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2-27
22
江湖鎮近來頗有些不安穩。這種不安穩與尋常意義上的風聲鶴唳不同,還添了一股蠢動的興奮。街頭巷尾的人就像蟄伏在陰影裏的蟑螂,等待着天黑可以覓食的機會。如果你去鎮上僅有的茶館裏坐一坐,就會發現人們連談話聲都低平日三分,才能掩飾話語中的顫抖。原因無他——
“武林第一大派天正教鎮派之寶被盜!”
“奸賊留下戰書:貴派當年作風,十數年來未嘗敢忘。今次不請自來,暫借天正玄石一對,海涵望諒。貴派若能尋得不才下落,定當布酒以待,一敘舊怨。”
“賊人據說就藏匿在江湖鎮!”
“天正教長老已經下榻江湖鎮未名客棧!”
最近的江湖小報寫滿了這類傳聞。總之,不論真假,作為風波中心,江湖鎮可是風光了一把。開玩笑,天正教長老何許人也,萬一能當面見其真人,再萬一被他相中,再再萬一得他提攜入了天正教,那就真是飛黃騰達了。江湖不講科舉,高人收徒的眼緣卻要玄過科舉千萬倍,江湖上沒什麽勢力的年輕人也只能靠投機鑽營,這已經是默認的共識。
失主在追蹤賊人,小卒在候伺大能,整個江湖鎮都在等待。
等待一顆石子落入平湖的那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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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江湖鎮上的緊張氣氛相反,黑影和菜刀柴的關系倒是和緩不少。不打不相識的确是江湖上的鐵律,在那之後黑影也會間或找菜刀柴切磋,而且還令人驚訝地沒耍花招,身手進步了一大截。菜刀柴還是無所謂的模樣,永遠點到即止,但交手時有意無意間也會點撥一二。兩個人早上趕集賣肉,午後打架鬥毆,一來二去反倒詭異地成了朋友。黑影仿佛放棄了旁敲側擊的辦法,聊天時也直言不諱起來。
又一次被揍趴後,黑影哼哼唧唧從土地上爬起來。菜刀柴見他喪氣得很,失笑道:“你現在看起來當真不像是一個殺手。”
黑影龇牙咧嘴地揉着剛才被撞到的腰:“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從殺手組織出來的——未來的頭號刺客!”
“殺手組織?”菜刀柴在石階上坐下,語氣帶着點戲谑。“那可難怪了。這個組織要是擺在明面上,也算是歷史悠久的大門派了,嗯?頭號刺客。”
“……”黑影突然覺得自己十分丢人。
“說起來,我以前也同你們殺手組織的人打過交道。”菜刀柴呷了口煙,左手豎在膝蓋上,支着頤:“一個殺意尖銳的女孩子,刺殺的技術很出色,一擊不中就即刻遠遁,和你很不一樣啊。”
黑影的耳朵一下子豎起,垂喪的五官也立刻展開了:“她後來成功了嗎?成功了嗎?”
菜刀柴阖眼。“啊,成功了。我想她沒幾天就交了差。讓我想想……她好像叫無觀。”
“你見過無觀出任務?!”黑影忘形地跳了起來,“無觀!那可是無觀啊!上代殺手組織裏的頭號王牌,剛出道就要走了龜茲王爺的命,任務一出,三月內必成,神乎其神的刺客啊!”
“原來她算是頂級刺客。”菜刀柴不置可否,“後來呢?”
“……跟上代首領跑了。”方才神氣的聲音立馬變得讪讪,黑影還在努力辯白:“可她就是很厲害,要知道當年她刺殺皇太後也只用了一個月就交差的……”
菜刀柴看着黑影把自家組織的底捅得一幹二淨,笑得有些無奈。
“黑影。她算不上好的刺客。真正最好的刺客,是你。”
那天黑影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是會臉紅的。
但當時他的眼睛卻那麽深,那麽黑,一如夜色最濃時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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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刀柴擺攤的時候,街市出了些稀奇事情。江湖鎮既然自名江湖,那肯定是常有些高人來往的。俠客們走花街,吃酒樓,或者在鎮中央的比武場上一決高下,甚至去西市買剃須刀——可從來沒見過有哪個去東市買菜的。但是今天不同,一群白衣翩翩的少年劍客相攜走在街心,一半望左一半望右。那白衣可真是白,靴子也一色白,混在人流中顯眼極了。
“像得了白癜的黑毛豬皮!”黑影戳戳菜刀柴,示意他朝那個方向看:“你看見沒有,那塊白癜風過來了——連周圍人的衣角都不碰,可厲害!”
菜刀柴自然是不理他。
白衣劍客中走出一人問道:“敢問此間就是江湖鎮唯一的豬肉鋪子嗎?”
黑影熱情地迎上去,“少俠要些什麽?豬腰?豬腦?豬腸子?”
劍客的眉頭不着痕跡地皺了皺,勉強做出個笑臉。“不必了。”說着打量了一下一身血污的菜刀柴和黑影,又着重觀察了菜刀柴油膩的衣服,轉頭與同伴相視,點點頭,飛也似地運起輕功跑了。
“最近江湖鎮上可熱鬧了,是不是要發生什麽大事啊?”黑影目送着白癜風遠去,打了個哈欠。“剩下一個豬頭,帶回去吃了怎麽樣?”
“你來了還不夠江湖鎮熱鬧的嗎?”菜刀柴看了看天色,“回去吧。我還給你留了塊五花,今晚炖肉醬,豬頭肉等下鹵了明天吃也不遲。”說着,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定在黑影身上;但終究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你最近是不是長高了?”
黑影坦坦然凝視着菜刀柴淺黑色的眼瞳。“當然!我今年才十六歲啊。”
“還長胖了。”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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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子裏黑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角落那棵梧桐樹。在他來之前,這棵梧桐孤零零立在院子的一隅,靠着自己的毅力慘淡度日,到了春天也遲遲不吐芽。黑影惦記着夏天打架時有片蔭涼,于是近來很是賣力照顧,梧桐枝頭已經密密匝匝冒了層嫩尖兒,就連樹根處都多了三兩從野草,開出淡黃色的小花。在菜刀柴眼裏,黑影實在是活潑得不像話;自他來了,又是澆樹又是喂狗——不知哪來的野狗,毛色是很一致的土黃色,一對八字眉,眼神無論何時都是可憐楚楚的,每天太陽下了山都會出現,黑影就會把自己啃得不甚幹淨的肉骨頭們丢給它。一開始惹了跳蚤回來,菜刀柴還費事将一人一狗扔到河裏泡了一個時辰,後來也就不管了。
黑影站在梧桐樹下,頭仰得與身子垂直,望呀望了許久,忽然就高興地一拍手:“好呀,鱗片要落了。今晚再下一場雨就再好沒有啦。”
菜刀柴倚着門扉,遙看了黑影片刻,“要下雨了,回來。不是說要學我煮菜?”
黑影聞言就棄了樹,屁颠屁颠地跳到菜刀柴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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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熱竈臺,放清水待其煮沸,同時用菜刀刮幹淨豬頭的污垢,洗淨碎骨和雜物。豬頭過沸水之後撈起,趁熱斬為兩半,浸沒在加入了鹽、醬油、米醋的醬汁裏一個時辰。在此期間,取桂皮一二卷、香葉三四片、八角五六朵,小茴香與丁香各一撮,外加蔥白幾截包成香料包,一并泡在醬汁裏。之後小火焖煮一個時辰,冷卻後撈出,擺在竹罩裏過夜,第二天就能配早飯了。
黑影坐在新的小竹凳上,難得沒在吸溜口水,而是很認真地看着。菜刀柴不禁打趣他:“我以為你只是想偷吃,沒成想你當真要學做飯。想要以後晚上自己開小竈,嗯?”
“嗯……以後沒有你煮飯,我也能吃好喝好嘛。”
竈房中安靜了一瞬,只能聽見屋外有四足動物奔跑的拔足聲,想是野狗來等待投喂了。
菜刀柴從竹簍子裏拿出五花肉,沖洗幹淨後嗅了嗅,确定沒有變質後把肉切成肉塊。
黑影看着他利落的動作出神。
“菜刀柴……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江湖鎮上的人,名字無關緊要。”菜刀柴手握菜刀,在砧板上小幅快剁,肉塊漸漸變成肉糜,“我就叫費柴。起外號是因為名字實在難聽。”
黑影沉默了。
名字代表着什麽呢?一條人命,一段往事,還是一生?
他叫做黑影,卻早已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黑影想,也許名字什麽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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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頓晚飯沒能吃成。
門口野狗的吠叫聲打破了初夏的靜夜,本能的危機感讓黑影電射而出,藏匿到屋後的密林裏。雨已經停了,但時不時頭頂還是有一兩滴樹上的雨水濺落,空氣清涼而濕潤。天上暗雲裏隐隐發着玉蒙蒙的光,月亮眼看着就要掙脫這層面罩露出臉來。
起風了。黑影凝視着茅屋的房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