好奇,都不值得公子為之駐足,哪怕片刻。
杜子峰的目光根本都沒離開手裏的書卷,臉上的表情也沒絲毫變化,只是淡淡開口:“番薯種植簡單,産量奇高,更易于儲存,若在我大齊得以普及,數年內當無饑餒之憂,這是惠及萬民之策,王沈氏發現番薯的确是大功,朝廷賞銀也是該得的。”
忠叔看了公子一會兒,這麽多年了,自己始終猜不透二公子的心思,更不知道公子想的什麽,想起碧青,忠叔也覺着或許自己多慮了,一個鄉下丫頭,即便認識幾個字,能翻起多大的風浪。
再說,公子是朝廷命官,跟個鄉下丫頭有甚交集,想着,看向一邊兒的番薯,暗道,這次是例外,他就不信那丫頭還能再發現一次番薯。
一陣風拂進來,帶着一股稻谷的香氣,杜子峰忍不住撥開窗簾往外頭看去,莊稼地仿佛沒有盡頭,卻并不荒涼,田裏都是收黍米的農民,一家子一家子的忙活着,汗水從他們黝黑的臉龐淌下落在地裏,瞬間就沒了影兒。幹着這樣累得活兒,臉上卻挂着滿足的笑容。
杜子峰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很早的時候,他就領略了世間的冷漠殘酷,即使留着一樣血的父子也一樣,想要什麽,就得自己去争取,除了自己,誰也靠不住,親爹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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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侵淫官場數年,一肚子權謀心機,卻偏要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皇上重農,父親就開始喜歡田園之樂,為此在府裏還單獨僻出一塊地來種菜,興致來時親自動手,平常都是家裏的仆人照管,收獲的時候親自呈送禦前,得皇上贊一句:“杜相心系天下,身在高位,仍不忘農為國之本,實乃群臣表率。”引衆大臣紛紛效仿,一時間京城勳貴家家種田,戶戶農耕,引為美談,卻有幾人真正領會了田園之樂。
杜子峰不由想起王沈氏,看上去十歲左右的小丫頭,卻給了他不一樣的感覺,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就從那丫頭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田園之樂。
看得出,她在努力過着自己的生活,她的處境本應該困苦凄慘,可在她身上,自己卻看到了希望。
來的一路王富貴都在說王沈氏的事,絮絮叨叨的說着她如何會過日子,如何在短短半年的時間,就讓王家的日子變得紅火起來。
忠叔提醒自己的意圖,他知道,他的确動了憐惜之心,十兩銀子,雖是朝廷獎銀,卻不會如此輕易交給她,需要去衙門的司農署畫押才能領出來,這十兩銀子若是從衙門裏的三班六房裏過一遭,剩下的恐怕連一半都不到。
而自己看的出來,她急需這十兩銀子,雖然她掩飾的極好,那一瞬自己仍然看到了她落下的淚,自己猜,大概想起了她娘。
馬車颠了幾下,杜子峰回過神來,放下窗簾,看向車廂裏的番薯,心裏默默措辭着需要呈送的奏折,七品知縣沒有越級上奏的權利,不過杜子峰一點兒都不擔心,只要杜相在朝,自己的奏折應該能迅速遞到禦前。
他異常清楚,父親之所以如此扶植自己,并不是因為父子之情,而是為了杜家,如果自己那位同父異母的大哥争氣,想來也沒人知道自己這個相府的二公子了。
想着,不禁牽起嘴角冷笑,他眼裏的冷意令杜忠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暗裏猜度是什麽惹的二公子不高興了,難道是剛才那個鄉下丫頭……
碧青哪有空理會杜子峰主仆想什麽天降的橫財都快把她砸暈了,五兩一個的大銀錠子,一邊一個攥在手裏,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富翁。
何氏也是直勾勾盯着碧青手裏的銀錠子,活了這麽多年,就沒見過這麽大的銀錠子,記得自己出嫁的時候,娘從箱底兒拿出一只銀镯子,給自己當陪嫁,過了門兒婆婆見了都眼熱,自己那銀镯子可遠遠沒這麽好的成色。
何氏的目光依依不舍的從銀錠子上移開,落在碧青身上,福星,這個用一口袋黍米換回來的媳婦兒,真是她王家的福星,有她就有好日子,有她王家就能興旺,有她,自己的大郎就能回來,所以,自己更該對媳婦兒好。
碧青正做發財夢呢,腦子裏忽然劃過爹娘弟妹的影子,瞬間清醒過來,自己是活過來了,爹娘呢,弟妹呢,這一晃半年過去了,四張嘴,那半口袋黍米能吃多久,如果朝廷沒有赈災,或者讓貪官貪沒了,就只有死路一條。
想到此,碧青忍不住雙眼含淚,對着何氏跪了下去,張張嘴,卻實在說不出口,這個世界,女子的地位極其低下,三從四德層層禮法,仿佛一層一層的枷鎖,壓的人喘不過氣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自己嫁到王家就是王家人,甚至連姓氏都要冠上夫家的姓,更不要提把婆家的錢往娘家送了。
小五媳婦兒上回跟自己說,他們家鄰居的媳婦兒看着娘家過不去,備着婆家給了半口袋糧食,就讓男人打了個半死,自己怎麽張口,即使這銀子是自己賺來的,卻也是王家的。
可讓自己眼睜睜看着爹娘弟妹餓死,實在做不到,尤其她現在有救她們的能力,只不過,何氏會答應嗎,二郎能答應嗎,雖然小,也是王家的兒子。
這麽想着,只能望着何氏,除了望着何氏,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卻聽何氏低聲道:“大郎有你這樣的媳婦兒,就算這會兒娘死了,也對得住大郎他爹了,娘雖然糊塗,可也知道好歹兒,咱家如今的好日子都是你掙來的,這個家交在你手裏,娘比什麽都放心,怎麽過日子,怎麽使銀錢,娘都聽你的,娘信你。地上涼,身子要緊,快着起來,娘還指望着大郎回來,好抱孫子呢。”說着把她攙起來。
雖說大郎是沒影兒的事,可碧青還是忍不住有些臉紅,也松了口氣,婆婆這般說,就等于應了自己接濟娘家。
碧青心裏感激,哽咽的道:“娘放心,我答應娘,咱家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說着扶了婆婆進屋歇着,出來喊大郎去鄰村找小五過來,這事兒交給別人自己不放心,小五機靈妥帖,也只能勞煩他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