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緣起
今年夏日來的格外早,五月份已是豔陽天,整月未見一滴雨水。
葵蘇公學的門口已熙熙攘攘占滿學生,張張朝氣面孔上是毫不掩飾的興奮與張揚。
這裏是中六預備班的暑假,大考的結束某種程度上意味着青春期的尾巴。空氣中浮動着少年少女青澀的荷爾蒙,還有陽光打進教室光束中的,肉眼可見的細小塵埃。電風扇在頭頂嗡嗡轉着,像一臺永不休眠的機械。
“你想要讀AL課程還是AS?”有興致勃勃的少年。
“AL課太苦,你夠犀利你去上。”也有少女磨着自己的指甲。
“我不要同靓仔再一班,追女生好辛苦。”有抱怨不公的。
任人看遍都要誇一句青春無敵,年幼無憂。人生十年最好時光,仿佛上帝眷顧。
“靓仔”是班上同學給黎雪英起的外號。
少年此刻正站在廊下,睇一眼驕陽似火的天,慢悠悠從包中抽出一把折疊黑傘,撐開才走入陽光下。
這才讓人看清,他的皮膚白得發亮,像是上過釉的白瓷,而發和眼卻漆黑,對比起來竟像是假的一樣。
不怪旁人嫉妒吐酸,一副皮囊天賜,腦也好用,生來夠運。
然,鮮有人知他皮囊原來并非天賜,而是拜病所賜。稍過熾烈的陽光都會給他的皮膚帶來傷害。
放學的時間,烏泱泱一大批少年少女的腦袋在陽光下被照射得烏亮,唯獨黎雪英撐着一把黑傘,在人群中好不突兀。細究,又覺出他整個人帶着一種疏離感,游離于人群之外。
他不關心少年熱論的某個街霸,也不關心少女們讨論某娛樂公司總裁。他像對一切漠不關心,但又确實在人潮中,慢悠悠随着大流往外走。
出校門後,他轉身向一旁小巷行去。那條路是捷徑,并且遮擋陽光。
身後兩個男學生悄沒聲息地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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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靓仔,今天又抄近路?天天急着回家找阿媽阿爸,連考試結束都不例外。我瞧你改叫乖仔更合适。”先開口這個是于輝。高幹家的少爺,在公學中頗有些氣焰。
“不如和我們去唱K,今日慶哥請客,還有阿姐到場。”這一開口的又是劉培明,有傳言說他這一陣跟新起的區霸馮慶走到一起。
黎雪英和他們并非同班,自從于輝和劉培明知曉他父親在警署的職位後,總想方設法将他拉入那群高幹子弟的“名流圈”中。黎雪英心中明透,高幹子弟中也并非人人幹淨,低劣如于輝和劉培明之流,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像他這樣能被踩在腳下的低位者。
于輝外公還在政位上沒下來,可想而知椅子坐得已熱,劉培明雖次于于輝,近來卻巴上九龍的話事人馮慶,抱了佛腿。
這兩位,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一個也得罪不起。
黎雪英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回頭。他收起傘,緊緊攥在手中。
逼仄的巷子中,兩旁摞滿了回收塑料瓶,于輝撿起一直砸向黎雪英,劉培明也有樣學樣撿起一只砸向黎雪英。空蕩蕩的瓶響在腳邊和耳旁,黎雪英還是不曾停步。
“你阿媽沒和你講,聽人講話要回話才算乖仔嗎?”一個瓶子砸上黎雪英後腦勺。
腳步一頓,黎雪英終于回過頭來。
于輝和劉培明的身影一高一低,堵在他後方的巷口。黎雪英的皮膚本就白,陽光下像白瓷,影下又透出些明淨的質感,像上好的坑頭玉。
劉培明咯噔一聲,心說怪不得大家起外號叫他靓仔,名不虛傳。
一雙漆黑的眼睛望着你,魂魄都要被吸進去似的。
“我不去。”
“慶哥的面子都不給,你知道他是誰的人?”于輝冷笑一聲,“你阿爸上司還不敢動他。”
于輝的門第比黎雪英高,自诩官家子弟,凡事總要壓他一頭。分明是個後生仔,卻不知從哪裏學來的風氣。
黎雪英終于開口:“馮慶在九龍城做話事人,手下馬仔不要太多,管都管不來。手伸到九龍塘不到半年,你于輝就已要賣他面子。不管他依傍是哪個,ICAC遲早尋上門。”
“有沒搞錯,乖仔也會搬出廉政公署唬人。”于輝冷笑一聲,“今天去是不去?”
三人僵持在原地,好一場大戲正唱到要緊處,斜下裏飛出一枚小石子,正正打在于輝腦門上。
騰的一聲還挺響亮,于輝當即捂住額頭叫喚。劉培明還在擡頭四望,又一枚石子打上他的側臉,劉培明捂着臉呆滞了,模樣仿佛被人掌掴。
兩人又驚又恐,四處尋找“刺客”,轉頭望了一圈,終于發現頭頂三樓探臺上,一人正懶洋洋抽着煙,饒有興趣望着樓下。
劉培明是個沒教養的,開口就是一連串放屁,于輝則是怒不可遏,以他的門楣還不至于被下路人欺負。
黎雪英也擡頭靜靜望住他。
探臺上的男人猛吸了一口煙,吞雲吐霧,看不清面貌:“對不住,沒忍。累了出來抽口煙,樓下叽叽歪歪實在太煩。”
于輝畢竟年輕氣盛,憤怒地指着黎雪英:“你怎麽不打他?”
“我中意幫誰就幫誰,學生仔,你要搞事嘛?”男人嗤笑一聲,不再理會,抽了最後一口煙,擡手一彈,煙蒂下一秒在于輝腳邊炸開火星。
于輝下意識反應一跳腳,憋紅了臉。而一旁的劉培明放的屁更響亮了。
“好歹幫你解圍,進來捧個場。”這一回男人沖黎雪英揚了揚下巴,轉身回屋。
後門的種種氣味和擺設昭明這是一家茶餐廳。
黎雪英眯着眼,他看不清男人的臉,卻能感覺到男人嚣張挑釁的笑。猶豫片刻,他還真繞過房子往前門走去。
劉培明還要追,被于輝掐住胳膊。
“你這就放過他?”劉培明跳腳。
“別搞事。輸掉面子不夠,要輸掉裏子才甘心?”于輝到底是比劉培明要懂點,“他看起來有些本事,你現在跟住馮慶,行差踏錯要自有分曉。”
那一邊黎雪英進了茶餐廳落了座,等了半天不見剛才的男人,點了份魚塘粉面靜靜等。
不到一刻鐘,魚塘粉面上桌,還有一杯鴛鴦奶茶,來人坐在他對面,身上還穿着後廚的竈衣。
這回黎雪英看得清他的樣貌。
眉鋒犀利,颌骨硬朗,偏偏眼尾下垂,予人溫柔的假象。盯着你瞧,周身是着乖張躁動的氣息,絕非善類。
“多謝你。”黎雪英道過謝,見男人不答,就低頭掰開筷子吃粉。
吃兩口還擡頭看一眼,對面的人還是撐着桌,下巴微微擡起。
男人靜靜看黎雪英吃粉,只覺得這人當真是粉雕玉砌,賞心悅目。
“家裏是當官的?”眼看黎雪英吃完了,男人開口。
黎雪英不喜歡他這樣的口吻,抓着筷子的手緊了緊,沒說話。
“我幫你一次,你也幫我一次如何?”男人發話。
黎雪英這才望向他,心中卻微冷。他誠心道謝,不想對方是因為他的身份不同,另有所圖。
“于輝阿爸來頭大過我。”黎雪英說道。
“于輝是哪個?”
“剛才你打的那個。”
“雜碎。”男人輕笑着,眼中的不屑流露,黎雪英幾乎以為自己聽錯。
“你當我因為這個幫你?”男人再開口,眼中笑意已經沒有,“六文三,慢走不送。”
黎雪英快步從茶餐廳中走出,一口氣走到街口,才停下來才做一次深呼吸。再回頭看那家茶餐廳,胸腔中仿佛有這麽堵着,不順氣。
在原地踟蹰片刻,後知後覺地撐開遮陽傘,離開。
黎雪英走後,辛默收了他的碗筷,到後廚陽臺上緩緩抽一根煙。眯着眼,後巷中徐徐有風吹來,很是惬意。
“默哥,默哥!”有人在門前叫他。
原是送餐的劉方方回來,邊夾着錢袋邊往辛默這邊走:“我已幫你問過宋先生,只是你要尋的範圍太廣,如果有具體的姓名特征,也許還能幫問一問。你真的什麽都想不起?”
辛默擺擺手:“看來又是無用功。”
“也不一定,你幫過宋先生的忙,多提供些信息,他一定盡心幫你打聽。”劉方方搬來一只馬凳,在辛默身旁坐下。
世上人來人往,你我并無交集,總說盡心為你為他,實則真真挂心的能有幾個?這兩年辛默找了不少人打聽,可都沒有消息。
他找不到那個人,也不知曉那人的姓名,只依稀記得他是官家人。
大海撈針。
今天的工已結束,辛默脫掉竈服要離開,卻被劉方方扯住。
“我不過聽說馮慶今晚在埠頭快活,好大排場,很是有些公子千金,說不定到那裏打聽消息更靈通。”
辛默回想了一下,馮慶今晚的局,不就是下午于輝和劉培明,扯着那個“靓仔”非要去的局。想到此他就滿心窩火,眼神兇狠起來,往地上狠狠啐一口:“馮慶個死仆街。埠頭那麽肥的油水,這一陣又跑來九龍塘做什麽?”
“人心不足蛇吞象,警務司遲早盯上他!默哥,不如你考警務司試試看,半年前還招聘一次。馮慶走舊路行不通了,咱們也不能總提着一把西瓜刀跟人拼。再幾年回歸,從上到下清洗一遍,做大佬的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警務司那點油水值得賣命?”辛默說道,“真要搞馮慶就去O記哇,你猜我契爺棺材板按不按得住?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誰去當短命種?”
劉方方哼唧着不再說話,捧着一牙烙餅坐在小馬紮上,津津有味地啃起來。
“不過說回來,今晚馮慶唱K,咱們去看看,他這各路神仙的排場有多大。”辛默擡眼,有光在眸底一跳,稍縱即逝。
黎雪英這邊已經到家。家中空蕩蕩的,不同以往。
冰箱上貼着一張便簽:細佬,今晚埠頭有事,不必等我吃飯。別告訴阿爸,他出門行任務。
“家姐……”黎雪英蹙眉看了便簽好一會兒,緊緊揉了。
姐姐平日最怕夜行,晚上聽阿爸的話幾乎不出門。唯一幾次也是因為朋友有忙要幫。
九龍埠頭。黎雪英耳邊響起下午于輝和劉培明對他說的話。
埠頭離九龍塘有些距離,馮慶今晚在夜總會設宴,亂七八糟的人紛紛到場。家姐夜晚出門必有緣由,這他已猜到,就怕這緣由是出在馮慶的夜總會裏。
家姐究竟是為什麽事去九龍埠頭尚不可知,Call機打了沒人接,萬一,若萬一真是跟馮慶的場子有關系,遲恐生變。
不能通知阿爸,在行任務。
黎雪英越想越心驚,又将手中的便簽看一遍,飛快地回屋放書包換衣服,鎖門沖出公寓。
與此同時,另一條街上的辛默換上一件黑色套頭衣,袖口下刺青若隐若現。他在抽屜中取出一把折疊的拆骨刀藏在褲兜裏。
他們于這座城的兩個角落,同時前往九龍。
作者有話說
背景和素材與真實時間線有出入,并不完全延用歷史,比如廉政公署和O記成立的時間與打壓力度,等等,各位看官圖個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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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事人:老大
細佬:弟弟
契爺:幹爹/義父
O記:針對打擊黑幫(三合會)的警務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