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點擊只有第9章一半?是因為更新時間太貼近了嗎= (6)
母喝了口茶,乜了丈夫一眼道:“你就慣着吧,早晚給你慣成賈寶玉。”
此話一出,桌上凝滞了。
大家都是文化人,文化人多少都讀過點《紅樓夢》,賈寶玉是什麽形象?怕是一萬個人有一萬個理解,但不論最終成了和尚還是乞丐,都脫不了那“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結局。
莫父幹咳兩聲,“收藏又不意味着花錢。”莫父轉移話題,問江倩道:“我記得你有個好閨蜜專撿那些不值錢的小石頭?”
江倩說:“是。她叫謝靈。”
莫父對莫母說:“看看,人家不花一分錢,地上小石頭都能成收藏呢。”
江倩斂容,說:“謝靈已經去世了。和我父親一起。”
江師母放下筷子,睜大了眼睛,屏息凝神的看向自己三十歲的女兒。江倩垂眸,也學着莫文濱的樣子卷起北京烤鴨。
莫文濱的碗裏,那塊包好了的北京烤鴨一口還被動。他閑散的坐着,淡然的看着桌子上的三個年齡加起來有兩百歲的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即日起日更:)
随手P了個封面終于不那麽黑了。
☆、第 26 章
這個禿頭已經跟他跟了一路了。
宋岳停好車,打開外賣箱,和往常一樣拎出一袋外賣,從大廈正門走了進去。宋岳進了正門後沒有直接上樓,而是轉了個彎從後門出去,重新繞回了自己停車的地方。
果然,禿頭見人進去了,摸到宋岳的電動車旁,打開外賣箱将裏面十幾份外賣全部拿走。十幾份外賣有點重量,禿頭掂了掂竟然又放回去了兩三袋。
宋岳冷笑,吃完了明天還能繼續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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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頭剛剛蓋上外賣箱,一擡眼看見了十米外的宋岳,吓得拔腿就奔。有幾份瞬間就摔到了地上,湯湯水水的灑了一地。
宋岳一腿跨過那滿地狼狽,飛奔着追了上去。
那禿頭估計是做慣了小偷小摸的,橫穿馬路、閃過人群,雙腿跑得麻溜。可他哪是宋岳對手,論跑起步來估計沒幾個人能敵得過身高腿長的宋岳。眼看着就要被追上,禿頭一心急從塑料袋裏掏出一瓶青島啤酒(估計餓極了即使被追着跑也一袋也不肯扔掉),将啤酒瓶對着路邊鎖單車的鐵欄杆猛的一掼,啤酒瓶立即碎成了玻璃渣渣,而那連着玻璃渣的酒瓶脖子成了鋒利的武器。
腳步聲近到腦後,禿頭握緊酒瓶脖子轉頭就是一下。沒揮中,反倒被宋岳揪住了臂膀,啤酒脖子咣铛一聲摔落在地。
禿頭死命想要掙開宋岳,可惜身高體魄勁力哪都不是對手;越掙越緊,最後雙手都被宋岳扭到身子後面,像個被活擒了綁得服服帖帖的牲口。
“你,你要去哪?” 禿頭喘着氣問。
宋岳冷笑一聲沒說話。
禿頭這才發覺社區警務室就在街對過。
他慌了,忙道:“我,我賠你錢。”
“偷我幾天了?一周?” 宋岳看都沒看他一眼,“一天300賠得起嗎?”
當然賠不起!禿頭心說,賠得起他媽還偷你東西?
“賠不起就少廢話。”宋岳擰着他胳膊往前走。
禿頭不走,宋岳便狠狠下力卡住他的手筋,使得禿頭不得不順着他指示的方向走。
“哎唷哎唷,”禿頭疼得連連叫喚,“你輕點!”
似乎是太疼了,禿頭臉上肌肉抽得痙攣,一邊嘶着氣,連掙的力氣都沒了。
果然,學會示弱乃是生存智慧。鉗住他的手松了一點。
一感覺到手上力道少去了三分,禿頭突然猛的一甩上身,反着将藏在手心的玻璃碎片往宋岳頸部劃去。宋岳沒想到這人竟然如此狡猾,反應過來趕忙空出一只手去捉他手腕。禿頭空中一晃,那玻璃碎片生生在宋岳手臂劃開一道将近十厘米的大口子。
換做常人疼得要死要死的也就松開了。宋岳不是常人。他擡起被劃傷的小臂竟然順勢抓住了禿頭襲擊他的那只手,随即低吼一聲直踹禿頭裆部,禿頭嗚咽一聲跪倒在地。
宋岳揪住禿頭後頸将他臉摁死在水泥路面上,幾輛車開過,車輪幾乎就要紮上頭顱,把禿頭吓得差點大小便失禁。
鮮紅的血水汩汩的冒出,順着宋岳小臂流滿了禿頭坑坑巴巴的後腦勺。宋岳這時感到痛了,扣子劃得很深,加上方才一用力,肌腱斷裂肯定是跑不掉了。宋岳嘆了口氣。
有路人看見了去叫,警務室很快奔出來了警察。
禿頭原來是個逃逸犯人,前些日子在工地上把別人打成了重傷,宋岳因而領到了7500塊錢見義勇為獎金。說實話,宋岳懷疑獎金被抽了成,哪有發獎金發7500塊的?況且他之前看新聞裏說見義勇為争鬥中受傷、致殘的獎勵1-3萬元。
不過宋岳沒多說,道過謝後直接離開了警務室。
冷因下班後沒見着宋岳,打了幾通電話才終于被接起,結果電話還沒挂人已經奔到路邊攔的士了。
冷因趕到的時候,正好看見宋岳捂着小臂走出警務室大門,一臉蒼白——對,就是一臉蒼白,那天晚上她才知道原來皮膚黑的人臉也是會發白的。
傷口在警務室裏已經簡單處理了,包了好幾層的紗布還是被鮮血滲透了。到了醫院裏一撕開,最裏面一層紗布已經完全黏在傷口上面,像是和血淋淋的肉塊長在了一起。吓得旁邊一個脫臼的女孩尖叫出聲。
7厘米的傷口,肌腱斷裂,光是縫針就花去了2個小時。
冷因交完錢後坐在走廊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天一點一點亮起來。
夜晚的急診室總是不太寧靜,有人哭,有人叫,亂糟糟的。期間也有和宋岳傷得差不多的,傷在大胳膊上,冷因目測長度還不及宋岳的傷口,那人已經疼得面目猙獰冷汗涔涔,女朋友在旁邊哭成了淚人。
看到他們冷因才發現自己沒掉眼淚。是不是應該哭兩嘴以表心疼才能算是合格的女朋友?可她心明明是疼的呀!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她的男朋友、當事人,一路上除了捂着小臂止血以外,神情淡定得就跟什麽事沒發生過一樣。
走廊的另一邊是醫院的主樓梯,可以看見上上下下拿藥繳費的人們。冷因本就看誰都一張臉,這些沒有一點點表情的人們在她看來更是一模一樣;偌大的醫院裏像是充斥着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偶,行軍一般,森人可怖。
忽然,一個人偶朝她看了過來。
冷因先是一吓,吓完後一僵。
下一秒,那個人偶已經低下頭,拉着另一個本就背對着冷因的男人匆匆離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冷因覺得那兩個離開的速度非常之快,像是在逃跑。
江倩……
她身旁的男人,難道是……
“喂,看啥呢?”身後響起宋岳的聲音。
“沒……”可能是太困、或太入神了,竟然沒發現宋岳已經站在自己身後。冷因看了看他綁得像個木乃伊的手臂,又看了看他的臉,擔心的說:“你氣色不好……嘴唇怎麽這麽紫?”
宋岳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頭,說:“熬了一夜又縫了針,換你你能好?”
冷因想想也是,說:“那回家吧。”
不過他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事發的大樓下取走電動車,然後一路推着車往城中村走。宋岳只有一只胳膊能使上勁,還是堅決不許冷因幫他推車,不過他手勁挺大,電動車被推得穩穩的。
冷因這才回想起,宋岳一直以來都是用單手推車的。
天已經完全亮了。城中村裏多是打工仔,所以四五點就已經開始了活動。村裏到處都是賣蛋餅包子、稀粥豆漿的早餐車;這些餐車多是自營、沒有經營許可證,每天賣完收了攤再去幹別的活,要是老遠見着城管來了,連人帶車一下子就能跑沒了影。久而久之,也沒人管了。
兩人随便買了點早餐,用塑料袋裝着上了7樓天臺。
天臺上有一老頭在曬被,光着膀子,嘴裏叼了根煙。見有人上來了,挂好被子用勁拍了兩下,吐掉煙哼着歌下樓了。
他們爬上鋪滿了瓦片的斜坡臺,将早餐袋打開擱在腳邊——那裏已經成了他們的“專屬席位” 。
一顆煮雞蛋轱辘轱辘的順着坡臺滾下去,冷因大笑着起身、準備爬下去撿。
宋岳拉住她,說:“喂野貓得了。”
冷因甩開他,說:“不行,蛋殼還沒剝呢!受傷了要多補充蛋白。”
撿上來,剝了蛋殼又說:“我是不是勤儉持家的好媳婦?快點誇快點。”
吃完早飯,一身疲憊的倒在坡臺上。冷因想象這是他們家天臺,斜坡臺上裝飾着中國風的青瓦片,青苔和雜草生得郁郁蔥蔥。她順着美好的想象看向一旁的男人,她的男人呀!腿、上身、脖子 ——還有背着光神情漠然的一張黑臉。
冷因坐起身,“喂。”
宋岳看了過來。
她用兩根手指挑起他的嘴角,說:“笑一個嘛!都人民英雄領了獎金了還不開心?”
宋岳撇開她的手,沒說話。
“難道你擔心我嫌棄你這個?”冷因說着戳了戳他手臂上的紗布,見宋岳沒說話,還以為自己是猜對了,笑着說,“我覺得男人有疤性感死了——而且你身上更多,我偷偷數過——”
宋岳被她逗得笑了,伸出手掐她鼻尖,“糖吃多了?嘴怎麽這麽甜呢?”又指了指她嘴邊的小梨渦,“都甜出洞來了。”
冷因摸了摸那小窪口,“有沒點常識,這是梨渦。”
“你這就是洞。”宋岳孩子氣的回了一句。
冷因笑罵一聲,看向宋岳。早晨的陽光披在他身上。冷因想起那句不知從哪看來的話:你喜歡的人也是凡人,你的喜歡為他鍍上金身。
“你知道嗎,梨渦也是有傳說的。”
“什麽傳說?”宋岳好奇。
“可不敢亂說。”
“為什麽?”
冷因嘿嘿一笑,說:“怕你惦記。傳說裏我可是仙女下凡。”
“嘁,不說拉倒。”宋岳拿出手機,“我自己不能查似的。”
“那你查吧,反正我說的也沒網上說的好。”
——相傳人死後,過了鬼門關便上了黃泉路,路上盛開着只見花,不見葉的彼岸花。花葉生生兩不見,相念相惜永相失,路盡頭有一條河叫忘川河,河上有一座奈何橋。有個叫孟婆的女人守候在那裏,給每個經過的路人遞上一碗孟婆湯,凡是喝過孟婆湯的人就會忘卻今生今世所有的牽絆,了無牽挂地進入六道,或為仙,或為人,或為畜。
——孟婆湯又稱忘情水,一喝便忘前世今生。一生愛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随這碗孟婆湯遺忘得幹幹淨淨。今生牽挂之人,今生痛恨之人,來生都相見不識。
——可是有那麽一部分人因為種種原因,不願意喝下孟婆湯,孟婆沒辦法只好答應他們。但在這些人身上做了記號,這個記號就是在臉上留下了酒窩。這樣的人,必須跳入忘川河,受水淹火炙的磨折等上千年才能輪回,轉世之後會帶着前世的記憶、帶着那個酒窩尋找前世的戀人。
“是不是特感動?”冷因抱着膝蓋問他,陽光照得她眯起眼,“——哎呀你還是念出來吧,不然我怎麽知道我看的和你看的是不是一個?”
宋岳把手機給她,說:“估計是一個吧。都是編來騙騙你們小姑娘的。”
冷因“切”了一聲,“還小姑娘呢,農村裏我這年紀的娃都下地了。”說着用手擋光,認認真真的看起手機來。
宋岳起身跳下坡臺,冷因在後面叫他“小心點”,宋岳背着她揮了揮手表示聽到了。
宋岳走到天臺邊上,腳邊是方才老頭吐掉的、抽得只剩下指節長的煙頭,向下看去是辛勞着、聊以卒歲的人們。
宋岳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麽下去了。
剛才冷因也看出來了,所以才想方設法的逗他笑——他心情不好。很不好。
宋岳沒有告訴冷因,拿到7500塊錢後他先付了差不多1000以賠償昨晚丢失的十幾單;還沒告訴她過去半月裏,他被那死禿頭偷了多少天、多少單。更者,先前離開深圳兩周,回來後公司才通知他實際上只批了三天的假,剩下的十幾天全部記做曠工,扣了宋岳将近半個月的工資。而雲南轉山9天賺的錢在深圳只能勉強付一個月的房費
宋岳不賴禿頭,不賴公司,只賴自己。——過去三年他是怎麽過來的?他怎麽能以曾經的自己最看不起的方式活過來了三年?
不能再這樣了。不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渡屍人》客串系列(不肯喝孟婆湯的夏梓童)。
☆、第 27 章
沒過多久,江倩不出意外的找到了冷因。
這天下了雨。又是雨。是心傷的事情總是發生在下雨天,還是因為下雨天所以才會心傷?
冷因今天輪休,宋岳又有事不在,本來打算去彈鋼琴,誰知一進大堂就看見了門口的江倩。江倩坐在前臺旁邊的沙發上,米白色半裙、米白色針織衫,頭發一如既往的梳在腦後。
江倩是專門坐在這裏等她的。
“你想喝點什麽?”大堂吧,江倩客氣的問道。
“我不需要了,”冷因回說,“謝謝。”
“那我點壺熱茶一起分吧。”
江倩叫來了服務生,問他有什麽茶,服務生推薦伯爵紅、伯爵綠茶。江倩遲疑了一下,讓服務生拿茶單來看一眼。
服務生拿來茶單,江倩掃了一眼,問冷因說:“茉莉花可以嗎?”
冷因本就沒有所謂,點頭說好。
點完單,桌上一陣尴尬的沉寂。
冷因耐心的等江倩開口,因為她一定不是單純來請自己喝茉莉花茶的。
“那天在醫院……”
冷因心想,果然。但下面的話,令她做夢也想象不到。
江倩問:“你身後的男人,是不是叫宋岳?”
冷因是真的吃了一驚,一下子不知道回以什麽表情。冷因回說:“是。”
“雲南人,彜族。”
“……是。”
“登山向導?”
冷因遲疑了一下,“是。”
“太好了,”江倩長嘆一口氣,“我找了他三年了。”
冷因投以疑惑的目光,問:“你找……宋岳?”
“宋玉先前的未婚妻叫謝靈,是我的閨蜜。謝靈是國家登山隊隊員,他們兩就是在登山途中認識的,你……你不會不知道吧?”
冷因發覺自己的嘴唇在顫抖。她偷咬了口內唇,說:“我知道。”
江倩說:“那就好。靈靈生前有一個願望,就是和宋岳一起成為國際級登山運動員。”
冷因非常用力的咬着下唇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在江倩面前流露出情感。咬得她嘴裏泛腥,下巴打顫。
“只可惜,三年前,靈靈遇上了哈巴山難——對,就是那場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江老師也沒能幸免于難的山難。”江倩擡頭,“你去哪?”
去哪?冷因不知道。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怎麽就站了起來。
她只知道她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在江倩對面坐下去了。
“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江倩關心的問道。
“是。”冷因說,“對不起,我還有事先走了。”
“等等——”江倩叫住了欲要轉身的冷因。
江倩從皮夾裏拿出一紙名片,遞給冷因說:“請務必将這個轉交給宋岳。這個人是謝靈的登山導師,現在是國際登山教練,他可以幫助宋岳。”
冷因接過,“好的。”又說,“謝謝。”
名片上印着“馬軻”,一串電話和晃眼的頭銜。
“靈靈是個不幸的姑娘。”江倩看着冷因,緩緩的、清晰的、生怕對方聽不明白的說,“靈靈真的很愛很愛宋岳,所以請你一定要幫助她完成心願。她從來沒有放棄,宋岳也不能放棄。”
江倩說得太慢了,那一個字一個字就像一根針一根針似的的紮在冷因鮮活的、依然跳動的心髒上。
而那個很愛很愛宋岳,想要幫助、并且能夠幫助宋岳實現夢想的女孩已經在三年前死去了。
服務生端來一壺泡好的茉莉花茶,擺茶杯的時候才發現江倩對面的位置空了。
“請問這位小姐——”
“你把她的杯子收了吧,她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對了,茶別泡得太濃。”
江倩一個人坐在大堂,木然的喝着寡淡的茉莉花茶。
江倩也不明白剛才自己為什麽要那麽說話,她明明看出來了冷因死要面子下的張皇失措、動如針紮。但她還是那麽說了,是為圖一時口快?還是報複多年來被分走的父愛、以及初戀情人對冷因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關愛?
江倩突然感到害怕,她怕冷因報複自己。可笑,冷因能怎麽報複自己呢?不對,那天在醫院裏,冷因不會真的看見了她身邊的男人吧——不會,冷因向來有嚴重的面孔失憶症,要不是她今天主動提起,冷因或許根本不知道那天她也在醫院。
江倩長噓一口氣。想什麽呢?不想了,不能想了。
終是一事了結了,應當高興才好。完成了囑咐的事,謝靈也可長安了。
當天,市中心某戶外俱樂部辦事處——
“你有什麽證書嗎?譬如二級運動員,登頂證明之類的。”
“都可以有。”宋岳回答。
櫃臺後的胖子擡頭瞟了他一眼,問:“什麽叫做‘都可以有’?”
“珠峰的登頂證明不在深圳。國家運動員可以申請,但沒那麽快。”
胖子問:“申請要多久?”
宋岳說:“兩三個月吧。”
“那太久了,珠峰的登頂證明呢?”
“快遞過來一兩天。”
“可以是可以,”胖子推推眼鏡,“但怎麽證明是真的呢?你也知道,現在搞個假證多容易。”
宋岳不明白他是有意刁難自己,還是只是找找無聊的存在感;但無論如何,他已經對這個俱樂部失去了大半的耐心和信心。
宋岳說:“登頂證明是原件,上面有序號、蓋章。”
“但這些都是可以造——算了算了,”胖子擺出一副一點也不想為難他的樣子,“要不你周末過來兼職吧,我們現在缺5-12歲兒童的攀岩教練。”
“室內室外?大概教些什麽?”
“室內。綁上安全繩,看着他們爬出問題就行。”
“……”宋岳問道,“有沒有更技術性的訓練?”
“戶外拉練?”胖子提議。
“可以。需要什麽證明嗎?”
“那倒不是必要的。首先你得熟悉線路,性格開朗,會講笑話——”
宋岳打斷他道:“你是在開玩笑嗎?”
胖子又推了推眼鏡,似乎有點呆住了:一個應聘者竟然會以這種态度和他講話?這算不算是大深圳的活久見了?
胖子說:“這位先生,沒人在跟你開玩笑。”
宋岳說:“四五千米的雪山一不小心都能致死,不練耐力技能講笑話,你們當徒步登山是兒戲嗎?”
“你別對着我沖啊,我只是幫朋友來看店的!”得,遇上了個□□上真膛的,胖子感到十分委屈,“再說了,我們只是提供戶外體驗,真要去登那種雪山的人到時候都會去當地找向導的吧?”
走出第不知多少個打着“專業”幌子的“商業”俱樂部,宋岳感到悲惋、心冷。也終于明白外界為什麽會存在“只要有錢,夏爾巴人就能把你擡上珠峰”這樣不着邊際的嗤笑了。
雨停了,天更陰了。或許只是因為天黑了。
冷因站在天臺邊上。平日尚且還能看的水泥地,經雨水一沖刷,所有髒兮兮、污糟糟的煙頭、塑料屑全都翻出了猙獰的面目。
冷因将胳膊伸出牆外。指尖夾着那張名片。
只要她輕輕一松手,那張薄弱的紙片便會翻都不會翻一下的直直落入樓底,被毛孩子的塑料拖鞋底踏過,或被水車的橡膠車輪碾過。
天!她是有多惡毒才會和一張紙過不去。
冷因被自己的思想吓得一哆嗦,趕忙收回胳膊——而那良心發現的一哆嗦,竟将無辜的紙片哆嗦掉了!
不!她沖到天臺邊上,幾乎撲出牆外去夠。可那紙片跟她開玩笑似的真的在半空中翻了個跟頭,随即狠狠的墜了下去。
冷因扒在牆邊,目光眼巴巴的追尋那片潔白、輕盈的紙片,直到它落在潮濕肮髒的水泥地上,被恰巧回家的宋岳一腳踩過。
她對着陰郁的空氣吼了一聲。
宋岳沒有去找冷因,而是先回自己屋洗了個澡。雨天熱水器打不着火,宋岳洗了個涼水澡。也好,涼冰冰的水淌過他的頭發、後頸,宋岳覺得自己靜下來了許多。
洗完澡後,宋岳去敲冷因的門。沒有人。
他下樓買了包煙,帶着煙和打火機一個人上了天臺。天臺上有人在抽煙,細細的一道側影,熟悉的臉旁煙雲缭繞。她穿了那條露背黑裙;脊背白的晃眼,黑葉清晰刺目。黑裙、黑葉,竟和這陰灰灰的天契合得渾然天成。
宋岳把剛買的煙收進口袋,走了過去。他瞄了眼地上水窪裏飄着的幾根嶄新煙頭,不由分說的奪走她嘴邊的煙,說:“別抽了。”
冷因伸手過來搶,說:“你還我。”
宋岳把她吸了一半的煙銜進自己嘴裏。冷因幹瞪着他不說話。
宋岳用拇指摩她臉頰的淚痕,問:“這是怎麽了?”
冷因幹咽一口唾沫,撇開他手,說:“別弄我。煩。”
“煩啥?”他收回手。宋岳小臂還包着紗布,只有一只手方便活動,他用被冷因撇開的那只手夾煙,一邊說話一邊吐出白白的煙,“沒吃晚飯?走,回家,我做飯給你吃。”
“不吃。”
“咋啦你?”
還是不說話。
“煩什麽嘛?”宋岳說,“你不告訴我我怎麽安慰。”
“不用你安慰,”冷因別開臉,看向樓下熙攘的人流,“好好的抽着煙也被你搶走了。”
宋岳從口袋裏摸出那包紅塔山,單手娴熟的用指尖一刮,煙盒上的塑料膜就開了口。“祖宗,再給你點一支行不?”
“運動員是不是都不給抽煙?”
宋岳看着她,“你聽誰說的?”
“都這麽說吧。”
“可以。少抽。”
“你為什麽沒當登山運動員?”
宋岳手停住了,将抖出的煙摁了回去。
冷因問:“你登頂過珠峰,認識國家隊隊員,為什麽沒有去當登山運動員?”
宋岳頓了頓,問她:“是誰和你說了什麽?”
“你別管。你先回答我問題。”
“這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的。”
冷因背靠着天臺矮牆,宋岳隔着一個人的距離站在她身前。
他的臉突然變得陌生,一直都很陌生,就和世界上千千萬萬個人的千千萬萬張臉一樣。他不在自己身前的時候,她費盡了力氣也沒法在腦海中勾勒出他的這張臉。
冷因突然感到害怕。倘若有天他不在了,她是不是就會永遠也記不起他的容貌?
冷因又想起江倩那句話,從她那一貫溫婉的口吻中說出,竟帶了些感人至深的柔情:謝靈真的很愛很愛宋岳,所以請你一定要幫助她完成心願。
她從來沒有放棄,宋岳也不能放棄。
“到底怎麽了?”宋岳看着她氤氲的、悲恸的雙眼,将煙盒重新揣回口袋,走上前用一只手輕輕擁住她,“你別哭嘛。”
冷因一咬牙推開了他。沒想到宋岳站得穩得像棵大樹,冷因反而成了那個被沖撞到了天臺邊上的人。她背一下子砸上了矮牆,頃刻間半個身子翻出牆外。
宋岳幾乎在冷因向後仰倒的一瞬間就反應過來拽住了她的胳膊,一個猛拉向自己。冷因像個可憐的橡皮人,在天臺邊緣和宋岳的胸膛之間彈珠般的亂撞。
宋岳手蓋在冷因背上将人緊摟胸前。她背好涼。
“放開我!”
冷因掙脫開宋岳,往後倒退幾步,拖鞋在潮濕的泥地上發出抽耳光似的啪啪聲。背後還是他手餘溫留下的顫栗。
原來陰沉不是天黑了,而是烏雲還未散去。小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
冷因一直退到了了樓梯邊緣,上邊就是他們吃飯聊天的斜坡臺。灰暗的天空下,她才發現這是一面多麽破舊、簡陋的斜坡臺:瓦片鏽得不堪入目、邊緣時不時滴着渾濁的雨水,苔藓不生,雜草枯黃。
而他曾經與另一個女孩相遇、相識的地方,應該常年鋪着大片大片的白雪、擡頭離星星是那麽那麽的近。
兩人對望着,各懷心事,使得一個天臺的距離也變得那麽遙遠。
“謝靈。”冷因動了動唇。
宋岳聽見了。即使沒聽見也看見了,因為紗布下的拳頭攥緊了。
雨下的大了,像永遠淌不完的眼淚。冷因看見碩大的雨淚砸在瓦片邊緣,碎裂成了醜陋的玻璃渣子。她聽見樓底下有人扯着嗓子叫喊着收攤。
她看見天臺那頭的宋岳,本就濕漉的短發此時被吹趴在他臉上。雨水順着臂膀滲進他小臂上的紗布,沒有人記得還未愈合的傷口不能沾水。
“宋岳——”冷因深吸一口氣,在驟雨中接近大喊着說:“你不要放棄!”
☆、第 28 章
窗子緊閉,窗臺上晾着一張紙。
紙是打濕了的、又被踩過幾腳沾滿了污泥的名片。只能依稀辨認出名字和電話號碼。
冷因把名字、頭銜、電話號碼輸進手機,編輯好後一起給宋岳發了過去。
她關掉手機,縮進被子裏。
她問他為什麽沒有當運動員——那她自己呢?她擺出一副看不得他放棄的嘴臉,那樣的她該有多虛僞多令人讨厭啊!
窗外雨聲雜亂,像是混雜了亂石碎粒的沙塵暴。閃電将房間在一瞬間晃得亮如白晝。冷因在等那聲巨雷——這樣的閃電似乎總是伴有折骨般駭人的“咔嚓”聲——可惜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惶惶然終是沒等到那樣破開的雷聲。
半夢半醒中,冷因又憶起江老師家那間琴房。這些年,午後的琴房一遍遍的出現在她夢裏,就好像有意糾纏着她不放一樣,以至于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夢,記不得紗簾是關着還是開着、還是半關半開着,四方琴房的門究竟在哪個角落,陽光是不是從來都明媚得發白。
不過永遠明亮也合乎情理,因為江老師有夜盲症。
江老師有夜盲症的事情沒多少人知道,或許除了他家人以外就沒有人知道了;江老師告訴冷因的時候,是他登山臨行前的一個多月。
江老師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夜盲的原因其實是“視網膜色素變性”。江老師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時候他已經夜盲加重、視野縮小,随時面臨着失明的危險。
他當然沒有告訴任何人,不然也不會有那次出行了。
“任何人”,不包括冷因。
“其實莫文濱第一次帶你來我家彈琴的那天,我剛剛查出眼病。我還記得你彈了一首李斯特改編肖邦的《春天》。《春天》是英皇三級的考級曲目,我那時候正好在做考官,彈的人大多年紀很小。你彈得不及她們好,但是竟然那麽悲傷、憂郁。可能也與我當時的心情有關,我聽完沒忍住走到陽臺淚流滿面。”
“莫文濱和我說,你是孤兒,患有臉盲症。我被打動了。一個小女孩尚且如此,我這麽大的人了又有什麽理由不堅強呢?那時候的你連琴凳都要扒着爬上去,我就這麽看着你從一點點大長到現在……”江老師哽了哽,“很可惜……就快要看不到了。”
那天,江老師告訴冷因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喜歡登山,有次凍傷了手指差點就被割掉了,那時候全家都寄希望在他身上,不得已才放棄了。後來他一路走上專業,雙手都上了保險。
江老師說,他想最後再看一眼雪山。他不是天生的盲人、沒有超常的感官,一旦失明再嘗試登山的話等同于直接送死。
冷因沒有勸說制止,沒有告訴別人,甚至還滿心歡喜的策動江老師去追求夢想。
那一次出行原計劃有兩月之久,從四川到雲南再到西藏,沒想到上天那麽快讓他以生命的代價換取了“一眼雪山”的夢想。
江老師走後,她将自己久藏于密不透風的黑暗的角落裏,不斷地問自己:江老師走是因為自己嗎?江老師走前快樂嗎?什麽是生命?什麽是夢想?如果只能有一個,會選擇生命還是夢想?
縫針後第十日拆線。
拆線那天上午,宋岳是自己一個人去的,還是給他縫針的同一個外科醫生拆的線。
拆完線後,醫生問宋岳是不是退伍軍人,宋岳說不是。
“第一次見7厘米縫針能忍住不打麻藥的。”
宋岳問說:“這樣淤血不是清得快一些?”
醫生點頭說:“快是快,但疼啊。”
離開醫院之前,宋岳在樓梯口遇到了馬軻。是宋岳先看見的馬軻。
其實兩人算不上認識,大概在外省見過幾面(川藏附近,宋岳記不清了),從來沒分在一組活動過,但圈子不大都聽說過對方的名字。
馬軻長了一張大衆臉,瘦瘦的、下巴略方,明明飽經風吹日曬皮膚卻不黑,比同一年紀的男人看上去更為年輕、精神。若不是因為冷因短信提供了心理暗示,宋岳還真想不到會在深圳遇見這個人。
馬軻是來醫院陪人做全身體檢的。馬軻最近正在挑人參加國際登山向導培訓、他合夥的登山俱樂部做贊助,俱樂部在深圳的分公司下有幾位資質不錯的會員,這也是馬軻此趟前來深圳的原因。
馬軻留了宋岳聯系方式,正好也快中午了就問要不要一起吃個飯。就兩個人,宋岳說好。
“當時謝靈跟我說,你打算北坡登頂後就申請運動員?申了沒有?”
“沒。”宋岳說,“北坡沒上去,之後就停了。”
“嗯,我理解。”
馬軻又說:“理解,但是可惜。”
宋岳明白馬軻的“可惜”是什麽意思,因為回想過去三年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感到可惜。
宋岳說:“我停不全是因為她。”
還有15年地震雪崩中死去的夏爾巴同伴,同一年過世的父親母親,那幾年為了登頂花得精光的積蓄。
“那就好,”馬軻點頭,“我知道謝靈那次是接了你的活,好讓你在‘珠峰登頂窗口’*完成北坡。但是你根本不用感到內疚。假使謝靈沒有替你帶隊,她也會去帶別的隊,沒有哪支隊伍哪條線路就一定更安全可靠——登山本就是高風險的運動,無時不刻和死神面對,這點你我都清楚。”
馬軻自然問到宋岳的打算,得知他有歸隊的傾向頗感欣慰——雖然還未驗證,但馬軻相信謝靈說的“天賦”,這一“天賦”絕不僅僅是體格、耐力,而涵蓋了肺活量、血壓、血紅蛋白等諸多因素,加上宋岳是少數民族,從小生活在較高海拔的山區地帶,這些對于登山家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天決條件。
不愧是具有經驗的登山教練,馬軻聽了宋岳的戶外履歷後幾乎立馬就給出了回饋。
馬軻問:“所有這些都在三年以前?”
宋岳說:“是。幾乎都集中在那幾年。”
“停了三年确實有些久……不過這不是大問題。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積累不同的混合路線和攀登方式,不同地形、難易結合,這大概要花上你一到兩年的時間。其間在較低海拔嘗試傳統和非傳統路線帶隊登頂,也能賺些外快,因為短時間內不會得到贊助,”說到這兒,馬軻突然想起問宋岳,“你現在在做什麽?”
宋岳笑笑,說:“也是跑路的。”
臨走前,馬軻說他們正在籌劃下半年一期集中登山活動,幾乎都是高海拔的技術雪山,讓宋岳做好準備。
拆完線意味着結束了效率極低的步行跑單,重拾電動車上綱上線。
仍舊是晚班,仍舊是淩晨三點下班,宋岳三點一到就往冷因那趕——他們自那天分手後就開始了傳說中的“冷戰”。今天拆線、駕車,又完全是意外的遇見了冷因短信裏發給他的人,宋岳希望今晚可以是個“和好”的契機——雖然他并不覺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