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龍與地下城(下)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五人再次踏入井梯之中,安息手指搭在腰間,不自覺摩擦着槍托上的暗紋——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只有在摸到刀柄和槍托的時候他才感到心安。此時,他又想到馮伊安之前說的話:“這就是廢土上的生存法則,在別人殺死你之前殺死別人,只要是危險因素就全部鏟除。”
我也會變成這樣的人嗎?安息問自己。
井梯緩緩上行,燈光透過欄杆在他臉上投下一道道影子,把他切割成很多塊。
避難站裏一片寂靜。
井梯來到七層時,馮伊安和二十九率先走了出去——走廊一眼看過去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馮伊安回過頭來,把手指搭在唇間,示意他們動作要輕,二號做了個“ok”回應。
到了四層後,安息獨自走了出去,二號和七十二面無表情朝他們揮了揮手,繼續上行。
安息再次步入這條不知走過多少次的過道,側耳傾聽片刻,輕輕推開淨水站的門。
“咚!”地一聲響,一個人忽然從門裏栽出來,安息吓了一跳,連忙抽出手槍。
門內的瓶蓋也吓了一跳,安息定睛一看,房間裏除了瓶蓋之外,另外兩個雅威利的團員都橫七豎八倒在地上。
安息連忙閃身進屋:“你幹嘛呢。”
瓶蓋驚魂未定:“藥效來得比計劃中要快不少,但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麽樣了,不敢亂動。”
安息伸手拉他:“別怕,走。”
兩人把暈倒的二人背對背捆在淨水器的管道上,瓶蓋正要動身下去五樓,卻被安息攔下:“先看看這一層還有沒有人。”
淨水站是足足三個房間連通的大小,占據了四層大部分面積,但因為上五層開挖時間較早,彼時規劃布局還不成熟,遺留了不少難以利用的小房間。安息躬着身子,手裏捏着槍垂在身前,如同獵食者一般輕手輕腳地走在前面,瓶蓋跟在他身後,時不時地打量前後。
“好安靜啊……”瓶蓋用氣音說。
Advertisement
安息點了點頭,暗自祈禱一切順利。
他們一間房一間房地推開門看,果然,走廊盡頭安置按壓器的工作間裏還倒着一個尚未完全失去意識的雅威利團員。安息瞅了他幾眼,認出來了——火弗爾第一次來集市攤位上的時候,身邊就跟着他。
對方見到安息後,也困惑了一瞬,随即吃驚地認出了他:“是你!”
安息蹲在他身前,問:“你認識我?你知道我為什麽在這嗎。”
對方瞪着雙眼,卻滿頭霧水:“因為……萊特?”
安息說:“你以前和米奧也是隊友嗎?”
對方搖了搖頭,臉部肌肉因為藥效上湧而漸漸變得不可控:“不……”
然後他嘴角歪斜,口水不受控地流了出來,再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安息淡淡道:“哦。”說罷擡手将槍托敲在他後腦,那人一聲悶哼,倒在地上。
“綁一下。”安息說。
瓶蓋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手腳笨拙地地拿出繩索。
四樓排查完畢之後,兩人決定不要冒險乘坐井梯——畢竟那是站裏上下的必經之路。他們回到淨水站裏,來到出水管道後面——曾經,兩人每天中午都會順着這條便捷通道爬下,直達五層餐廳,從笑着的鈿安手上接過食物。如今再次拉開這扇隐蔽的門,他們情不自禁彼此對視了一眼,但都沒有說話。
此時此刻,似乎誰也找不到合适的詞語。
五層的食物站裏出乎意料空蕩蕩的,只是還剩了大量餐盤來不及收拾。兩人狐疑地看了一圈,推開門走到回廊上——隔壁就是全避難站最大的休息室,大部分居民應該都關在這裏。
安息摸出從獨耳叔叔身上找到的萬能鑰匙,貼在鎖芯外面的感應條處——這次讀條比進站時快多了,很快紅條就超過了一半。
“安息。”瓶蓋忽然叫他。
“嗯?”安息随口應道。
“安息。”瓶蓋又叫了一次,聲音說帶着不可言說的顫抖。
安息僵住了。
他瞳孔放大,反應過來迅速回頭,電光火石之間猛地把瓶蓋往旁邊一推。與此同時,本用槍指着瓶蓋後腦的火弗爾按下扳機,子彈擦着他臉頰鑿進牆裏。
安息正準備拔槍還擊,卻見火弗爾像是對他沒有興趣一般調轉了槍頭,直直對着摔倒在地的瓶蓋。安息大叫一聲,整個人撲上去用肩膀撞歪了他的手臂。
下一刻,瓶蓋的痛呼聲響起——子彈偏了準頭,還是擊中了他的小腿,叫他剛剛爬起來就又重重地摔下去,膝蓋直直磕在地板上。
安息反應很快,捏住火弗爾的手腕朝粗糙的牆壁上撞去,想叫他丢掉手裏的槍。然可惜他力道不夠,只叫火弗爾槍微微脫手。他卯足勁想再來一次的時候,動作已被火弗爾識破——對方膝蓋一擡,重重頂在他柔軟的腹部。
安息瞬間彎下腰去,忍不住幹嘔,露出了毫無防備的背部——火弗爾居高臨下狠命肘擊,直接将安息痛毆得跪趴在地。
“安息!”瓶蓋大喊道,摸出手槍朝火弗爾連連射擊,可惜他從太多開槍的實戰經驗,情急之下更是難以瞄準。
火弗爾站在無數擦肩而過的彈道中央,露出幾乎可以說是嘲諷的表情。他擡手一槍,瓶蓋的手背上就出現一個巨大的血洞,槍也随着飛出很遠。他慘叫着握住自己的手腕,單腿蹬着地板向後退。
火弗爾啐了一口,擡腿跨過地上的安息,露出銀色的牙齒,罵道:“小雜碎們,我就猜到事情不對,說吧,藥是下在食物裏了,還是在水裏?”
瓶蓋手腳并用爬着想要去撿槍,卻被火弗爾快走兩步一腳踢開,随後他尖銳的鞋頭又踹進瓶蓋腰側,繼而踩在他顴骨上,叫他臉頰死死貼着地面。
“連你這種雜碎,我連關都不想關的人,也想算計我?”火弗爾說,“我就是不太明白,你是怎麽和炎王那小子搭上線的。”
随後,他又彎下腰,低頭俯視着瓶蓋,說:“不過,說實在的,我也不是真那麽想知道。”
“誰在乎一個死人的過去呢。”他說。
火弗爾把槍口頂着瓶蓋的太陽穴,拇指拉開保險栓。
他剛剛把食指扣上扳機槍聲卻先響了,火弗爾忽然猛地朝旁邊一閃,上臂被擦出一條血痕。
安息在那身後站着,嘴角冒血,毫不猶豫地緊接着又開了第二槍。
避難站的回廊狹窄,躲避空間極其有限,火弗爾閃避不及,右肩中彈。他罵了一句髒話,迅速把槍換到左手,舉槍還擊。
然而安息早有準備——這是他從小長到大的地方,他清楚這裏的每一塊磚和每一片土。他靈活地朝旁邊一讓,順手拉開隔壁倉庫的門作為盾牌——子彈打上鐵門發出金屬撞擊的巨響,火弗爾火冒三丈,連連開槍,全部打在鐵門上,留下數個凹陷的槍眼。
火弗爾丢下彈藥告罄的槍,一把将瓶蓋單手抓起來擋在前面,大喊道:“好!那我就直接掐斷你的脖子!”
安息從門口讓出來連連後退,槍口端在胸前卻遲遲不敢下手——怎麽辦?貿然射擊會傷到瓶蓋的!
他腦子超速旋轉——如果是廢土的話,他會怎麽辦?
如果是廢土,瞄準鏡已經化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是他的聽覺、觸覺、視覺和感覺,他一定能在保證不傷害道瓶蓋的情況下将火弗爾擊斃。
沒時間想這些了!安息說服自己盡快摒棄雜念——火弗爾已經逼到眼前,将瓶蓋揚手丢了過來。安息不敢開槍,也不敢避開,下意識伸手去接。
瓶蓋的身體堪堪落入他懷裏,但幾乎是同時,火弗爾側面起腳,結結實實地踢在他肋骨,安息被大力掼到了牆上,撞得眼冒金星。
還來不及恢複視野,安息後腦頭皮驟然吃痛,他頭發被火弗爾攥在手裏向後拉扯,右手胳膊也被向後反折。
安息嗚咽地慘叫起來,火弗爾力道更大,說:“怎麽了,不玩捉迷藏了?”
安息的手臂被向後撇到幾乎要脫臼的地步,眼角泛起生理淚水。火弗爾湊到他耳邊咬牙道:“這一幕是不是挺熟悉的?不過,這次可沒有萊特來救你了。”
廢土,廢土救我。
這個念頭剛一興起,便像是一絲火光落入幹柴,像是一粒鈉掉入水中,燃起了熊熊蒸汽——沒錯,他是為什麽在這,他是為什麽來這裏。
過去他每次遇到危險時,廢土總會會即使出現,将他從危險邊緣拯救回來。而這一次,他是為了要以同樣的姿态來保護他,才一步一步走到這裏的。
安息啞着嗓子,費勁地蹦出幾個詞,同時将左腿微微朝外挪了一點。
火弗爾沒聽清,又拽了拽他的頭發,逼迫他露出脖子:“哈?”
安息咳了兩聲,斷斷續續道:“我說,我一個,就夠了。”
火弗爾皺了皺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手裏不自覺松了力道。安息看準他分神的片刻,從綁腿裏抽出細長的無柄匕首,朝腦後迅速一劃,割斷了被揪住的頭發。
火弗爾瞥見刀尖襲來時便下意識向後一仰,手裏本拽着安息的頭發卻又被割斷,毫無準備地踉跄着後退了兩步。但安息早已率先踩死了他披風的一角,火弗爾措手不及,步伐受阻,身體失衡。
半步之遙內,兩人之間有無數斷裂的發絲飄落下來,卻又被一道寒光悍然割開,安息腰腹繃緊——他力量不夠大,還差點什麽!
毫厘之間,他選擇單腿後蹬着牆助力,猛然朝前飛撲而來。
他左手奮力向外一揮,劃出一個巨大的半圓,火弗爾連忙起手格擋。他堪堪架住了安息的攻擊,眼睛餘光一瞥,赫然發現他手裏握的并不是匕首,而是一塊泛着冷光的金屬片——一把解鎖鑰匙。
火弗爾的意識先于身體反應過來——完了。但身體失去平衡之際無法立即再作反應,安息右手中的刀尖已經來到他喉頭。
下一刻,他看見那個白皙又瘦弱的少年滿頭滿臉被濺滿了鮮血,他微眨了下眼,睫毛上滾落一滴血珠,又握着刀把再往前送了一截。
火弗爾雙眼大睜——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些都是他的血。
這不對勁。
沒有時間給他多想,安息已毫不留情地把刀身拔出,更多鮮血從頸動脈處噴射出來,順着他參差不齊的短發淌下,沾濕了他的前襟。
火弗爾徒勞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鮮血仍源源不斷地從他指縫裏冒出來,再順着手背流下,他發出嘔吐般的聲音,一個字也說不出,膝蓋發軟,背靠牆壁滑坐到了地上。
安息再次舉起刀,彎下腰湊過來——火弗爾眼中顯出無邊的驚恐——對方在他手腕內側又劃了兩刀,挑斷了他的手筋。這下,他的手也徹底脫力,雙臂垂落,鮮血持續噴濺。
安息低頭看了他一會兒,直到他眼裏的光亮全部散盡,才淺淺地呼出一口氣。
刀尖落地的聲音率先驚醒了瓶蓋,他想出聲叫安息,卻止不住大聲咳嗽了起來。
安息也反應過來,連忙伸手去扶他。
他朝瓶蓋伸出雙手,手卻伸到一半就僵在了空中——他滿身滿手都是淋漓鮮血,散發着撲鼻的鐵鏽味。
安息看見自己的手顫抖了起來,他霎時間意識到了一件叫他無所适從的事實——從視覺到嗅覺,他的每一根神經竟然都因為這殺戮而興奮了起來。
不是,這只是過量的腎上腺素,他拼命對自己說。
不是的,我好像真的喜歡這感覺。
“安息!”身後傳來二號的叫喊,安息猛地回頭,只見二號和七十二飛快地掠到他身邊,後面跟着炎王和幾個不認識的雅威利團員。
幾人先是被他這滿臉鮮血的樣子吓了一跳,随後看到地上的火弗爾,一時間都有些說不出話。
安息完全無法控制自己雙手的顫抖,好像那個血液流光渾身發冷的人是他。他把手背到身後,似乎這樣就能不叫他們看見,拼了命地想說一句什麽“正常”的話。
“不,不好意思了,我,本來該把他,留給你殺掉的。”安息沖着炎王露出一個應該算是笑容的表情。
炎王沒有接話,依舊神色複雜地看着他。
安息肩膀垂了下去,彷徨地左右四望。
我只是,在他殺掉我之前殺了他。
忽然,炎王把槍揣進了後腰,向前跨出一步來到他面前——安息吃驚地看着對方張開手臂攬了攬自己,在他耳邊說:“沒事了。”
安息呆在了原地,二號也伸出手揉了揉他頭頂,轉身和七十二一路朝裏去查看其它的房間了。
雅威利的其它幾名成員也一并走上來,兩個扶起地上的瓶蓋,一個湊到休息室門口開鎖。安息尚未完全反應過來,炎王已牽起他胳膊,帶他走回到隔壁的餐廳。炎王指着廚房的水槽說:“洗個手。”
安息木讷地把手伸到自來水籠頭下面,看着紅色的鮮血打着轉随水流走,自己原本的膚色又顯現出來。
炎王說:“衣服脫了,臉也洗一下。”
安息如同一個接受指令的機器人,呆呆地執行着他的命令。他脫下了連身的工裝外衣,只穿了個裏頭的背心,把臉湊到水流下。
炎王說:“你先洗着,等一下。”
安息把水流攏到自己臉上和脖子上,紅色的水流漸漸變成淺粉色,他聽見走廊裏鬧哄哄地——大家應該都被好好地放出來了吧,他想,等下得好好查看下瓶蓋傷勢如何。
很快,炎王又回來了,拿着一瓶皂液,說:“頭發用這個。”
安息趴着洗頭發,幾乎是麻木地盤算着——火弗爾在這裏的話,說明廢土他們是安全的。
炎王在一旁繼續說:“站裏情況基本都控制下來了,還有一個休息站二十九去開門了,這次虧了幸好有他們在。馮醫生那邊手術還在進行時,等你好了我們再一起下去吧。”
安息含混地“嗯”了一聲。
炎王圍着他走了半圈,把他耳下遺漏的血跡也一并用手指抹去,伸到水流下沖走。
安息微微側過頭,透過滴水的濕發說:“你幫我在那邊抽屜裏拿把剪刀吧。”
自從媽媽死後,他就再沒剪過頭發——他曾經也是見慣死亡的,卻無法接受死亡。
他曾經也是見慣離別的,卻不能習慣離別。
不過再也不是了。
長短不一的碎發從他肩頭落去,掉落在他來時的路上,一如那個年少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