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試
更新時間2015-4-26 21:07:09 字數:3019
一圈,兩圈……九圈,十圈,十一圈……
杜妍停下來,擦擦汗,深呼吸,走進一個空置出來的大房間,做了一套健美操,然後又趁着肌肉發熱做拉伸,做了幾個瑜伽動作。
夕華推門進來時她差不多結束了,坐在墊子上喘氣、喝水。
夕華蹲到她身邊:“你不開心?”
杜妍擦去熱汗,套上一件寬松的上衣外套:“沒有,等我先熱身幾天,然後正常鍛煉起來,你教我些基礎拳腳功夫吧。”
“正常鍛煉?”
“隔天一練,多次數小重量健身,還要配合一些器械,就是我畫了圖紙讓南行做出來的那些東西。”啞鈴、杠鈴之類的,“可以鍛煉肌肉、長力氣。”
夕華不解:“你沒必要。”把自己練成個大力士、武林高手又能怎麽樣?
杜妍沒有回答,拉開移門,直接就連通到自己的卧房裏,照例瞧瞧木架上的古蓮,然後把它搬到窗臺上曬太陽。朝陽正好從東邊升起,杜妍看着陽光下青翠嬌豔的小小蓮葉,臉就輕輕舒展開來。
那枚受過傷的古蓮種子到底是正常長大了,兩天前她已經将其安置進臉盆大的紫砂盆裏,加了浸泡好的河底污泥,摻上水形成泥水混合狀态,種子就泡在裏面,如今已經長出了兩片嬰兒巴掌大小的葉子。
以後再看看需不需要定植入土壤裏。
蓮花的培育有很多方法,根據品種不同、大小不同,就有不同的方法,不過看這葉子,大概是一種睡蓮。
睡蓮自然是離不開水的。
其實她有些失望,她更希望這是株蓮花,挺水開放、一一風荷舉,比起葉子浮在水上、沉靜安然的睡蓮,她總覺得前者風骨更盛,更有一種熱烈奔放的美。
不過睡蓮也好,這個時代睡蓮更為稀少。
Advertisement
夕華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着,忍不住拿手碰碰蓮葉,又趕緊伸了回來,不禁彎起嘴笑了。
她感覺到那裏面的生命力古老而綿長,讓人歡喜而安心。
杜妍又将第二顆還浸在水裏才發了芽的種子也端上來曬太陽。
她擔心第一顆種子會夭折,很快就祭出了第二顆,如今這兩個小家夥都長得極好,前後腳出生,仿佛姐妹一般。
夕華想了想,把自己的雅蒜也搬過來一起做日光浴,這幾天她的雅蒜竟然不複之前的萎靡困頓,重展了生機,這讓她十分驚喜,她隐約感覺到這與杜妍的兩盆蓮花有關,不由得對花的主人,這位小表姐越發親近起來。
兩人就這麽靠窗趴着,吹着風迎着陽光,看着各自的寶貝,好一會兒杜妍才說:“也不是為了讓自己成為多強的人,只是很多時候,身體的強健,會讓精神和意志也強大起來。”
她也不知道怎麽表達。
說白了,就是能讓自己在任何時候都更加有底氣。
又仿佛是一層殼,外殼越厚,她就越能安穩地躲在自己的空間裏,和這個世界遠遠隔開。
昨天趙氏珠寶行的事,到底讓她覺得不舒服。
走的時候看老何那怪怪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算是又得罪了,沒辦法,她就那樣的性格,要她俯首屈服,比殺了她還難受。
“姑娘,三姑娘來了。”
杜妍換了身衣裙,杜婉已經在外頭喝了兩杯茶,擡頭笑道:“七妹妹總是叫人好等,今日我要去崇文書院看望二哥,七妹妹要不要同去?說起來你都沒去過呢。”
崇文書院?
杜妍不感興趣,但忽然想到了什麽,拒絕的話在舌尖饒了饒,就應了下來。
崇文書院是國子監屬下最譽聲名的書院,由國子監祭酒親掌訓導,國子監下名望最佳學問最好的五經博士、直講、助教擔任講師,那些閑雲野鶴不願在朝為官的鴻儒、名師、算書律學大師也會偶爾應邀講課。
那裏有最好的老師和資源,也有最好的學生,每年的狀元榜眼探花必然從那裏誕生,二三甲進士、同進士也有大半在其中産生,光芒之盛将國子監下的廣文館、四門館以及其他各大書院壓得死死的。
因為崇文書院出來的都是未來國家棟梁之才,故也常常有非書院學生進去探望好友親朋、搞詩會、做聯誼,每個月都有這麽固定的一天,崇文書院大開院門,供人來去。
杜婉胞兄杜二公子杜濤便在崇文書院,每月這一日他若不回家,杜婉必要去看他。
平緩的山道上,映有左相府标記的馬車緩緩行駛,遠處半山腰正是一座書院掩映在樹影雲霧之間。
到了最後一段路程,車馬已經不好行走,只能下車步行,杜婉由丫鬟扶着,轉頭跟杜妍解釋:“為了讓學子感受行路之難,這段路故意建造得崎岖不平,每個來書院的人都得下車步行,七妹妹你堅持會,很快就到了。”
杜妍爬了一會兒有些喘,再看杜婉已經香汗淋漓,嬌喘連連,唇色卻越發嬌豔。她收回視線,向遠處眺望,遠處山壁陡峭、林木孤立,有巨大的百鳥翺翔,天空湛藍如洗,山腳溪澗如練:“真是一個好地方。”光看着就覺得洗去塵垢,不染鉛華了,用這樣的心态去讀書,肯定事半功倍。
因為知道山路難走,今天跟她出來的只有寶樹和南行,夕華不喜歡往人多的地方跑,就讓她看着三盆寶貝植物了。
杜婉那邊雖然帶了是侍衛,但人也不多,一行人走在山間略顯冷清,杜妍正想着杜婉帶她出來的原因,就聽她說:“七妹妹,你有什麽難事不妨與我說,三姐姐能幫忙的一定幫。”
杜妍不解地看着她。
“若是缺銀錢,三姐姐這裏還有些,我知道,你看二姐姐将與錢家表哥結親,心裏不痛快……”
杜妍越發奇怪了:“什麽心裏不痛快?二姐姐定親的事別說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有什麽好不痛快的。”
杜婉就嘆氣,好像她是個嘴硬的小孩子:“你沒有就好,不過無論你心裏怎麽想,你要知道,像我們這樣的閨閣小姐,彼此間的情誼很重要,做姑娘的時候,影響到父母姐妹;嫁人了影響夫家;往後當了母親,哪位夫人說你一句不好,你的子女前程親事都将染上污點。”她就如同一個大姐姐一般,諄諄教導着,“故而我們就算對誰心裏再不喜歡,表面上也不能表現出來,給人捏住把柄,今日範家大姑娘也會來,三姐姐撮合你們好好說會兒話。”
杜妍一聽就煩悶了,不過這會兒也不好掉頭回去,只好無視這位聖母光環加身的女主。
一路進了書院,守衛已經認識杜婉,很快放行,來到客院,一人挑了一個房間略作梳洗,杜妍可不喜歡在外頭洗澡,只是簡單地整理下衣着頭發,隐隐約約就聽到有人說話。
“……七姑娘還嘴硬不肯承認呢。錢家家産龐大,二姑娘若嫁過去自是享不盡的福,七姑娘一直以嫡出為傲,哪能願意庶出姐妹比自己穿得好吃得好,這不,就充起了闊綽,還要當首飾……”
是杜婉的丫鬟,邊說還邊吃吃笑。
另一個道:“當首飾也罷了,還正好給範家姑娘們撞上,範家大姑娘可是未來的武寧侯世子夫人,武寧侯世子雖說身子不好,可單就身份地位而言比起宋家大公子還要貴重些,七姑娘連宋家大公子都攀不上,她看到範家大姑娘心裏自然不是滋味。”
“苦了我們家姑娘,還要為她收拾爛攤子,要說她都是自己作,十三歲的相府嫡女,像她這般年紀身份的,哪個不是已經定了好人家?她倒好,我聽說三太太本來想把錢家表哥說給七姑娘,可錢家表哥說女子首重德行……真是,連商戶裏出來的都瞧不上她呢……”
對話漸遠。
杜妍把玩着胸前的頭發,臉色沉沉的不說話,寶樹氣憤地握緊拳頭:“姑娘,我去打她們個大嘴巴!”
杜妍瞥她一眼:“有什麽好生氣的,愛嚼舌根的丫頭可沒什麽好下場,用得着你動手?”
她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杜婉這是什麽意思?
當面做生母,背後又挑撥她,想讓她出醜還是怎麽?
她起身:“出去走走。”
“不是性情強硬嗎?不是不肯低頭嗎?受了這樣的編排你還忍得住嗎?“杜婉攏了攏自己的淡紫鲛紗裙,盈盈一笑,“一個是高攀不起的前任意中人,一個看不起自己的商戶之子,一個心高氣傲卻偏偏那裏都比自己強的名門貴女,七妹妹,一下子見到這麽多人,你不會無動于衷吧?”
她不由得想起舅媽說的:“你這七妹妹性情大變,先是拒婚,再是親近小溫氏,再将你二舅一家當寶,這一樁樁一件件,哪裏是她能做的?我看,簡直是迷了心智,換了個人一般。”
杜婉心下一驚,繼而越想越不對味。
當真像是換了一個人。而當杜妍開始改變,自己就事事不順心,她不能不把這其中緣由弄清楚,所以才有了今日。
她要試試杜妍。
第四十八、四十九章 沈師兄
更新時間2015-4-29 0:09:08 字數:6038
杜婉的心思杜妍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大算盤小算盤,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針對的還是自己,她雖然也有些生氣,可如果真的在意了,豈不是就趁了對方的心意?
對她來說還是做好自己最重要,人心的複雜在很早之前她就已經了解,太過在意最後受傷的還是自己。那些花招她不想接,真到最後關頭,見招拆招呗。
這麽一想,心情就開闊了,明朗了,認真環顧起四周。
崇文書院裏環境很好,山間的空氣清爽得令人心醉,院子後面不遠就有一條清流,是山上泉水彙聚而成,清流落到地勢低的地方,形成個水潭。周圍草木萋萋,飛鳥啾鳴,越發地幽靜。
杜妍來到水潭前,低頭興致勃勃地打量着這玩意兒有多深,會不會淹死人,後面跟着的寶樹和南行都擔心她不小心就跌進去,真想提醒一聲,卻見她“咦”了一聲,提起裙角飛快地繞過水潭向前走去。
杜妍目光被水潭邊一個盆給吸引了。
那個東西,那裏面的……是滴水觀音吧?
蔫巴巴,黃嗒嗒,萎縮成一團,怎麽看怎麽醜。
她摸摸鼻子,左看看右看看,沒忍住跑到近前湊着瞧。
果然是啊,看盆的顏色和杜婉那株是同一批的,可要不是在杜婉那看過滴水觀音,杜妍絕對認不出來這好像幾把香蕉皮堆成的一坨可以有那樣生機蓬勃的時候。
“真可憐,你家主人呢,怎麽就把你一個孤零零地抛在這裏?”
她挽起袖子捧了把水灑上去,然後輕柔地摸了摸。
寶樹看多了自家姑娘對着蓮花種子嘀嘀咕咕的習慣,在姑娘眼裏,這些植物就跟有生命的小寵物一樣,需要精心侍候,時不時逗弄兩下她都說是為了增進感情。
看到府裏的姐妹都繞道走,卻對這些不能說不能動的花草情有獨鐘。
不過寶樹覺得挺好的,看着一顆小小的種子發芽抽葉慢慢長大,真的是一件很令人開心的事。
“姑娘,它會不會死掉?”她忍不住問。
“這樣下去就一定會死,這主人是誰啊,照顧得太不精心了,不是說是什麽異域弄來的,很珍惜的嗎?”而且據說還是可以當什麽太後壽宴的禮物的高檔品。
“是我。”
一個清澈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杜妍一愣,擡頭一看,一個修長的身影從不遠處緩緩靠近,臉上挂着的笑容淡淡的,依稀閃過一抹驚喜。
“宋秉程……呃,宋大公子,這盆是你的?”
宋秉程還跟記憶中一樣好看,這片地方林木青蔥,整個背景都是青翠的,他一身淺色的袍子清冷又不失溫潤,看過來的目光也是淡淡地帶着些關心和暖意:“好巧,你也來了。”
“是啊。”
“眼睛好些了嗎?國公府送的那些藥材,都還好用嗎?”
“藥材?”杜妍一臉困惑。
宋秉程眼神微微一凜:“除了藥材補品,府上的管事媽媽兩度去看望你……”看着杜妍的表情,他就知道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要不就是忠國公府這邊的人根本沒走到,要麽就是相府沒通知杜妍。
杜妍倒是無所謂:“多謝關心,我已經差不多痊愈了。“
宋秉程抿了抿唇,也沒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指着那盆滴水觀音說:“本來想自己試試,結果就變成這樣了,聽說它喜陰,我就把它帶到山裏來,不過看來還是回天無力。”
他想着杜妍的眼神:“杜七姑娘對盆栽也有研究?”
“只是有些興趣罷了。”
宋秉程看了看她:“依你看,這盆滴水蓮可還能活過來?”
“不知道……”杜妍搖頭,搖到一半想到自己一連把兩顆古蓮種子給養活了,夕華的那盆水仙也是在她屋子裏重新煥發生機。
這麽一想她運氣不是一般的好啊,她也很想試一試自己這種運氣是不是在每一種植物身上都能靈驗,她試探地道:“這滴水蓮宋大公子應該不要了吧?”
“你想要?”
杜妍笑笑:“這麽說是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想試試,我仿佛在這方面有些……嗯,慧根。”
雖然說着不好意思,可她臉上卻沒多少不好意思的表情,似乎還挺驕傲的,她仰起臉的時候,精致清秀的五官沐浴在陽光中,笑容毫無陰霾,一直穿透進人的心底。
宋秉程有些許恍惚,記憶中杜妍也對他笑過,第一次偷看被抓個正着,短暫的尴尬後笑得明豔,一點不知羞地詢問自己的名字;糾纏不休時他禮貌拒絕,她笑得蠻橫而倔強,揚言不會放棄;那日生辰禮上,她溜出來找自己,卻是滿臉的驚喜和羞澀。
他一直知道這個女孩子喜歡自己,而且和別的大家閨秀蠢蠢欲動卻又矜持作态不同,她不懼于讓人知道這種喜歡。他不是不感念她的情意,可對方的勢在必得和那種近乎病态的執着讓他不無反感。
直到上次在相府她的笑容失去了那種熱度,眼神平靜而釋懷,到今天,那種釋懷也不見了,陌生坦蕩的眼神,不加一絲陰霾扭捏,好像她在面對的确确實實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宋秉程心裏一時有些憋悶。
他點了點頭,杜妍很高興,捧起滴水觀音道了謝:“我三姐姐還在等我,那我先走了。”
他們現在的關系,不好私底下碰面,被人看見少不得又要傳出她纏着人家的話。
宋秉程沉默了片刻,突然喚住她:“杜妍。”
正好杜妍糾結半天,也轉過頭來:“有件事想向你打聽一下……你剛才叫我?”
“你先說。”
“哦,是這樣的,你知道武寧侯世子嗎?”
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有必要了解一下。
小說裏,對這個武寧侯世子還是有描寫的,不過因為是個比較悲劇又無足輕重的配角,嗝屁得又早,所以出場并不多。
杜妍只記得他是從娘胎裏帶出了弱症,被禦醫診斷活不過二十歲,且剛出生就死了老爹,庶出的三叔襲爵,世子之位坐得委實尴尬。他的娃娃親未婚妻範驕兒不甘心做寡婦,後來設計和他解除婚約。這個武寧侯世子本就有些性格沉郁,說白了就是有輕微憂郁症,因此深受打擊,心理和生理的病同時加劇,一發而不可收拾,他的親姑姑,當朝皇後為了給他沖喜,為他娶了個小官吏的女兒,結果婚後沒個一個月他還是死了。
這麽個人她本來也沒打算注意,可是她昨天越想越不對勁。
首先是老何,書裏沒出現過老何這個人,武寧侯世子十分低調,以至于相當沒有存在感,有這麽個嚣張的下人怎麽看都不大合理。
其次,老何是她在冠白樓那邊認識的,和冠白樓的關系似乎不錯,老何是武寧侯世子的人,那冠白樓和人家又是什麽關系?
就算沒關系,冠白樓一個不久之後的神醫,能讓人就這麽死了嗎?
就算這些都先撇開,按書裏所寫,武寧侯世子必然對自己的未婚妻非常滿意,否則不會遭人退婚之後就一病不起,連新娶的美嬌娘都救不了他,還被女主稱贊了一句深情男子。而自己現在和他的未婚妻不和,他不會喪心病狂來報複自己吧?
宋秉程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杜妍莫名:“怎麽?”
宋秉程道:“武寧侯世子很少露面,我對他并不了解,為何突然問他?”
杜妍有些苦臉:“我不是和範驕兒有些不愉快嗎?聽說武寧侯世子十分寶貝這個未婚妻,他要是沖冠一怒為紅顏,我不就慘了?”
說完了這話,她突然有些察覺似地,往一個方向瞟了眼,眼裏露出些許奇怪。
宋秉程不禁笑了:“沒那麽嚴重。”頓了頓,視線落在她秀發後面的眼罩上,帶着一絲沉色道:“即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杜妍一時有些愣住了,有些不能理解他話語中的意思。
不過不等她發問,宋秉程已經走了。
杜妍摸不着頭腦地往回走,路過一處忽然眼神一凝:“誰?偷偷摸摸的!”
南行都吃了一驚,他根本沒察覺到有人。
立即竄出去護在杜妍身前。
下一刻,假山後面踏出一只白底黑面的靴子,雪色袍腳一蕩,一個身形單薄目光清寒的男子走了出來。
南行一怔。
好一副出色的相貌。
宋秉程已經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可要論五官精致絕美,仍及不上眼前這人。
一襲雪色長袍勾勒出瘦削的腰線,他個子很高,卻沒有與之匹配的健碩身材,寬大的衣袍更給人一種弱不勝衣随時要乘風而去的錯覺。
他一手扶着假山,一手抵唇微咳,常年不見日頭似的面容蒼白得令人心驚,不帶一絲情緒的目光漆黑無光,掃過衆人,落在了杜妍身上。
杜妍只覺得腦子裏轟了一聲,眼裏迸發出巨大的不可置信和驚喜,幾乎是粗魯地扯開南行,疾步上前:“沈師兄!沈師兄你也來了這裏!”
男子微微挑了下眉,相比起他的膚色,他的眉毛顏色很濃,像上好的墨落在潔白的紙張上,每一縷線條都透出與生俱來的雅致和細膩。
杜妍跑到一半生生頓住,對方的微表情将她從恍惚中驚醒。
不對!
不可能是他。
無論是孱弱而又尊貴的氣質,無論是考究的衣着和陌生的眼神,都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師兄。
就連臉容,細看之下也不是完全像。沒有這麽精致,沒有這麽白皙,沒有這麽清逸。
而且她也記起來了,就算是他來了,自己又有什麽好開心的,他早已不再屬于自己了,他的身上打上了別的女人的标簽,就連偷偷看他一眼,都好像是罪惡而與世不容的。
她狼狽地留下一句“抱歉我認錯人了”,轉身倉皇離去。
……
寶樹無比擔憂地看着自家姑娘,從遇上那個不知道哪家的公子之後,姑娘的模樣就有些不對勁,一邊撸着滴水觀音的葉子,一邊傻傻望着窗外發呆。
後來三姑娘來了,帶着姑娘說去什麽詩會湊熱鬧,姑娘也跟着走,好像一具失去魂魄的行屍走肉。
最讓她擔心的是,還真的遇見了那個範驕兒範大姑娘。
三姑娘像是她在鄉間看到的那些族老一樣,頂着一副“你們鬥嘴吵架針鋒相對一點都不識大體我好心痛我好無奈”的表情,把她的姑娘拉到範大姑娘面前,說了好些漂亮話,最後說:“大家都是一起長大的,何必為了一些小事鬧得大家都不痛快,範姐姐,你給我一個面子,莫再生氣了,七妹妹,你也別使性子了,我們以後啊,還是好姐妹。”
範驕兒縮回手,不願意和杜妍的碰觸,擡起下巴道:“算了,人家說看我不順眼,我也不是個沒有眼色的,不幹那讓人生厭的事,好姐妹還是免了,只希望杜七妹妹以後說話別口無遮攔,就是我不計較,換了別人……”
杜妍看了她一眼,她不是丢了魂,而是發自心裏的憊懶讓她不想說話,不想反應,見範驕兒高傲的神态,她懶懶道:“不勞費心。”
“妍兒表妹。”正在籌組着詞句寫詩的錢處俊皺皺英挺的眉,走過來道,“你臉色不好看,是不是不舒服,婉兒表妹你還是帶她去休息吧。”仿佛杜妍是什麽上不得臺面的東西,背着衆人又道,“既然不情願又何必過來,婉兒表妹你不必費心為她打點,朽木難雕。”
想到家裏母親跟他說,最好是能娶到杜妍,昨日杜濤也說今日杜妍會來,叫他留心一下,若合心意,兩邊長輩也好安排,無論是杜妍還是杜婧,都必須趕在錢家老祖宗咽氣前定下來。
他對杜妍沒有一絲好感,但畢竟是姑姑和婉兒表妹的好意,想到這個妍兒表妹處境也頗為窘迫可憐,這才答應就近看兩眼。
誰知道,還和記憶中一樣地讨人厭。
杜妍擡起臉看看這個人,依稀認出是那位錢家表哥,可這一臉嫌棄是怎麽回事?
她又看了看周圍,今天書院裏弄了個小詩會,閑着沒事的學子來了不少,她這兒只是一個小角落,遠近有不少的人,似乎都沒注意這裏,又似乎哪只眼睛都在暗暗盯着。
求學生涯枯燥,難得來點新鮮的人,發生點新鮮的事,多少都會瞥兩眼。
一個學子撞撞杜濤的胳膊:“那就是你七妹妹?”
杜濤作無奈狀:“小妹任性,讓大家看笑話了。”
大家雖然對杜妍有些好奇,可大家自诩君子,自然不會去八一個女人的卦,也是為了轉移尴尬氣氛,便起哄道:“你三妹妹上次做的詩大家還記憶猶新呢,讓她再作一首如何,也讓我們評評有無進步。”
杜濤心裏勾起嘴角,要的就是這句話,婉兒來一趟自然不是光為了杜妍,事實上,她的才名很多時候都是在這裏建立起來的。
他參加科考之後,就不會再來這裏念書,以後婉兒也沒機會再來,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必要搏個滿堂彩。
他一面謙遜着無奈着,一面也朝自己妹妹那邊走去。
可是杜妍卻在這裏朝錢處俊冷笑:“錢家表哥是吧?我是不是朽木不必你來評論,堪不堪雕琢也不需你來擔心,作為一個大男人,作為一個算是有些親戚關系的表哥,當着面這麽貶低自己的表妹真的不要緊嗎?”
周圍突然一靜,錢處俊一臉震驚,大概沒想到杜妍就這麽說出來,臉上有些撐不住:“你在說什麽,這裏不是你玩鬧的地方。”
“我再胡鬧也好過一個據說今科必然高中的學子毫無口德。”
錢處俊見同窗都看着自己,氣急道:“你……”
杜婉一見不對,連忙說:“七妹妹你別氣了,處俊表哥也是為你好,說了你兩句,你……唉,範姐姐,婉兒給你添麻煩了,七妹妹,快跟我走吧。”
範驕兒看不慣杜妍的目中無人,可杜婉的惺惺作态更讓她讨厭,那個錢處俊也是,她都沒說什麽呢,他就一副厭棄得不得了的樣子指責杜妍朽木難雕。
親姐姐踩着她給自己鍍金,表哥更是嫌棄得不行,難怪杜妍養成這麽副人厭狗嫌的性子。她輕哼道:“其實我也并非生杜妍的氣,只要她把那副南珠賣給我,我就不計前嫌了。”
她以為自己是給杜妍臺階下,誰知道這種施舍語氣讓杜妍目光更冷了,杜婉卻先說:“怎麽能說賣?我們姐妹之間哪裏需要這麽見外,範姐姐下個月及笄禮,那南珠就當作賀禮了。”
杜妍再也忍不住,甩開她的手:“你要大方你自己上,別拉上我,借花獻佛還一副我為你好的樣子,你裝給誰看?”
範驕兒差點噴笑出來。
杜婉卻滿臉委屈:“七妹妹,我是為你好啊,那串珠子雖然難得,但三姐姐給你買更好的好不好?”
杜妍氣得要死,雖說見招拆招,但她低估了杜婉的厚臉皮和無恥。
範驕兒樂得看熱鬧:“那麽貴重的物品,我如何能平白接受,我還是那個價,一萬兩買下。”
杜妍瞪她。
範驕兒道:“哦,我忘了,昨日說好是兩萬兩的。”
杜妍深呼吸,壓抑住打人的沖動,忽然詭異一笑:“千金難買心頭好,三萬兩,成交。”
範驕兒睜大眼睛:“你倒是說的出口。”她家也是有做生意,兩萬兩雖然是個巨大的數字,但她還是擠一擠還好拿得出來的。可三萬兩就沒可能了,況且那南珠再難得,也根本不值這麽多。
“不是想和我冰釋前嫌嗎?”
範驕兒咬咬銀牙:“好……”
杜妍臉色微變,她只是想讓對方知難而退,真要這麽以三萬兩成交,她成了什麽了?
可話是自己說出去的。
範驕兒一個好字還沒全說出去,一個沉着有力的聲音便響起:“四萬兩,我要了。”
衆人看去,之間宋秉程從外圍走進來,走到杜妍身邊,看了看她,再對範驕兒作了一揖:“驕兒妹妹。”
範驕兒看着豐神俊朗的宋秉程,先前高傲的氣勢便退了去,目光染上了些許羞意,可随意又沉了臉:“程哥哥,你替她出頭?!”
宋秉程神色溫和甚至染上了點淡淡溫柔:“妍兒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不為她出頭,為誰出頭?”
杜妍驟然擡頭,對上宋秉程安撫的笑容。她忽然明白對方那句“看在他的面子上”的含義了。
可是不是說好婚事作罷嗎,她是真的不想嫁給宋秉程。
範驕兒臉色一變,就連杜婉、錢處俊等人都變了色,其餘人也想從宋秉程臉上找出些許作假或是不情願的痕跡,然而都失敗了。
範驕兒卻是不服輸的性子,即便宋秉程這麽表态了,她還是擡起下巴:“五萬。”
“六萬。”宋秉程臉色不變,今日杜妍的臉面他是一定要保住。
想到方才看到的,她被氣得微微發抖的模樣,他心裏便一陣陣不舒服。
他欠她的。
他害了她一只眼睛,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受人欺負。
範驕兒紅了眼眶:“好,很好。”她知道自己争不過宋秉程,轉身欲走,另一個清寒冷淡的聲音卻突兀響起:“七萬。”
一襲雪色的身影從人們的視野外走進來,沉靜的眼波落到杜妍身上,杜妍一愣,低頭看自己的鞋尖。
他的視線擱置了片刻,便看向範驕兒。
範驕兒驚喜難掩:“世子,你怎麽來了。”她高興極了,拉着對方對杜妍道,“可不是只有你有未婚夫婿,我也有!世子,你要為我撐腰啊!”
杜妍豁然擡起了頭,看着不遠處那抹身影,那張熟悉的臉龐。
“未婚夫?”
“未婚夫……”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人挽着他的胳膊,而他寵溺地笑着,陽光下,他們仿佛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對。
“很意外吧,阿妍,沈師兄是我的未婚夫呢,我們從小就訂婚了,一直沒告訴你,就想給你個驚喜。”
驚喜?
呵呵……
杜妍低下頭慘淡地笑了笑,身子一晃便栽倒下去。
(兩章合一,6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