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56-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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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找上門,他是不驚奇的。世人傳說羅浮派地下有條金礦,此話未必是實,但羅浮派富甲一方卻是真的。這樣的財力,又被這樣駁了面子,報複實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費無俦萬萬想不到,羅浮派雇來的,竟是殺手組織裏的人,竟是這樣鋒利的一把匕首。他白日防毒,黑夜防藥,對方卻不做這些手腳,只靠刺殺——
那道突如其來的尖銳殺意是他生平僅見。他要是反應慢上剎那,樂顏開的心髒已經對穿了。但是真正覺得肺腑俱涼,是因為殺手撤退時那一聲笑。
女人的聲音。極輕,幾乎聽不見。
但分明如事成之後一般輕松。
殺手的那一聲笑如同陰霾籠罩在費無俦心上。他強烈覺得不安,便不停追問樂顏開是否覺得身體不舒服,樂顏開卻等閑視之。似乎在與生死有關的問題上,她總是等閑視之的。她仍然一路走一路玩,把無數雷同的“慣例”鬧出不同的花樣,把江湖的死水,攪得活色生香。
像煙花照亮黑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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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麽是江湖嗎?
搏一番快意,成一時名氣,耗一生光陰,如此而已。
你不知道。
江湖是人生中唯一的願望。
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江湖是最不講願望的地方?
樂顏開閉眼徜徉在春風裏,如同沐浴着生機的玉雕。
她開口說,錯在人,不在江湖。這個江湖裏,沒有江湖。
可不是嗎?像我說的那樣,江湖裏是沒有願望的。
樂顏開含笑搖頭:
我還是實現了我的願望。
——這是在剛長出新葉的梧桐下發生的,最後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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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舍不得啊。”那天,樂顏開神情與往日無二,只是語氣平添了幾分感慨。
“舍不得什麽?”費無俦以為她不得不回家了。
“舍不得這個無趣的江湖。”她似乎在回憶什麽,嘴巴微微笑了笑:“同兵,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怎麽,終于願意說了?”費無俦饒有興致地看着她。
“再不說就來不及啦。”她拉着他在樹根處坐下。
59 樂,顏,開。
如你所見,我是從家裏逃出來的。若是不逃出來,我滿十六歲的那一天就會被塞進花嫁,嫁給村裏不知哪一個人。
嗯,我是個農村丫頭哦。哈哈哈……不然呢?武門千金能知道徭役,能長凍瘡嗎。你怎麽到現在還這樣天真呢!
為什麽識字?當然不會是我爹娘教的——呵,他們巴不得我多幹些活,快點嫁出去。我們村裏有個夫子,自雲通讀詩三百,算是有學問,我就在他教課時趴在窗外偷聽。起初他趕我走,還跟我爹娘告狀,不過就算是被揍了我照樣跑去聽課,時間久了也就懶得找我麻煩。诶嘿,我以前沒碰過毛筆,偷偷拿你的筆寫了一個字,唉唉真是太難看啦太難看啦!……同兵,你先別急着問,我等下都會和你說的。
很小的時候我就向往村子之外的地方。夫子上課興起時,也會說起他上京趕考時路上的遭遇,便說到了江湖。我知道,自己一介女流,還是一個破村子裏的農家女,村子就是我的天下。就是長大了,也只能嫁給一個男人,一輩子生孩子做農活,變得和我娘一般。我的一輩子只能是這樣,哪裏都不曾去,永遠都是“士農工商”裏的二等人——可我不想。我向往江湖,想進入這裏,想看一眼這個我無法來到的地方——無論如何都想這麽做。我逃跑過一次,但是沒走三裏路就被人識破;這種事情,但凡敗露了就難有第二次,那別無辦法,只好先老實一點,免得惹來懷疑。不管怎樣,十六歲一到,我一定要走……那時候我是這麽想的。我裝瘋賣傻,藏在角落裏一邊發抖一邊看人打架,見血還要暈倒,裝作一個說得好聽卻不敢行動的膽小鬼。村裏人便慢慢将我的話當成笑談——劉瘸子家的五花又發江湖癡了,他們總是這麽說。
我以前,沒有名字。村裏的規矩是這樣的:我是家裏第五個丫頭,就照順序叫做五花。——我現在的名字好聽吧?樂顏開,江湖裏獨一份!實現了願望當然要開心地笑啦。
好啦好啦,我說得清楚些。我和一個人做了交換——
我都沒害怕,你怎麽聲音都抖起來了?啊,其實他很厚道的。我怎麽也想不明白,怎麽能平白讓一個人變成高手呢?而他卻做到了。你不要這樣激動……我一直不告訴你,就是怕你發怒來着,可是現在我有感覺,我的時間,就要到了。
在去年的這一天,我用我餘下的生命,換來了這一年的內力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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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無俦突然間什麽都明白了。為什麽樂顏開從不寫字,為什麽樂顏開漠視死生,為什麽樂顏開總是笑,為什麽樂顏開能贏過莫戎,為什麽樂顏開的武藝粗疏,內力境界卻不似生人。
因為她從這場交易成功的那天起,就已經不算活着了。
他茫然地癱靠在樹幹上,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世界都蒙了一層飄薄的陰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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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梢上的梧桐葉正欣欣然展開。保護葉芽的苞片完成了任務,正在欣欣然落下。
正是春分夏至的好時節。
“我真的很想來看一看,看一看這一片不屬于我的地方,有什麽人,有什麽事。”樂顏開爽朗地笑了一聲,“一天都換,何況一年?那個人是被我訛啦。”
“為什麽會有人給你這種機會……”費無俦瞢然地凝視着她,他還沒反應過來,這個在他眼裏可以永遠跳脫的鬼靈精正在死去。
“一個奇跡的發生需要理由,然而一個鬧劇的發生不需要。”她笑色循雅,全然不像這種性格的人能擁有,“不可悲的生命,對我來說太可悲了。而且你看,如果我沒有這麽做,你怎麽可能遇上我。”
費無俦大恸: “這片江湖……這片江湖……它配不上你的願望啊……”
她仍笑盈盈地。“我雖然不滿意,好歹也是喜歡它的——你看,這片江湖有你。所以它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好,是我還沒有看到過的。”
她含笑仰頭望着費無俦,表情奇異而灑脫,似乎是歡躍,是滿足;似乎是三月伶仃梢頭的第一片玉蘭,又是殘冬青頂落下的最後一朵白雪。“我還有一句話想告訴你——”她拉下費無俦的臉,用盡最後的力氣吻上他,粲然道:“從現在開始,我喜歡你。費侪。”
費無俦一驚,下意識抱緊她的身體,她已經沒有了生息。
恬然罔視生死,這本是世人的妄想。在費無俦的記憶裏,樂顏開是諷刺的冷笑,是蔑然的嘲笑,是誇張燦爛的解頤,是喜由心起的冁爾,可那都是活生生的人,現在,她吻着他,他卻離她從未有過的遠。
費無俦腦海中只剩下一點突兀的念頭:
好不容易才把這丫頭喂胖了一點……
眼底忽然泛了淚。
為什麽要有江湖?
有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聲,一身炙手可熱的勢力,或者僅僅是讓一次人生無悔,見識自己渴望着的陰暗與歡笑,觸摸一切陌生的、莫測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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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了命找到那個殺手,拼了命找到一切的始作俑者,找到了開端,又能奈其何?沒有人做錯什麽,只是花無人戴,景無人看,自己的俠義是真是僞,已無人管了。
他用十年時間成同兵其名,而毀掉這一切只用了一個人。
後來,江湖鎮上多了一個菜刀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