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晴明千算萬算, 也算不到人可以作惡到什麽程度。
晴明被下了藥, 就連晴明都未曾發覺這藥究竟是何時何處給他下的, 想必這些人已經策劃了很久了。
當晴明從昏沉中蘇醒睜開眼時,就發現自己的四肢麻痹無力, 連指尖也動彈不得。即便如此那些人似乎還不放心,晴明被五花大綁着,粗壯的麻繩捆了一圈又一圈, 将晴明死死束縛在神社內的柱子上。
晴明忍耐下從額頭傳來猶如針刺般的疼痛, 吃力地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背靠着神社的木柱上。而神社內原本被規規矩矩放置好的木桌和香火箱, 則像是被什麽撞倒一樣被掀翻在地上,依稀可見什麽被拖拽掙紮的痕跡。
晴明從未這麽憤怒過。他的眼睛裏凝結着冰霜,沉沉的深藍色從眼底蔓延開來,狼藉的神社內不知從何處有風彙聚而來,這些風呼嘯過神社的門窗, 圍繞在晴明的身邊。
“破——”随着晴明的這聲冷喝, 纏繞在他身上的繩子被風割裂而開。晴明閉上眼,運轉着靈力, 那些麻痹他四肢的藥物從體內蒸騰而出, 讓晴明恢複了行動力。
晴明從束縛中站起身,快步走到了神社外。
此時這個海邊的村莊充斥着從海邊刮來的大風, 這些狂風呼嘯怒號着,幾乎要将人吹走。
天空中黑色烏雲堆積着,黑壓壓地盤踞在這個村莊的上空, 在那雲層深處隐約有雷鳴聲響起。
風盤旋得更加迅速了,幾乎要将晴明卷起。空氣中的水汽沉沉,海腥味彌漫在晴明的鼻尖。
晴明心一涼:這是有大風浪要來的訊息!
那麽荒呢?荒被帶到哪裏去了?
“可惡!”心下的不祥預感更濃,晴明咬牙,手指結印立于胸前,咒唱道:“乾坤定位,風蹴魔,天歸!”淡藍色的靈力頓時籠罩着晴明,晴明周身散發的光輝刺破這片灰沉沉的世界,那道光如同流星般從山上的這座神社裏飛墜而下,向着那怒號着海濤的海岸邊沖去——
在海岸邊,荒跌跌撞撞地走着,沙灘上布滿的細碎石子刺破了他未着木屐和足袋的細嫩腳底,但他卻仿佛感受不到這疼痛一樣麻木而呆滞地走着。荒的雙手被麻繩捆綁住,而周圍是盯着他防止他逃走的、自己曾經發自心底想要庇佑保護的村民們。
——他們要将他獻給海神來平息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
海岸邊在下着小雨,那些帶着海腥味的雨滴浸濕了荒的神服,白色的布料貼在他的身上,帶着水汽的沉重神服讓荒的動作愈發地緩慢。
Advertisement
“晴明……”
荒低低呢喃着晴明的名字,仿佛這樣就能讓他千瘡百孔的心好受些。可是晴明被綁在神社裏,被麻繩捆綁着、昏迷得不省人事。
荒被村民們綁着拖出來的時候,眼見着昏迷的晴明被那些對他心懷不滿的家夥們狠狠地踢踹了好幾腳。
荒的頭發因為越來越大的雨水而全濕了,貼于脖頸和額頭上。寒冷的雨水不斷地從他的臉頰上滑落,仿佛荒在哭泣一樣。荒知道自己沒有哭,他也哭不出來了,仿佛淚水已經幹涸,剩下的只是冷漠和對過去天真自己的譏諷。
他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拖曳着腳步上了那條單薄的木舟,吱呀作響的木舟很快被海浪卷着飄向海的深處。
海風很冷,從天落下打在背脊上的雨粒也很冷。
荒看見海岸越來越遠,那些逼自己踏上這條不歸木舟的村民們的臉也見不到了。在這風暴海浪之下,仿佛只剩下荒一人。他腳下的木舟也越來越往下沉,水灌滿了舟內,而在不遠處一個巨浪正卷着濤濤的白浪,即将向荒席卷而來。
荒沒有閉上眼睛,看着那巨浪像是張着血盆大口朝自己撲來。
——仿佛要連靈魂也凍結的冰冷海水蔓延過荒的頭頂,巨大的海浪吞沒了荒單薄的身影。
荒不斷地往下沉着,周圍漆黑一片,沒有聲音,沒有溫度,仿佛荒就此死去一樣。
荒大睜着眼睛,就像是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一樣不肯閉上,然而黑暗始終包圍着他。
但是有細微的光透過這厚重的黑暗來到了荒的眼前。
先是細微如同螢火一樣毫不起眼,然後越來越亮、越來越近。那光芒像是藍色的,又像是銀白色的,就像是星星從天而降,墜入這片冰冷漆黑的海底,照亮荒的世界。
那些光亮在荒的眼前炸開,在這一片幾乎要将荒的眼睛刺得微微發疼的輝亮中,懸挂在海中銀白色的月亮裏有誰在朝他伸手。
——那是晴明。
荒回過神,發現是晴明在海中朝他游來,那銀色的發絲就像是月亮一樣散發着柔和的光輝。那張臉上滿是焦急和擔憂,在不斷翻滾的海浪中,晴明竭力朝恍若死去、毫無動靜任由身體下沉的荒伸出了手。
真溫暖啊,真耀眼啊。荒想要伸出手回應着晴明,卻發現自己仿佛被什麽束縛着一樣動彈不得。
眼前開始模糊,荒開始慌了起來,他想要劃動四肢,卻猶如綁上了沉重的石頭,只能往更深的海裏沉去。
光輝在被漸漸吞沒,周圍又開始變暗變黑,荒看不到晴明了。
你也要放棄我了嗎?當那份溫暖和光亮消失之時,荒覺得更加寒冷了。
這份寒冷讓他的牙齒在打顫,冷到幾乎連靈魂都要凍結。
然後有什麽柔軟的東西碰上了荒的嘴唇。
新鮮的空氣被渡了過來。
荒像是被強制從黑暗的世界裏拉了回去,眼前模糊一片,但荒不會認錯的,這個銀白色是晴明無誤。
晴明臉色發白,他抱着荒竭力朝海面上游去,但是風浪太大,暗流洶湧着,時而将他們卷到了更深的海底。
這樣下去他們都會葬身在這個海底,如果沒有荒這個累贅晴明可以輕而易舉地脫身,但是晴明死死抓着荒的手臂,晴明的手心和荒所接觸的地方傳來的溫度,幾乎要讓荒錯覺自己要被燙傷。
面對大自然的狂風暴雨,手裏抱着一個失去行動意識的少年,無法召喚式神,先前讓他四肢麻痹的藥物效果似乎還殘留着,神通廣大如晴明似乎也毫無辦法,只能任由自己被風浪吞噬。
但是最起碼……要讓荒得救。晴明抱着這個信念,不斷地移動着四肢,朝通往生的海面劃動着。
有太鼓的樂聲在奏響,那聖潔缥缈的樂曲是從遙遠的海面上傳來的。風浪似乎在加大,白浪濤濤,甚至撲向了村莊,但是席卷向晴明和荒的暗流卻在逐漸減小。
海面上波浪滔天,但海底的浪流卻安靜地包圍着晴明和荒,就像是在母體裏一樣寧靜安詳。
被晴明護在懷裏的荒動了,原本束縛着他的無形力量已經無法制住荒了。
從腳開始,再是腿、腰、手、頭……荒徹底解脫了沉重的束縛,反客為主摟住了晴明的腰。
荒一只手環住了晴明的腰,大半個身子貼在晴明的背脊上,他抱着晴明,周圍像是有星光在閃爍。那些星光在和海面上從烏雲後露出真容流入海底的月光交相輝映,晴明恍惚間似乎看到了少年模樣的荒在這光輝中身形在拉長,纖細的手指變得指節分明而有力,抱着自己的身軀也變得高大修長。
海面不再那麽遙遠,當荒抱着快要虛脫的晴明沖出海面時,晴明咳出好幾口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來之不易的空氣。
模樣已完全從少年改變為成熟穩重成年模樣的荒穩穩地站在了翻湧着的海浪之上,他抱着晴明,漠然地看着身後的風暴和海浪吞沒掉村莊和村莊裏的所有人。
晴明累得夠嗆,村民對他下的藥物還有些殘留,更別提在冰冷的海水裏折騰了這麽久。
他被荒抱在懷裏,感受到了海風吹拂在面上,于是晴明費力地睜開猶如千斤重的眼簾。
映入晴明眼底的是曾經在陰陽寮見過的那位荒大人的臉。
“終于……喚醒你了啊。”晴明呢喃着,抵抗不住疲憊和倦怠沉沉睡去。
“是啊,你喚醒我了。”荒微微低頭,輕輕的用臉頰蹭着晴明,深色的眼眸裏流露出淺淺的情愫:“安心地睡吧,我不會讓誰再傷害你了。”
風聲滾滾、海濤咆哮之中,重生的神之子抱着晴明,踏浪而去。
當晴明再度清醒過來時,他已經回到了陰陽寮內的軀體裏了。旁邊一直緊密關注的道尊長長地舒了口氣,面露慶幸和感激:“不愧是晴明!看樣子是已經成功了呢!”
晴明緩慢地眨了眨眼,被海浪差點吞沒的心悸還殘留于心底,晴明只覺得額角突突地跳着疼,都沒有發覺手心裏握着的荒的手在輕輕動着。
晴明長喘了口氣,費力的坐起身體,比以往更沉重的感覺着實不好受。晴明眼前微微發暈,正搖晃着身體想要翻身下榻,卻被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扶住了:“晴明,你小心些。”
“多謝。”晴明下意識的道謝,卻記起這個聲音并非道尊的。此刻在這間房裏的,除了晴明自己和道尊外,那就只有——
晴明擡起頭,正好落入那雙深色的眼眸中。
晴明喉結微動,怔怔地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荒。一時間竟将那個內心世界腼腆純善的少年荒,和眼前這個位高權重、渾身冷冽的荒大人混合在了一起。
“多謝……荒大人。”晴明低聲說道,輕輕掙開了荒的手,然後站起身退開了好幾步。
道尊何等敏銳之人,一眼便看出荒和晴明之間暧昧莫名的氣氛,連忙出來打圓場:“荒大人才解除詛咒,想必還需靜養些許時日。今日多虧了晴明才能夠喚醒荒大人,晴明你用那溯回之術應當也耗費了不少精力,快快回去歇息養精蓄銳吧。”
晴明微微颌首,不再去看荒。荒落在他身上的視線,讓晴明恍惚記起少年的荒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他的。
這個狀态太危險了。對晴明、對荒都是。即便之前晴明內心告誡過自己好幾次,那個世界和這個現世是不同的不要将其混淆了,但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和荒度過的數個日日夜夜,讓晴明無法把荒單純當做委托人對待。以往晴明對待委托人都是疏離有禮,一旦解決他們的委托便幹脆利落轉身離去,但是荒卻不同,即便明明知道眼前這個荒并非自己悉心照顧、共度時光的荒,晴明還是下意識地去為他擔憂。
那麽荒又是怎麽想的呢?晴明見過他榮耀加身、神恩凜凜的一幕,也見過他狼狽不堪、淚流抖瑟的一幕,這樣的距離太親昵了,親昵到了一種危險的境界。
晴明定了定自己激蕩還未恢複平靜的心神,朝道尊和荒告辭後,立刻聯系庭院的牛車離開了陰陽寮。
“跑得真快。”荒倚在軟榻上,并未阻止晴明的離去,他辨不明情感地笑了一聲,那模樣更像是在冷笑,笑得道尊背後微微一涼。
“荒大人……晴明他畢竟年輕氣盛,倘若他在喚醒您時做得有不對的,我先代他替您道個歉。”道尊猶豫了下還是開口,他着實不希望這個神秘高深的神子荒大人因為此而和晴明起了龃龉。
荒那雙眼眸輕輕地掃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你又是以什麽身份,來代他替我道歉?”被那雙眼睛注視着就像是有冰冷的海水從道尊的腳踝蔓延上膝蓋,刺得道尊一個激靈,連忙俯首道不敢。
“無妨。你也無須擔憂,我很感激他将我從夢魇中喚醒。”荒揮了揮手,示意道尊退下:“改日我會親自去他府上致謝。”
道尊聽聞此言,明白荒并未生氣,為晴明繃緊的心稍稍放下,暗暗舒了口氣,朝荒行禮後便退出了房間。
荒随意的“嗯”了一聲任由道尊告退,他看着自己方才握住晴明手腕的右手,靜靜地出了神。
在那場夢魇中發生的一切仿佛歷歷在目。荒知道自己的過去根本沒有晴明的存在——他因為預言失誤被村民們責罵毒打着,被關入潮濕的地窖中不見天日,直至被村民們送上被鑿穿艙底的木舟駛向深海,然後被冰冷的海浪吞沒。
荒的過去沒有乘風而來的白發旅人,沒有神助,沒有烤地瓜,沒有在祭典上的默契演奏,沒有那些一起探讨占蔔星象的日日夜夜。
更加沒有在那片冰冷的海水中不顧一切朝他伸出手想要拯救他的晴明。
荒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裏。就如同夢魇裏少年的他登上舞臺前因為緊張做的那樣,只是在這個現世即便晴明在,大概也不會像那個時候那樣為他舒展手指,溫聲安慰讓荒不再弄傷自己了。
只要閉上眼睛,在那個夢魇裏晴明朝他微笑、擋在他身前保護他的身影就又會出現在眼前。與此同時內心會用上一股欣喜和期待,仿佛只要見到晴明就會無比滿足。
心髒跳動得很快,仿佛在訴說自己對晴明的思念和情愫。
“溯回之術,當真是可怕啊。”荒喃喃着。但是莫名的,他卻并不生氣,甚至心底還在希望倘若這是真的……
——那該多好啊。
就像是真的有人願意同他不離不棄,願意為他奮不顧身。
夢魇裏少年的荒因為晴明的話語将自己胸口生出的奇怪感情半信半疑地認作為移情,但是經歷了人情世故的成年荒卻不會認錯,這份感情究竟是什麽。
即便明知道那不過是從未發生過的虛假記憶,但內心那股悸動是不會騙人的。荒扶額低低地笑了起來,然後逐漸變成大笑:“安倍晴明,我記住你了!”
荒睜開眼,周身出現了圍繞着他旋轉的星象儀和陀螺,那是他從冰冷的海底接受神明的複生時被給予的能力。
荒向前伸出手指,其中一只陀螺跳躍到他的指尖上,像是在等待指令。
荒輕輕道了聲:“去晴明那裏。”那陀螺得了命令,飛旋入半空中,然後閃出窗外不見了蹤影。
“我們來日方長,晴明。”荒看着窗外明媚的春色,輕輕地勾起唇角。
作者有話要說: 夠甜吧!
還不快誇我!
下一個副本一目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