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半年前,漢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年),秋。
中山國重鎮望都。
松木的青翠與雜樹的枯黃,在陽光下交會重疊,給綿延起伏的丘陵染上了斑駁的色彩。清亮亮的河水,夾帶着太行山的氣勢和華北平原的清風,如絲帶般穿過山陵,環繞着城東南新近完工的“五仙堂”。
“淮南,你瘋了,大老遠跑來,就為了要我娶個也許是醜八怪的老女人?”
氣派典雅的正殿內,穆懷遠俊美的五官***,瞪着他最好的朋友古淮南。
“我沒瘋,為了金縷玉衣,你應該娶她!”見一向溫文爾雅的好友動怒,古淮南很是吃驚,但仍堅持道:“冷秋霞不是醜八怪,她在京城很有名。我打聽過,她雖非絕色佳人,但清秀端莊,芳齡十七……”
“別說了,我無意娶妻!”穆懷遠決然的轉過身去。
看着他高傲的背影,古淮南又說:“‘金縷玉衣’事關重大,你不該意氣用事的。時間轉瞬即逝,得借助一切力量達成目标。”
穆懷遠猛然轉身,嚴厲地說:“就是為了按期完工,我才趕着擴建五仙堂,廣募石工玉匠,可你偏在這時跟我說什麽提親娶妻,那不是瞎扯嗎?”
“絕非瞎扯!我勸你娶冷姑娘是有道理的,你該聽我把話說完。”
他的責備,讓穆懷遠意識到自己确實反應過度,不由神色微緩,歉疚地指指案幾邊的蒲團。“是我不對,坐下說吧。最近征募工匠的事弄得我心煩意亂。”
“我理解,所以給你這個建議。”古淮南坐下繼續說道:“這次去京城送貨,聽說橫門有家叫‘冷香玉’的作坊,生意極好,原因是坊主有個手藝精湛的女兒。據說那女子自小生就一雙慧眼,從色澤、氣味即可辨別玉石質地品相,并精通玉石的洗、磨、割、雕各種工藝,經她之手雕琢出來的玉器無不色相晶瑩,神韻橫生。不光玉賣得好,還常有人持玉上門求監。”
穆懷遠目光微斂,沉思道:“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以前好像聽人說過,京城有個女子能聞氣識玉、镂玉為絲……當時只當是虛言,聽過就忘了,你說的難道就是她?”
“肯定是她。”古淮南興致高昂地說:“為了親眼見識,我去了‘冷香玉’。本想拜見冷姑娘,可人家有規矩,無論多大的買主,都只能與她隔簾談生意。我與她說了幾句話,還買了件她親手雕琢的玉器──你看,這手工多細。”
他從懷裏取出一物遞上。
穆懷遠接過細看,是個一指長、二指來寬的镂空白玉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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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玉石行家,他自然看出這的确是件精品。玉質瑩潤,雕工精巧,線條細如絲,人物氣韻生動,姿态自如,整件玉器的色澤和式樣都十分對稱和諧,從中可以看出雕琢者不僅對玉石有很深的了解,而且技藝精湛。
“看來我是該去趟京城。”撫着玉面,他盤算道。
“沒錯,迎娶此女為賢內助,你的‘五仙堂’何患事業不發?”
“別亂說!”穆懷遠将白玉仙人還給他,斥道:“如果她真是能工巧匠,征入五仙堂便是,說什麽迎娶?難不成你要我将每個擅玉的女子都娶進門?荒唐!”
“你錯了。”古淮南收起玉器,不以為然地說:“此女非其他女子可比,我就是因為知道她身懷絕技,聰慧清高,絕不會應你之征,才替你出此良策。”
“未必良策。”穆懷遠淡淡一笑。“如果她真像你說的那麽在行,我一定能說服她來‘五仙堂’。想想看,哪個好玉匠不為‘金縷玉衣’動心呢?”
“不要太自信。”古淮南不以為然地嘆道:“反正你早晚要成親,冷姑娘與你志趣相投,集聰慧、玉藝于一身,你為何不把她娶回家,永久收藏自用呢?”
穆懷遠大手一揮,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了。“我會去京城會會她,但只論玉石,其他事──免談!”
見他答應去京城,古淮南看到了希望,便話題一轉,問道:“你可曾到奴市尋找?那裏常有被官府作坊拍賣的好工匠。”
“去過,可惜只買到幾個。我已委托奴販代尋,他們人脈廣,勢力大,應該能找到真正的好玉匠。”想到征募人才的困難,穆懷遠有許多感慨。“‘金縷玉衣’樹大招風,如今天下奇石、異人皆往望都而來,其間良莠不齊,要辨其真僞虛實,得花更多的時間精力,我耗不起哪!”
“所以我說你該娶冷秋霞,有她的慧眼相助,定能替你省不少心。”
“停!”穆懷遠起身,無奈而氣惱地說:“幹嘛又說回去了?告訴你吧,如果我真要娶妻,也不是為了這些理由,所以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
古淮南無奈地随他站起。“不說就不說,可我還是要好心提醒你,向冷家求親的人多得是,你過了這村,就沒這個店了!”
而他的“好心”,只換來警告性的一瞥。
三日後,西漢京城長安。
日光初顯,月影兒尚懸天際,直通橫門的河渠碼頭船桅如林,人聲鼎沸。一條條采玉船沿河擺開,船主叫賣着玉石,購玉者穿梭各船間,尋購中意的玉石。
春、秋兩季是揀玉和撈玉的好時節,尤其秋季天氣轉寒,河水漸落,春季被融雪和洪水沖入河榻、淹沒水中的玉石顯露出來,容易被采玉人發現。因此每年這個季節,都有大量石料被運送入京。
在瑟瑟秋風中,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孤零零地停靠在碼頭邊,船頭偶爾走過幾個人,卻乏人駐足。
這艘船的主人不像其他船主那樣高聲叫賣,船頭擺放着幾塊散石,每塊石上寫明要價。而那興許就是這裏無人問津的原因:要價太高,玉石太一般!
冷秋霞走來,蹲在玉石前,伸手拿起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塊。可出乎意料的是,有只手幾乎同時握住了玉石,兩人的手指相抵。
秋霞猝然轉過頭,旋即墜入一雙帶着融融暖意、幽深如海的黑眸中。那人也面帶詫異地看着她,兩人都無意放開緊握玉石的手。
由相觸的手指處所散發出的熱力,迅速蔓延至秋霞全身,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面頰如同火炙。
就在她陷入既難舍手中美玉,又羞于求對方放棄的為難境地時,對方英俊的臉漾起一個柔波靜水般的笑容,贊道:“好眼力,這是塊寶玉!”
旋即,他松開了手,站起身來,可一雙俊目仍睇着她。
好一個雍容爾雅、氣度不俗的公子!
秋霞暗自贊嘆,禮貌地表示感謝道:“謝公子承讓!”
當她按照船主開出的價格付了錢,持玉轉身時,俊逸公子已失去了蹤影。
看着熙來攘往的碼頭,她感慨地想,那位公子既知這是塊“寶玉”,卻因她的堅持而放棄了,換作是自己,未必有這份雅量。
然而,看着手中的玉石,所有的愧疚都随着那位俊雅的公子消失了。
從看到這塊表面尚嫌粗糙的玉石起,她的心就告訴她,這絕不是一般的玉石,而是來自遙遠的白玉河、極其珍貴的羊脂白玉!
她急切地想要讓這塊美玉綻放異彩,因此回到“冷香玉”後,她跟等候她的爹爹說了幾句話,就一頭埋進作坊內,洗磨她新買的“寶玉”,再也沒出門。
“秋兒……”
就在她專心致志地在石鍋上洗磨玉石時,身畔傳來輕喚。
擡起頭,她露出甜美的笑容。“爹爹快看,這寶貝兒的光澤出來了!”
冷老爺俯身,驚喜地看着漸露本色的玉石。“真是羊脂白玉就好了。”
“一定是,爹耐心等着,等秋兒把它琢磨好後再來看!”
“爹不急,爹能等!”冷老爺喜孜孜的直起身對她說:“不過此刻外面的客人可是不能等喔。”
“這麽早?是老客戶嗎?”她不經意地問。
“不是……”冷老爺欲言又止。“他帶來幾塊玉石,要你幫忙監別。”
爹爹的語氣有點古怪,她好奇地問道:“他是誰?”
“‘南北玉行’大當家穆懷遠!”
石鍋驟然停止了轉動,她睜大漂亮的丹鳳眼,驚訝地看着父親。“穆懷遠?!您是說,外頭等着秋兒去幫他相玉的公子,就是望都那個授命制作‘金縷玉衣’的穆大公子?!”
“正是他。”女兒吃驚的樣子,令冷老爺微笑起來。“你要去幫他嗎?”
“自然是要去的。爹爹難道忘了,‘童叟無欺,貧富無差,來者是客,笑臉相迎’,這可是咱們‘冷香玉’的招牌呢!”
“爹爹不會忘,只要秋兒記得就好。”
“秋兒當然記得。”冷秋霞起身,解掉身上的圍裙,拍平裙裾、理順頭發。
忽然,她整理頭發的手僵住,狐疑地看着父親。“穆公子在玉石界是個炙手可熱的行家,今晨我在河邊還聽人說,為了制作‘金縷玉衣’,他建了新作坊,取名為‘五仙堂’,并征募了近百名玉石工匠。像他這樣出身玉石世家,有錢有勢的公子,怎會找我們為他相玉?”
“此事确有蹊跷,爹剛才也問過他,可穆公子說,那幾塊玉石得自異域,因似玉非玉,一時弄不清,聽說你擅識玉,特地前來求問。”
秋霞聞言,沉吟道:“天下玉石種類繁多,或許穆公子為了‘金縷玉衣’到處尋找美玉,确實搜到了奇石異物。我去看看,就算認不出,也可長些見識。”
“爹也是這麽想的。”
“那我這就去。”秋霞說着,就往門口走。
“秋兒!”在她即将出門時,冷老爺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喊住她。
“嗯?”她轉過身看着父親。
“穆公子是貴客,爹爹不能讓他像其他客人那般,在前堂等候,因此引他去了東廂房,你願意在那兒見他嗎?”
她微微一怔。她早就聽說過穆懷遠,卻從未與他見過面,因此只能算知道有他這麽個人,卻一點都不認識他。東廂房內沒設竹簾,那意味着她得與這位陌生“客人”面對面交談。
她不喜歡管別人家的閑事,也不願別人對她指指點點,更不願因年幼而被人輕視,影響作坊聲譽。因此從她在前堂回答客人疑問、交易玉石起,就養成了與客人隔簾交談的習慣。盡管後來左鄰右舍認出了她,但因為她是個好玉匠,待客真誠,從未誤判過玉石,因此盡管風言風語不少,她的才能和做買賣的方式,仍獲得越來越多客人的認可。“冷香玉”也逐漸成為這條大街上,生意最好的玉石坊。
現在,突然要她改變習慣,與客人當面談玉,她确實有點猶豫。
冷老爺見狀,便說:“如果覺得不安,就別去了,爹就說你身體不适……”
“不用。”秋霞拉住爹爹。“任何事總有第一次,爹爹的安排沒有錯,如果讓高貴的穆公子在前堂與女兒隔簾交談的話,恐怕他會覺得受了侮辱。”
冷老爺自然不願得罪穆懷遠,見女兒答應在東廂房見他,當即快慰地笑道:“穆公子穩重灑脫,就算心有不滿,也不會表現粗魯。不過他确實是高貴的稀客,該受到禮遇。秋兒安心與他見面,爹會陪着你。”
“那我們快走吧,別讓貴客等得不耐煩了。”
然而,此刻在廂房等待的穆懷遠,并未感到不耐。
從走入房門起,他的目光就被這間窗明幾淨,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廂房吸引了。
房屋正中的長案上,整齊地放置着琢玉雕花用的各類鍋、鑽、皮套、蠟盤及未完成的玉雕。四周依牆搭建的層層木臺上,陳列着各種已打磨好、但尚未切割的玉石,還有各式各樣賞心悅目的玉器。
顯然,這屋子具有玉器加工和樣品展示的雙重功能。
陪伴他的夥計十分熱情,不斷向他講解着這裏的每一件物事,他饒富興味地逐一觀看那些陳列品,他的随身奴仆則安靜地站在一邊。
“這麽說,這裏的每件玉器,都是你家姑娘雕琢的?”聽着介紹,他問。
“是的。”夥計指指四周。“這些都是秋姑娘的私人珍藏品,不出售,平時沒有客人時,秋姑娘就在這裏琢玉。”
想起古淮南說過冷姑娘的“規矩”,他看了看四周,并未發現竹簾,不由得再問:“你家姑娘在這裏會客嗎?”
“不,東廂房不是談買賣的地方,一般客人不能進來。”
“那麽冷姑娘在哪裏與客人見面?”
“前堂。”
“隔着竹簾?”
“是的。”
噢,真有那個規矩!
想到等會兒自己也會被帶到前堂,與那位古怪的冷姑娘隔簾“相見”,他覺得很別扭,語氣略帶不滿地問:“客人來買玉相玉,為啥要隔簾?”
夥計赧然道:“沒啥原因,那只是個規矩而已。”
從他不自然的神色,穆懷遠知道他沒說實話,因此雖不再追問,卻已然斷定那位冷姑娘定是容貌有殘缺,因而恥于見人。
夥計彷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立刻為主人辯解道:“我家秋姑娘長得可好了,公子可別想錯了。”
穆懷遠但笑不語,急得夥計漲紅了臉。
恰在此刻,外頭傳來說話聲,夥計頓時松了口氣,說:“我家主人來了,公子自個兒看吧。”
說話間,門簾輕掀。
穆懷遠揚目,看到先進來的,是他已經見過的冷老爺。緊随其後,走入一個唇紅齒白、明眸燦燦的窈窕少女。
當看清對方竟是清晨在河渠相遇的買玉女子時,他難掩心中的驚訝。
“讓穆公子久等,老夫罪過!”一進門,冷老爺立刻致上歉意。
秋霞也認出了他,不由暗自一驚,随即明白了他何以輕易放棄寶玉,讓她獨得的原因。身為玉石界首富,什麽樣的美玉他沒有,何必與一個小女人争搶?
心中釋然,她緩步上前,對他深深施禮,道:“怠慢了公子,秋霞賠禮了。”
乍聞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女就是冷秋霞時,穆懷遠更是吃驚!然而他未透露絲毫驚詫之色。既來之,則安之,他熟谙客随主便之理,既然對方不提早晨相見之事,他自然也不會說。
他彬彬有禮地回道:“不必多禮,是在下貿然來訪,擾了姑娘的清靜。”
“公子客氣了,請坐。”
清晨相遇時,對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秋霞深感驚喜,富貴公子如他這般儒雅謙和的可不多見。纖手一擺,她引領他和父親入座,自己最後坐下,微笑道:“‘冷香玉’做的是生意,迎的是賓客,公子是客,何擾之有?”
穆懷遠暗自欣賞她落落大方、率真得體的神情舉止。
古淮南和剛剛那個夥計都沒說對,這位女子豈止是“清秀端莊”、“長得好”而已?她的花容月貌、娴靜溫婉,任誰看了都難以忘懷。而他竟以為她容貌有殘,殊不知,她的“隔簾做生意”,實是為了藏美……“聽家父說,公子得了幾塊奇石,秋霞能否一見?”
甜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遐思,他迅速回過神來。“在下正是為此事而來的。邊關──”
他轉向站在門口的随從。
後者立刻走來,按照他的吩咐,将攜來的石料取出。
秋霞趁他與奴仆對話時,打量着他。
穆公子的身材适中,五官俊秀,着一襲青袍,戴一頂貂帽,目潤神清,舉止儒雅。
待石料放置妥當後,穆懷遠對她說:“這就是令在下困惑的奇石,因聞姑娘有由色、氣識玉的才能,因此冒昧求助,還請姑娘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當。”秋霞謙虛地說:“秋霞承蒙街坊擡愛,徒得虛名。能與公子這般真正的玉石大家相聚說玉,乃秋霞之榮幸,自當盡力而為。”
聽她語氣婉轉,似有預設退路之嫌,穆懷遠為她的聰慧機敏叫絕,朗聲道:“姑娘說的對極了,在下也認為,與名家相聚說玉,定能增長見識,此等機會,姑娘與在下都該善加珍惜,彼此取長補短,共修玉德。”
聽出他話中有話,但秋霞無意深問,因為她的注意力已轉向了眼前的石料。
石料共五塊,都未經洗磨加工,大的如拳頭,小的如鵝蛋,擱置在案桌上,乍看之下,與普通石頭并沒兩樣,可她卻感覺到了那隐然閃現的異色。
得不到回應,穆懷遠并不着急,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她臉上。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有着散發着白玉光澤的肌膚、***的鼻子和線條柔和的嘴巴,但最吸引他的,是她那雙澄澈靈動的眼睛。當她注視着寶玉時,白皙的雙頰因興奮而泛着暈紅,他認為那是他見過最美麗的色彩。
有過清晨的接觸,他已經知道她對玉有着獨到的見解,此刻,他更清楚地感受到,她對玉石的執着與熱情。這一點尤其令他滿意,因為他相信,執着與熱情,是事業成功的必要條件。
秋霞眸光閃亮的仔細查看着每塊石料。
忽然,她起身走到窗邊,将遮蓋在窗上的布簾掀開。霎時,明亮的陽光直瀉案桌,原本極其平凡的石頭活了,各自呈現出黑、黃、青、綠、紅等顏色。
高手!當陽光直射玉石時,穆懷遠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秋霞似乎仍不滿足。她走回座前,把石料呈一字形排列在陽光下,仔細觀察其色澤,再逐個拿起握在掌中,輕輕撫摸着。
室內一片靜寂,三個男人的六只眼,都盯着她在石面上滑動的修長手指。
穆懷遠知道她是在感受玉質,但見她表情凝重、沉吟不語,心想她定是遇到了難題,不由對自己選擇這幾塊似是而非、極難辨別的石料來“刁難”她感到愧疚,便開口道:“姑娘不用着急,可留下玉石,在下隔日來取,如何?”
“謝公子美意。”聽到他的建議,秋霞明白他在懷疑她的能力,淡笑道:“俗話說‘千種瑪瑙萬種玉’,一個人要想識盡天下美玉的确不易,但公子的這幾種玉還難不倒秋霞。”
見她雖然神态平和,卻目光耀耀,似乎很要強,他給了她一個寬厚的笑容,彷佛在安慰她──認不出來不要緊,她依舊是最好的玉匠。
看到他的笑容,她秀眉微挑,雙手捧起色黑如漆的玉石,輕柔地說:“這是玄玉。從外觀上看,與墨玉幾乎一樣,但質地比墨玉更加晶潤、細膩。”
說完,她将黑玉放在靠近穆懷遠那側,後者正努力掩飾着詫異之色。
“這兩者皆出自于阗國。”她左手舉起黃色的玉,右手托着青色的玉,秀目半合地微微轉動左手。“此乃羊脂白玉,從色澤看很像黃玉,實則不然,将外面這層黃璞磨去,即可呈現瑩白油脂光澤。”再轉動右手。“這看似青玉,但打磨後必定是上等白玉。”
說到這裏,她停下看着他。因為這兩塊石頭的外表色澤與她判斷的玉種有很大區別,因此她以為他會提出質疑。可他一言不發,依舊安坐在她對面,一雙黑眸沉靜地回望着她,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然而,望入那深邃的眼中,她看到了贊許和愉悅,于是她明白了──他根本無須向她“求教”,他完全清楚這些玉石的種類、成色和品相!
這個認知對她而言,是個不小的打擊,令她想起身離去。
他為何要這麽做?耍弄她?測試她?還是另有所圖?
“姑娘說得好,請繼續。”他溫和的聲音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讓她無法就這樣起身離去。
拿起那塊在陽光下閃動着隐隐綠光的玉石,她側臉看了一眼爹爹。笑容滿面的爹爹,正自豪地望着她。
好吧,為了爹爹,她會把這場“游戲”玩下去!
她合膝坐于案前,舉高手中的玉石,讓那淡淡的綠光在陽光下更加璀璨。
“這塊玉石因為個大翠綠,不細看的話,會以為是藍田翠玉,但它不是。它是來自獨山的翠玉。不過,它還是塊璞玉,被太多雜質蒙蔽,公子得花不少時間切磋琢磨,才能看到它真實細膩的質地和美麗動人的光澤。”
她并未察覺,此刻自己說話的語氣已不再那麽随和,面部表情也顯得僵硬。可她身邊的兩個男人注意到了,冷老爺臉上的笑容被詫異所取代,穆懷遠的神情依然未變,只是雙目更亮了。
“至于這個……”她拈起最小的紅色石料,将它放置在距眼睛最近的地方,沉思地說:“我從未見過如此鮮紅的玉石,可是,在陽光下看清它的紋路和光澤後,我相信這便是傳說中‘赤如雞冠’的赤玉,當屬十分稀少的奇珍玉石。”
“真的嗎?快讓我看看。”一聽是極為罕見的赤玉,冷老爺急切地說。
秋霞起身,将玉石送至父親身邊。
冷老爺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透過陽光邊看邊贊。“果真紅如血、凝如脂。”
見穆懷遠安坐不動,他又急切地提醒道:“穆公子可不能看輕了這塊小玉,它絕對是難得的珍品呢!”
秋霞取過赤玉,輕笑道:“穆公子對這些玉石是最清楚不過了,何須您老提醒呢?”
聽到女兒的話,冷老爺吃了一驚,驀然擡頭看着穆懷遠,見後者吃驚的程度與他不相上下,便轉向女兒,責怪道:“秋兒不可放肆。如果穆公子知道這些玉石的成色品相,又怎會大老遠的從望都來京城找咱們相玉?”
“秋兒不敢放肆。”秋霞将赤石放回其他玉石旁,目光掃過穆懷遠。“可這個問題,女兒回答不了,您該問穆公子。”
“不怪秋姑娘,是在下失禮在先,給兩位賠罪了!”穆懷遠明白對方已知道真相,當即起身對冷老爺和冷秋霞分別行禮。“在下确實知道這些玉石的底細,今日前來絕無惡意,還請二位見諒。”
“別……公子別客氣。”冷老爺急忙阻止他,并困惑地問:“只是老朽仍不明白,公子此舉究竟為何?”
因見冷秋霞表情淡漠,穆懷遠轉向她。“姑娘難道不肯原諒在下?”
“穆公子言重了,今日得見平生難見之美玉,乃托公子之福,秋霞只有感激,豈敢怨艾。”秋霞禮貌卻不失原則地說:“不過還請公子解答家父疑問。”
“姑娘令在下汗顏。”穆懷遠欽佩地看着她,坦言道:“在下久聞姑娘才藝驚人,故慕名前來,方才所見證實傳言不假。今穆某奉中山靖王之令,欲制‘金縷玉衣’,正需要如姑娘這般的玉石巧匠。穆某鬥膽,想請姑娘前往‘五仙堂’,與我輩共制絕世珍品,二位意下如何?”
原來他是為尋找能工巧匠而來!
冷氏父女終于明白了他的用心良苦。
“多謝公子賞識,小女确有異能!”冷老爺欣喜地說。
“承蒙公子瞧得起,欲征秋霞共襄盛舉,我父女二人自然感激不盡,可惜秋霞無緣受此殊榮。”秋霞婉言拒絕。
雖然她真心感謝他的賞識,但不會接受他的***,因為她無意離開家,只身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何況對身分顯赫的貴公子,她一向持敬而遠之的态度。
聽到她的回答,冷老爺大吃一驚,看着女兒,一時無語。
穆懷遠同樣震驚。如此熱愛玉石,有着超凡能力的她,竟不願參與制作“金縷玉衣”,這不是很奇怪嗎?
顧不上含蓄,他直言問道:“姑娘此言怎講?”
秋霞看着他,恬靜的目光如一彎新月般清澈明亮。“每個玉匠都***制出傳世佳作,能制作‘金縷玉衣’這等曠世精品,更是玉匠夢寐以求的機會。無奈家父年邁,‘冷香玉’需要秋霞,因此秋霞唯有拒絕公子之邀。請公子另尋他人,成就功業。”
與那無邪的目光對視,穆懷遠覺得心彷佛被什麽東西撥動了一下。
“姑娘真的不想親手設計和創造人間奇跡?真的要放棄一睹‘金縷玉衣’的機會嗎?”他試圖說服她。
她仍不為所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只要姑娘願意,就一定能!”穆懷遠不願接受她的拒絕。“姑娘前往‘五仙堂’期間,在下願出巨資,保‘冷香玉’生意興隆!”
他真的如此需要她嗎?
秋霞怔忡地看着對方俊美的臉,心中有過瞬間的猶豫,他的條件确實誘人!
可是,想到孤獨的父親和生意日漸興隆的“冷香玉”,她不想改變主意。
她恭敬地說:“公子的誠意令秋霞無以為報,然秋霞立意已決。勞煩公子遠道而來,空手而歸,秋霞深感慚愧,不敢再耽擱公子寶貴的時間。”說完,她屈身辭別道:“秋霞還有事,不便久陪,告辭了。”
就這樣,她平和、安靜、堅定地離開了房間,留***面相觑的兩個男人。
看到女兒離去,冷老爺小心翼翼地對穆懷遠說:“小女單純,不明人情世故,如此直言,還請公子海涵。”
穆懷遠的目光從消失在門外的身影,轉向身邊清瘦的男人。
今天兩次與冷秋霞見面,都讓他見識到了她超人的相玉本領,也見識到了她溫婉而堅定的個性。憑他的觀察力,他确信她是個一旦選定目标,就不會輕言放棄的人。這樣有能力、有才藝、有恒心的玉匠,正是他所需要的!
“令嫒并未失禮,冷老爺不必挂懷。”他俊眉舒展,緩緩地說:“在下尚有話要說,冷老爺可否留步,聽在下說完?”
“當然可以,公子請說。”正感愧疚的冷老爺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議。
就這樣,他們,一個對冷秋霞的才能嘆為觀止,急于将她征至麾下;一個對冷秋霞的未來充滿關切,只想讓她終生快樂無憂,兩個男人坐在那裏,繼續着一場關于冷秋霞與“金縷玉衣”的對話。
稍後,當穆懷遠離去時,并沒得到任何說服冷秋霞前往“五仙堂”的承諾,因為就連她的父親也說,那小女子決定的事情,多半是沒有轉圜餘地的。
然而,“千軍易得,一将難求”,既已發現了她,他豈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