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以形補形 (1)
001.
聽到這三個字仲修遠腦中嗡的一聲炸開, 那瞬間,他只覺剛剛的感動全部消散無蹤, 只餘下一陣翻騰過一陣的熱浪襲來, 這混人又在說什麽臊人的話!
“污言穢語嘴不淨,小心爛了你這張嘴。”仲修遠頗有些咬牙切齒的說完,便轉身同手同腳的向着遠處走去, 似乎是準備繼續尋找在這山裏頭的蘑菇。
見着仲修遠這同手同腳的模樣,李牧卻笑了,“你說污言穢語嘴不淨會爛嘴, 那我不過随口一句, 你就想了那許多,那你是不是得從心裏往外爛了?”
本就已經因為李牧剛剛那一句話, 而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仲修遠, 此刻更是不想再理李牧。
他還當這人因為允兒來了會正經一些, 沒想到依舊是這樣板着一張面不改色的臉, 說着一嘴胡話的不正經樣子。
仲修遠向着枯葉多的地方走去選地上的蘑菇,準備去采,才彎腰就被人自身後摟住。
“做什麽?”仲修遠扣住這人摟住自己腰的手。
“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從肚裏頭開始爛了。”李牧一邊說着一邊就要去扯仲修遠的衣服, 吓得仲修遠趕緊擡手拉住了他的手。
“休要胡來!”仲修遠如同黑夜寒星般的眼眸中帶着幾分慌亂與局促, 他頻頻朝着仲漫路還有允兒離開的方向望去, 生怕那兩人又回來了。
“這怎麽是胡來?不是你說會爛麽?”李牧道, 竟然敢詛咒他嘴爛,這人怕不是又欠收拾了。
算算時間,他是有那麽兩三天沒好好收拾這人了, “三天不收拾就敢上房揭瓦,膽子不小。”
仲修遠不知道李牧到底想做什麽,但是察覺到他手上的動作後他頓時就慌了神,這茂密叢林當中,這人要幹嘛?難不成他還要在這裏與他……
“別……”仲修遠咬牙,連帶着聲音都顫抖起來。
“什麽?”李牧不知他說啥。
“你!”仲修遠心下一顫,不敢擡頭去看手上動作越發大膽羞人的這人,他微微佝偻着身體,酥麻的感覺一陣陣的從尾脊處傳開。
“還爛不爛嘴了?”李牧看着欲拒還迎紅着臉跌靠在自己胸前的人,冷清的聲音中多了幾分人煙的味道,帶着幾分質問幾分沙啞。
“不、不爛了……”仲修遠哪裏還敢說爛,他若是敢說,這人怕是要讓他整顆心整個人都被他搗弄得稀爛。
“是不是還在心裏腹诽?”李牧一眼就看出這人心裏在想着他的不是。
“沒……”被猜出心中所想仲修遠越發的慌亂,他又看了一眼遠處仲漫路他們離開的方向,回過頭來,摟住李牧的脖子吻了上去,“即使是爛了,那我也是喜歡的……”
仲修遠不過是不想讓李牧再在這件事情上糾結下去,嘴裏頭的話就什麽都敢說了。
這話他說完過後,自己便先羞得滿臉通紅,可這話聽在李牧的耳中,那卻是極其受用的。
又追着仲修遠吻了兩下之後,直把這人弄地喘不過氣來,他才放開了這人的腰,“回去再和你算賬。”
仲修遠聞言,踉跄兩步向着遠處走去,直等他窩在地上身上的熱氣都驅逐幹淨,追着允兒去的仲漫路這才領着人又回來了。
在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接近晌午時分。
太陽已經到達山頂的位置,森林當中的那份水汽大部分已經散去,只餘下陣陣的腐葉氣味,還有青草的清香。
這兩人這一去跑了許遠,再回來的時候,兩人身上都有幾分狼狽。
仲漫路還好,到底已經是半個小大人,又是在這山裏常年住着的。允兒卻是一反之前的規矩模樣,此刻臉上髒兮兮的。
他不知道是哪個泥巴垛子裏面打了滾兒,身上新買的衣服已經有些看不出顏色,頭發上還粘着好些樹葉,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更是抹了好些泥巴。
不過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裏面已經多了幾分靈氣與興奮,早之前的那份沉穩此刻消失不見。
允兒手裏拎着只雞,雞已經死了,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剛剛李牧讓追的那只。
“抓着了?”見着那野山雞,李牧還是挺開心的,畢竟他肚子這會兒已經開始咕咕叫。
“嗯。”因為這滿山遍野的一跑,允兒整個人都還處于興奮中,話也就不由得多了些,“它跑了許久,還會飛,都飛上樹去了。”
“那你怎麽抓住他的?”李牧把那還在往外溢血的野山雞提了起來,放在了背簍當中。
這背簍裏蘑菇已經采了不少,如今又有了這野山雞,允兒吃不了辣椒,倒是正好可以炖一鍋小雞炖蘑菇。
他們這山裏頭的人其實還是比較熱衷于吃辣椒的,因為山裏頭的潮氣重,辣椒有驅寒驅潮的作用,因此大部分人都比較喜歡放些進菜裏。
辣椒原本早期是一味中藥,具有驅寒驅潮的作用,對風濕方面也是有極大的幫助,因此大部分天氣潮的地方的人都偏向于喜歡吃這東西。
“它上了樹,我在下面扔了石子,把它吓下來,然後它就被咬了。”允兒擡手抹了抹自己的臉,渾然不知,這一下把他那張本來就有些花的臉抹得越加的花了。
說話間,他一直養在身邊的那一頭狼從遠處跑了過來,嘴角還帶着鮮血的狼在允兒的身邊繞了一圈,眼睛直直地盯着李牧背簍裏面的那只野雞。
這狼被允兒訓養得極好,十分的聽話,但狼都是改不了這血性的,難免惦記。
“蘑菇也采的差不多了,咱們回家吧。”李牧道。
山裏頭的蘑菇是采不盡的,今天采了明天還有,因此山裏頭的人從來不會想着把這東西采光,都是夠吃就行。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要好走些,畢竟他們已經走過一趟了。
回到村裏的時候,村裏已經飄起陣陣炊煙,空氣中隐約帶着幾分飯香。
仲修遠去廚房取了熱水,在洗浴間裏弄了滿滿一大桶。水是給允兒洗漱的,他身上沾染了不少泥巴。
“要我幫你嗎?”李牧拿着允兒的換洗衣服,站在門口。
剛剛還有些興奮樣的允兒見狀面色微微一紅,“不需要,我自己能洗。”這人總喜歡把他當孩子,可他都已經九歲了。
李牧也沒勉強,把衣服放在了洗浴間之後便出了門。
八、九歲的小孩已經長大,早熟些的都已經知道害羞和什麽是男女有別了。
“我就在院子裏拔雞毛,有事叫我。”李牧一邊說話一邊挽起袖子,在仲修遠把鍋裏的水燒開之後,他坐在了院子裏面拔雞毛。
這只野山雞并不算特別的肥,看樣子應該是才長大的,這雞毛一拔掉剩下的肉就不多了。
好在如今李牧也已經不像之前那般饞肉吃,雖然有些可惜,但他還是動作利索的把雞處理好。
小雞炖蘑菇,原本屬于一道炖菜,用的都是些幹蘑菇,但他們現在手頭沒有幹的蘑菇,因此也只能将就着用這新鮮的。
其實山裏頭的人吃東西真還不怎麽講究,不是非得幹蘑菇才能吃,這新鮮蘑菇炖出來的雞湯味道也是別樣的香。
等允兒洗幹淨自己,穿着新衣服出來的時候,李牧已經把雞都剁好,正在清洗蘑菇。
蘑菇洗淨對半切好之後,便可以下鍋了。
大火把鍋燒燙下油,滾油中下姜片、雞肉一起翻炒,炒至雞肉變色,便可以下蘑菇與水下鍋一起同煮,水開後文火炖上半個時辰,屆時再調味就好了。
這菜沒什麽講究,但是這山裏頭的木柴燒的大火炖出來的湯,是格外的鮮香味美,再佐上兩個爆炒小菜,那味道簡直絕了。
菜上桌,衆人圍桌而坐。
看着這簡單的幾道家常菜,幾人都摩拳擦掌,李牧卻在輕咳一聲之後,先動了筷。
他拿了個裝湯的小碗,在小雞炖蘑菇裏面找了一會兒,把那特意留着的整個雞腿翻找出來,又弄了些蘑菇裝進去,然後把那小碗放在了允兒的面前。
“這野山雞是你抓的,這雞腿就歸你了,算是獎勵。”李牧道。
原本只是正襟危坐準備用膳的允兒,看着自己面前冒着熱氣的小湯碗,眼睛仿佛也被這湯中熱氣給熏到,嚴肅的神色有些融化。
在宮裏頭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人誇他,那些人每天都會對他說英明神武或者什麽萬歲聰慧,可裝個雞腿給他說是獎賞,這還是第一次。
允兒沒有拒絕,把小碗用小手捧了過來,放在自己的米飯旁邊,他小心地舀了些湯,輕輕吹了吹,然後嘗了嘗。
還有些燙的湯水,和宮裏頭那些随随便便一樣菜色,都能說出個條條道道的菜不同,帶着一股淳樸的味道,卻格外的和他的口味。
腳不沾地地坐在凳子上的允兒,腳輕輕晃了晃。乖巧的趴在門邊的狼睜開眼睛望了望,又閉上。
李牧動筷之後,其餘兩人也動了筷子,仲漫路一口湯喝下去,忍不住感慨道:“真香!”
李牧看着旁邊小口小口的慢慢的吃着雞腿的允兒,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吃快些,不然待會兒就沒了。”
宮裏這幾年的教育在允兒的身上立竿見影,如今的他雖然已經是一身布衣,但那動作之間卻處處都透着一股規矩。
寝不言,食不語,一颦一笑,一言一語,那都是規矩禮數。
“無妨。”允兒吃完口中的東西之後,這才說道。
他是喜歡這小雞炖蘑菇,可宮裏的師傅都教他即使是喜歡也不應當過分在意,他需要克己,以免遇事時失了本性。
李牧才不管他這些,又趕緊把另外一個雞腿也裝在了他的小湯碗裏,吃個飯還那麽多講究,他累不累呀?
允兒還沒來得及說話,看着面前自己的小湯碗裏又多出來了個雞腿,還有已經快要溢出來的湯水,吓得他趕緊湊上去,對着碗口就吸溜了一口。
看着小小的允兒這破功的模樣,一旁的仲漫路忍不住笑了,“他幫着抓雞有雞腿吃,那我呢哥?我也幫忙了。”
002.
早些時候的允兒衆人都是懷念着的,仲漫路也不例外,那個會奶聲奶氣的叫他小叔叔,有了花生糖總會記得分他半塊的孩子,他也是喜歡得緊。
仲漫路素來都是沉穩懂事的性格,他基本從未對任何人撒嬌,他突然這樣說一句雖然目的是想要熱鬧氣氛,但他自己到底還是有些許的不自在。
李牧卻并沒有為此大驚小怪,而是又在湯裏翻了會兒,然後弄了一塊雞肉放到了仲漫路的碗裏。
仲漫路原本還有些羞,現在看着自己碗裏多出來的那個雞頭,一時之間卻是瞪大了眼睛,“哥……”
為什麽允兒是雞腿,到他這兒就是這最不好啃也最沒肉的雞頭?
“以形補形。”李牧面不改色地說道。
仲漫路嘴角狠狠的一抽,什麽叫作以形補形?他看上去是那種需要多吃點雞頭補腦子的樣子嗎?
仲修遠見狀卻笑了,他趕緊又舀了一勺湯過去給自己弟弟。
就在仲漫路開始感動的那一會兒,仲修遠頗為語重心長地說道:“是應該多吃點。”
仲漫路臉上那已經快要顯現出來的感動瞬間被扼殺,他有些氣惱地看着李牧還有仲修遠,這兩人是算計好了的吧?
一旁的允兒看着這三人的互動,眼中有羨慕一閃而過,他懸空在凳子下的腳卻又不禁搖了搖,這樣輕松閑暇的日子,他是喜歡的。
“允兒吃雞腿,我吃雞頭,那我哥呢?”仲漫路一邊咬着雞頭,一邊口齒不清地看向李牧。
聽了仲漫路這話,仲修遠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他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快了幾分,帶着幾分期待又隐隐有幾分緊張。
已經放了湯勺的李牧聽了這話又看向湯碗,見仲修遠也望着自己,他這才又伸了手拿起了湯勺。
在一鍋湯裏挑選了片刻之後,李牧的勺子擡了起來。
仲修遠看見那裏頭的東西,卻是不可思議的趕緊把自己的湯碗拿了起來,藏在了桌下。
他只覺得一陣口幹舌燥,血液逆流,耳中只剩下血液逆流進大腦的嗡嗡聲。
李牧若是敢把那東西給他,那他一定咬死這人!
“咳咳咳……”仲漫路看着那東西,嘴裏咬着的雞頭差點被他打囵吞了下去。
因為李牧湯勺裏頭的東西,赤然是那野山雞的雞屁股!
“咳咳咳……”吐了差點把自己噎死的雞頭,仲漫路眼淚都咳出來了。
看看仲修遠,再看看李牧,仲漫路又是一陣猛咳。
雖說以形補形,但是這個似乎有點……
“不要?”李牧面不改色地回頭看向一旁顧着自己湯碗的仲修遠。
仲修遠這會兒哪裏還說得出話來,他都已經有了想把自己的湯碗塞進李牧嘴裏的沖動。
這人,這人當真是……
“不要,那就算了。”李牧也沒勉強,又把湯勺放進了湯裏,繼續慢哉慢哉地吃着自己的飯喝着自己的小酒。
見着這一幕,允兒默默的把自己的小湯碗換了一個邊,放在了遠離李牧的另外一邊。
這一家子人他算是看明白了,當家作主的人是李牧,最恐怖的最不能惹的,也是他。
仲漫路咳嗽完,憋着笑,仲修遠則是把自己的湯碗放到了遠離李牧的地方,然後惡狠狠地瞪着弟弟仲漫路,一副他要是敢笑出來就慘了的表情。
“快吃。”李牧沒有理會這兩兄弟,而是看向一旁的允兒。
吃完了,允兒把仲漫路收集起來的雞骨頭拿去喂狼時,早已經是午後。
李牧請的那些個長工,自個兒回家吃完飯之後又來了山裏,在山上拿了些工具之後便去附近的紅薯田當中割紅薯藤。
因為如今李牧養的鴨子多了,所以這些飼料李牧都開始自己種,這些人也得幫着種些。
允兒端着個小盆子,在院子的一角叫了聲,“木木。”
聽着這聲音,那被訓得很好的狼還有李牧一人一狼,兩人都同時回過頭去。
回過頭去,李牧看向允兒,好一會兒後才回過神來。
他木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頗有些懊惱地瞪了一眼在允兒腳邊吃着骨頭的那狼。
見到這一幕的仲修遠好笑,這人還在記恨當年允兒給這狼取名叫木木的事。
不過想一想,這人和那狼都是同一個名字,也确實是有些不方便,雖然他現在倒是有些想要叫聲‘木木’試一試,看這人會不會回頭看他。
不過他到底沒那膽子,若是他開了這口,估摸着今晚他就有罪受了。
這人表面看着一本正經得緊,不正經起來的時候卻總讓人羞惱這人到底是哪裏想來那麽多壞點子折騰人。
吃完了飯,李牧又和那些個長工交代了一番之後,便準備把秦老爺送上山來的東西再看一遍。
幫忙打探消息的事情還好,這讓李牧有些頭痛的便是關于皇商的任務的事。
他如今負責這一小片區域的商會,雖然地方看着不大但事情倒還不少,這片地區大大小小的一些商行,他都必須登記在冊。
這看着是件小事,但真的要挨着挨着做完做下來,少說卻得花個十天半個月的。
萬一遇着些不配合的,十天半個月都未必能做完。
特別是碼頭那一片,那地方原本就魚龍混雜,不好對付的人多了去了,估摸着也未必每一個人都會給他面子乖乖來登記。
李牧仔細的把手裏頭的任務研究了一遍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下了山,去找了鎮上的縣太爺。托着縣衙的關系,發出通告,讓附近大小商行自己過來登記名冊。
對于李牧提出的要求縣太爺是十分的積極,雖說要幫忙把這個通告發出去是需要費些時間,但是這差事對他來說卻是有利可圖的。
他們這鎮上不說,這附近其它幾個城裏大大小小的商家那麽多,可不是每一個都手腳幹淨的,特別是在前十年那亂成一團的日子裏。
如果上頭的人要追查下來,這些人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如今要登記商行,自然是要大概摸查一番,這賣假藥或者賣假貨的,那當然是不能給登記的。
兜兜轉轉下來,這中間的利潤可大可小,這也是為什麽之前那麽多人搶着要這份差事的原因之一。
縣太爺就眼瞅着這中間利益好處,李牧卻是防着他。
雖說讓這縣太爺撈點好處也沒什麽,畢竟是他請了這人幫忙,這種事也沒辦法真的杜絕。
但若是好處都讓這縣太爺拿了,到時候名聲全在他那他就劃不來。而且,萬一要是這縣太爺惹出什麽事情來,還得他來背黑鍋。
所以,這幫忙發通告出去的事情李牧拜托給了縣太爺,但是這登記名冊的事情李牧卻是自己準備親力親為。
仲修遠與他一起下了山,兩人把左義之前的那藥鋪給收拾了出來,準備在這山下做個臨時的辦事點。
家裏這生意的事情慢慢的也要做大,總不能真的一直待在山裏,有事情都不方便。
左義在這鎮上也呆了有幾年的時間,平日裏沒少看病救人,幾年之前他去世沒在這鎮上在這山裏掀起水花,幾年之後的如今,大多數人更是已經忘了這個性格有些怪癖的年輕大夫。
舊人舊事,眨眼幾年過去就無人記得了。
就如同這山裏的桃花,開了一季又一季,花期過了就過了再無人惦記,盼也只盼新的一季桃花花期。
雖說知道戰亂的年代大家都自顧不暇人心薄涼,但李牧真地站在這冷清的醫館前時,還是難免有幾分不平與感慨。
費了些時間把這個已經許久沒人住的藥鋪收拾完後,李牧洗了手,站在後院,隔着青磚碧瓦長着青苔的圍牆,朝着街道的方向望去。
街道上人聲沸騰,即使今天不是趕集的日子,也依舊熱鬧。
聽着那熱鬧的聲音李牧心中卻是一陣發寒,當初左義喪禮的時候,鎮上來祭拜吊唁的人屈指可數……
“他不在意的。”仲修遠的聲音突兀的在李牧背後響起。
李牧聞聲回頭朝着他望去,與李牧那雙幽幽的黑眸對上,仲修遠這才無聲的嘆息一聲,然後說道:“你覺得依着他的性格,他會在意這些事情嗎?他會在意這鎮上的人是否記得他,會在意他們是否去他墳前吊唁嗎?”
李牧平日裏素來冷靜沉穩,做事情也是三思而行,但他卻喜歡鑽牛角尖。有些時候固執得緊,比他還要固執。
聽了仲修遠這話,李牧霎那間有一種恍然大悟的透徹感。
他一直惦記着這件事情,一直記着,惦記得甚至都有了些耿耿于懷。
但他卻忘了,依照那左義的性格,估摸着他根本不會在意這些,因為他在意的從來都只有一個人的看法一個人的想法。
“其實他才是那個比誰都想得透徹的人。”仲修遠把手裏的抹布放下。
左義敢愛敢恨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除了他要的那樣東西之外,這鎮上的人這醫館對他來說都毫無意義。
即使沒有這鎮子沒有這藥廬醫館,他也依舊是他,未曾改變。
這幾年來,這醫館一直這樣一點不變的放在這裏,如今要被改作其它用途,李牧之前還有些介懷,如今被仲修遠這麽一說他卻忍不住苦笑。
他以為他留的是念想,結果其實只是魔障,困住他自己的魔障。
他以為被困住的人,其實早就已經解脫。
有些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
或許就如同那人自己留下的信裏寫的那樣,他只是去找人了,他急着去,是怕再蹉跎了。
布滿青苔的圍牆外熱鬧的聲音又清晰起來,李牧心中之前的那一份苦澀被一掃而空,他擡頭,望向身後的群山。
只是不知道這桃花開了一季又一季,那人到底找着人了沒?
“這醫館你要開嗎?”李牧突兀地說道。
仲修遠愣了好一會兒後,才明白李牧是在與他說話。
他是左義的徒弟,唯一的一個徒弟,雖然他跟着左義學醫的時間并不長久,但左義的一身醫術悉數傳給他了。
左義的醫術确實是好,仲修遠越是學下去,便越是這樣覺得。然而他只在這山中與李牧隐居,着實有些浪費了這大好的醫術。
李牧說的接手這醫館的事情,仲修遠之前也曾經想過,只是他一直沒想出個結果,畢竟山裏頭的事情也多。
003.
“山裏頭的事情有我,不用擔心。”李牧道。
萬事開頭難,他這家業剛開始時确實是需要人手十分的苦累,但現在他薄有家底了,事情反而變得簡單了。
人手不夠他大可以再去山下請個人,這年頭,四處還依舊動蕩不安,給錢請個願意幫忙做事的人十分簡單。
更何況他現在這皇商的事情也定下來了,往後的日子只要不出現什麽大規模的重創變故,他這山裏頭的家業只會越來越大。
如今這會兒,早已經不再是當初需要兩個人背朝藍天面朝黃土,滿山遍野打飼料的日子。
仲修遠卻沒有馬上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繼續做着衛生。
他若是想要把這醫館接手下來,并不只是他獨自一人分離出去不幫家裏做事情這麽簡單,如果他真的要做,這藥材的進出和各方面的調配都需要人幫忙,是要給家裏添事情的。
再說,雖說兩人都并不是那種對錢財看得很重的人,但過日子總歸要算計着點,若是這醫館開起來了,總歸不能還虧本進去……
幾年的變動過去,鎮上已經又有好幾家醫館開了起來,早已經不是當初只有這一家的時候。
仲修遠沒有給個答複,李牧也沒有追問。
收拾完了這醫館後,兩人拿出早已經寫好的紅紙貼在了牌匾之上,這地方便搖身一變,成了李牧接下去辦公用的地方。
依舊是那醫館大堂,但裝着藥材的櫃子沒了用處,閑置着,屋子裏倒是多安置了兩張桌子。
收拾完了東西,兩人上了山。
接下去的幾天,兩人都在為商會的事情忙着,消息傳出去之後,最先有動靜的當然就是他們這鎮上的。
李牧要列單記錄的商會,并不是街上随意開一家小店賣包子的這種,而是稍大些的,稍正規些的。
具體的要求,已經随着之前秦老爺給他送來的那些東西一起列單送了過來,李牧只需要按照上面的要求,把所有的名單記錄,并且分類。
李牧聽其他的人跑來跟他說山上有人找他們家時,他正在山下忙碌着。
得了消息,李牧立刻扔下事情往山上跑去,到了山上時才知道找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仲修遠。
李牧原本以為是齊鑫的家人找來,到了山上時才知道是鎮上的一批歸來的難民。
算起來,停戰協約簽訂到現在也才半年,這半年的時間原本離開逃難的人陸陸續續的都回來了,有些人有所成但大部分人卻都是一窮二白。
這一窮二白中,又有不少一身病傷的,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鎮上的醫館都生意紅火。
找上山來的幾人,是順着左義的徒弟這事兒找來的,找的是仲修遠。
李牧到山上自己家院子門外時,他家籬笆院外已經圍了不少人,而在他家籬笆院內,有三、四個大人護着個小孩跪在院子裏。
這群人顯然已經在這裏有一段時間了,那小孩的情況有些嚴重,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一張小臉毫無血色。
“您就救救他吧……”該是那孩子娘親的婦人抱着孩子痛哭流涕。
“能看的人我們都已經看了,只有你了……”
“這孩子才五歲,他還小,您就施舍施舍吧,哪怕只是試一試也好……”
仲修遠背手立于院子之內,面對這群人的哀求,他那張臉上有了幾分動搖。
他雖然一直在學左義留給他的那些醫術,可這麽久以來,他基本從來沒有在人的身上試過。
早之前李牧也曾提過讓他接手左義的醫館,那時候他沒有給李牧答案,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他自己沒什麽把握。
“怎麽回事?”李牧站在人群的外圍,輕聲問旁邊的人。
原本正在看熱鬧的人聽見李牧的聲音,回頭望來,“是你呀,你可算是回來了,這一群人在你家院子裏都已經跪了好些時間了。”
見到李牧,這群人七嘴八舌的就說了起來。
這一家人是循着左義的名聲找上門來的,早些年的時候鎮上左義還是個挺有名的小名醫,因此這一家人那孩子不知道得了什麽病,誰看都看不好之後便尋了來。
“不過這家人手頭上估計也不寬松,看這樣子就知道沒錢……”衆人小聲嘀咕着,其實這話不用說,大家都看得出來。
這一家人都衣衫褴褛,怎麽看也不像是能掏得出多少錢的樣子。
站在院子當中的仲修遠這會兒已經發現了李牧,他看向李牧,後者卻沒說話,只讓他自己決定。
這一家人求得厲害,仲修遠遲疑了片刻之後,才指了對面鴻叔家那空出來的屋子,“你們先把他放到那邊去,我過會兒過去看,如果我治不好,你們就抱着他下山再找其他人去。”
這一群人聽仲修遠願意幫他們看看,連忙感恩戴德的一陣謝拜,然後這才按照仲修遠說的,趕緊去那邊的院子。
衆人稍微散開些後,仲修遠來到了李牧的面前,“怎麽上來了?”
“聽說山上有人找。”李牧回頭看向那小孩,“治不好?”
那孩子才五歲的模樣,倒是與之前的允兒有幾分相似,一樣的瘦弱。
仲修遠看李牧眼中流露出幾分柔情,也不由跟着望了過去,之所以沒有直接拒絕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這世上,病人有一種情況下,即使是有再好的藥也未必能治好。”仲修遠道,“那孩子已經吃不下東西。”
人之将死,特別是病重的時候是連東西都咽不下去的。喉管緊縮,吃不下去東西喝不下去水,這樣還怎麽治病?
就算他能佐以針灸和一些其它的手段,效果也甚微。
若換作大人,情況還稍好些,這孩子卻才五歲,受不起折騰。
李牧沒再說話,和仲修遠點了點頭之後,便進了自己家。
仲修遠則是在把院子外看熱鬧的那些人都趕走之後,向着對面走去。
望聞問切他基本都已經學着,雖然還有些生疏,但一番看下來倒也看出了病狀。
不過把這個病狀看出,又問了這孩子的父母具體的情況之後,仲修遠的眉頭卻越皺越深。
片刻之後,仲修遠皺着眉頭回了對面屋,他沒有進堂屋,而是直接去了旁邊放着醫書的地方。
“怎麽?”仲漫路也因為聽到動靜,從山下上來。
仲修遠沒有擡頭,又看了一會兒醫書之後,才頗為頭痛地看向李牧,“發燒發燙,疫病的可能性很大。”
“疫病?”因為外面來了許多人而藏進了屋子當中的允兒聽了這話,突然開了口,“你确定是疫病?”
他眉頭輕輕蹙起,神色間多了幾分嚴肅。
李牧與仲修遠兩人,此刻卻已經顧不上他那不符年齡的沉穩,而是緊張起另外一件事情。
“我已經問過了,他們之前一起回來的一批人裏,好幾個人都得了這種病,發病的時間非常短,其他的人基本都已經死了,他們正是因為知道情況嚴重所以才四處求醫。”仲修遠劍眉緊皺。
疫病是最不容易控制也是最糟糕的情況,因為疫病大多數都是會傳染的。
李牧向前一步,想要去拿仲修遠手中的醫書看,仲修遠見狀卻是本能地退後了一步。
如果這疫病真的會傳染,那他們這些人就不應該再和那孩子有接觸,就連剛剛和那孩子有過接觸的他,也有一定的潛在危險性。
見仲修遠往後退去拉開距離,原本只是臉色有些不好的李牧,眉頭也跟着皺了起來。
仲修遠卻深吸了一口氣,穩定了心神之後道:“我剛剛發現疑點之後,就觀察過那孩子的父母,他們兩人也出現了輕微的症狀。”
“若是發疫病,需要提前隔離救治,如果真的傳染開來,後果将不堪設想。”允兒還帶着孩子氣的聲音,怪異的透露着幾分冷漠與殺意。
這一次他不等衆人反應過來便又道:“你們立即下山去和山下的縣太爺說這件事,讓他立刻把這些人隔離開來。”
疫病的傳染速度有快有慢,若是情況嚴重,速度快,他們這整個鎮子連同這山裏的人都要遭殃。
“動作要快,若有必要,為了抑制疫情擴散,适當的犧牲——”
允兒的話還未說完,李牧已一爆栗打了過去。允兒猝防不及,被打得有些傻了眼。
吃痛的他擡起雙手捂住自己被李牧打了的額頭,有些驚訝,又有些不解地望着李牧,他以大局為重萬事防患于未然他說錯什麽了?
李牧面無表情地冷冷看了他一眼,遂又回頭看向仲修遠,看他怎麽說。
“晚些時候我先給他開些退熱的藥,明天看看情況,如果他的父母都越發的嚴重,那這件事情恐怕就麻煩了。”仲修遠放下了手中的書。
末了,他又說道:“今晚我暫且住在鴻叔家裏,仲漫路回來住。”
李牧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