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聞家(二)
自那日符谌從聞家回來後,符母的身體每況愈下,到了後頭,竟是連床也下不得了。
符宜之看在眼裏,更是急得夜不能寐,鎮日裏尋醫問藥。走投無路之時,竟是連自己平日裏最瞧不起的神婆也請了來。
符谌心思敏感,偏又早熟。爹娘雖未明說,他卻已經猜到家中怕是出了大事。
果然,沒熬到新的一年,符母在大雪紛飛的十一月,離開了世間。
符母的病早将家中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一點積蓄耗盡,符宜之将手頭緊了又緊,才勉強湊出一個薄木棺椁。還是人家不要的,連漆都沒上完。即便是這樣的容身之所,也是符宜之所能給出的最好的。
最終還是聞家人看不過眼,給他們送了一副新的。
安排完符母的後事後,符宜之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每當得了空,他就會盯着大堂裏符母的靈位。更偶爾的時候,他會看看符谌。而每當符宜之看向符谌的時候,他就會害怕。
他害怕他爹的目光。死氣沉沉,了無生趣。
為了辦後事,符家欠下了不少錢。符宜之為了盡快還上錢,不得不整日在外面打工。符谌也知道家中困難,懂事得很。他人小,便站在凳子上做飯,做出的飯不好吃,填飽肚子卻也夠了。為了省錢,他常做大饅頭。符宜之天不亮就揣着饅頭出了門,而他随後也出門,跟着鎮上其他沒人要的孩子撿垃圾。
日子雖苦,但也有點盼頭。就在符谌以為日子就會這麽過下去的時候,老天爺又開了一個玩笑。
那天他坐在家門口,一邊數着賣垃圾得來的錢,一邊等着符宜之——這是他最近養成的習慣。
當符宜之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中的時候,符谌便站了起來。但是當符宜之靠近的時候,他卻敏感地察覺到不對。
他剛喊了一聲“爹——”,話音未落,就被符宜之抱了起來。
符谌不知所措地摟着符宜之的脖子,不知自己要被帶到哪裏去。但是符宜之似乎并沒有目的地,而是眼神散煥,漫無目的地滿城亂晃。從城南走到城北,再從城東走到城西。路上行人寥寥,都已經歸家去了。只有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将父子二人籠罩在雪中。
一直從黃昏走到天黑,皎潔的月光拉長了符宜之的身影。
寒冬臘月的天氣,符谌年紀又小,在外頭晃了這麽久,早已撐不住,打了一聲噴嚏。這聲音終于喚回了符宜之的神智。他直勾勾盯着符谌,就像是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孩子一般。
符谌開始感到害怕,試探着道:“爹?”
符宜之沒說話,把符谌往懷裏攬了攬,摟得更緊,又跨步邁了出去。
這一次他有了目的地——聞家。
管家開門,見到是他父子兩人,驚訝地“咦”了一聲。
符宜之面帶哀求:“我想見一見聞老爺和聞夫人。”
管家讓他們等一等,随口喚了一個仆人進去通報。他瞧見符谌凍得渾身發抖,将外衣脫下蓋在他身上。
沒一會仆人回來,說是讓他們進去。符宜之謝過了那仆人,跟着管家進了大廳。
一進大廳,還不等聞老爺和聞夫人反應過來,符宜之就已經抱着符谌,跪了下來。
聞老爺和聞夫人大驚失色,連忙站起來想要去攙扶他。符宜之卻仍舊跪在那裏,不動如山。
“符大哥,你這是何意?”聞夫人急得直跺腳。
符宜之将符谌放了下來,示意他也跟着跪。符谌不知發生了什麽,腦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跪了下來。
“聞老爺,內子的事,在下銘感五內,無以為報。若有來世,定當結草銜環。只是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這個孩子。只求二位能收留下這個孩子,在府中做個差應小厮,我也就無憾了。”
符谌敏感地預料到什麽,顧不得聞老爺和聞夫人在場,撲到符宜之懷中:“不要,爹爹——我不要和你分開!不要!”自從娘親去世後,這是他第一次哭。他哭得撕心裂肺,就像是要流盡一輩子的眼淚一般。
符宜之眼中也微微濕潤,卻沒有抱起符谌,而是看着聞老爺和聞夫人,一字一頓道:“請老爺夫人收下這孩子。”他已經無路可走,除了聞家,不知何處安置這孩子。
聞夫人面帶戚哀,道:“符大哥,你放心。從今天起,這就是我們的孩子了。”
符宜之聞言,身子一松:“我明天就把這孩子送過來。”
“不要——不要——”符谌嚎得更兇,“我不要來這裏——我要回家——”
聞老爺道:“為人父母的,怎忍心與孩子分開。符兄,我也是為人父。不若你就跟着孩子一起在這住下。”
符宜之搖了搖頭。除了不願連累聞家之外,他也舍不下自己的妻子。
聞老爺苦勸不下,突然高聲叫道:“永福!”
一個憨厚的小厮便走了進來:“老爺。”
聞老爺道:“你等會叫上李媽,跟着符先生一同到他家去照料。”
符宜之受寵若驚,忙道:“這可如何使得。”
“沒什麽使不使得的,”聞老爺看着他,“讓孩子陪着你吧。”
回去的路上還是只有符宜之和符谌,永福和李媽明天才會過來。符谌已經平靜了許多,但眼眶還是紅紅的,躲在符宜之懷中小聲啜泣。符宜之手中拿着聞家送的燈籠,如行屍般走在回家的路上。
到了家,符宜之搬了兩個小板凳在符母的靈位前,拉着符谌坐了。
“小谌,我和你娘親都是北方人……”符宜之開口,眼神中帶着懷念。
符谌疑惑地看着符宜之,他還是第一次聽到自家爹娘以前的事情。
“你娘親是大家閨秀,出身宦門。她那爹爹在外交部工作,連帶着她也學了不少新潮思想。那時候她爹爹要去外洋,帶着她去,就給你娘親找了個外語老師,就是我。”
“那時候我教她大不列颠語,時日一長,相互愛慕。她出洋之前我對她發誓,等她回來,我定會飛黃騰達,娶她為妻。可是哪有那麽好混呢……我只會讀書,沒有門路,等到她回來,仍舊是一個籍籍無名之人。”
“我沒用啊,可是她卻不願離開,拉着我離開了京城。”他們私奔到了揚城,本以為這裏天高皇帝遠,可以隐姓埋名過上一生。卻沒有想到京城中一個做生意的熟人來到了這裏,将他們的事情宣揚出去。符宜之的教書工作丢了,也沒有人再願意雇傭符母裁剪衣裳。日子一天天艱難下去,不僅僅是金錢上的拮據,更有路人口中的惡語。
可那時候,他們還有對方啊。
符宜之伸出手,摩挲着靈牌上符母的名字,又輕聲道:“我沒用啊……”
符谌已經聽不下去,伸出手抱住了符宜之:“爹爹,我會努力長大的。我會長得像你一樣,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符宜之握住了他的手,苦笑道:“別像我。小谌,別像我。你爹爹是天底下最沒有用的男人,連你娘親都保護不了。”
“不是的,”符谌流着淚搖頭,“不是的,爹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符宜之輕輕搖了搖頭,望着靈牌出神。
大年初一過去,符宜之卻沒有撐到十五。他離開的時候符谌就坐在身邊,嫩小的手掌輕輕搭在他的手上。
“乖孩子,”李媽于心不忍,将他抱了起來,“我們回聞家。”
符谌沒哭,只是麻木:“我想陪着爹爹。”
後事自然是永福和李媽操辦的,聞家也又派了幾個人過去。符谌年紀小,卻堅持跟着他們跑上跑下地操持。一直到頭七過了,他才回到聞家。
聞夫人聞老爺一早便帶着聞羽等候在門口。符谌瞧見他們,二話不說,上前響當當地磕了三個響頭。
聞羽被吓了一跳,上前去拉他:“阿顏哥哥……”
他人小力氣也小,自然拉不動做粗活長大的符谌。符谌看着他,突然道:“少爺。”
聞羽愣在原地,茫然無措地轉過頭去看聞老爺和聞夫人。聞老爺和聞夫人也被符谌這一舉動吓壞了,回過神就去扶他:“我答應過你爹爹的,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的孩子,也是聞家的少爺。”
符谌抿了抿嘴,還是道:“老爺,夫人。”
聞夫人為難地看了一眼聞老爺,聞老爺立馬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說你是聞家的大少爺,你就是聞家的大少爺。聞福,去給大少爺收拾房間,就收拾在小羽旁邊。再叫幾個傭人跟着去伺候,和小羽的一樣。”
管家聞言,臉色登時變得難看,卻不敢反駁。不情不願道:“我這就吩咐下去。”
符谌抿着嘴,一言不發。
他性子倔,認定的事情就不悔改。吃晚飯的時候聞夫人到處找不着他,最後還是管家告訴聞夫人符谌在和下人們一起吃飯。
“夫人您看他哪裏有少爺的樣子,天生就是下人的命。您非給他當少爺,我看是養虎為患。”他家世代在聞府工作,到了他,子嗣艱辛,始終沒有孩子。他不僅将聞羽看做主人,更看做自己的孩子。如今來了個外人和自家孩子搶東西,他自然心生不滿。
聞夫人瞪了他一眼:“這話不許在孩子面前提!”
管家滿臉不情願地閉了嘴。
符谌性子意外地倔強,聞夫人苦勸不動,只得随着他去了。只是囑咐下人,下次不許再讓聞羽上下人的餐桌。
吃完了飯,符谌便回了房間洗漱。他本也想和下人住在一起,聞夫人卻說他住得離聞羽近,可以就近照顧他。符谌想了想,便同意了。
聞家的床鋪比符谌自家的軟和許多,符谌卻睜着眼睛難以入睡。他盯着窗幔上的流蘇,卻忽然聽得耳邊傳來門打開的聲音。
符谌吓了一跳,起身就要看,卻被抱了個滿懷。
“阿顏哥哥。”居然是聞羽。
“少爺。”
聽到這個稱呼,聞羽皺起眉頭:“不要叫我少爺,我不喜歡。阿顏哥哥,叫我阿留好不好?”
符谌猶豫了一下:“阿留。”
聞羽立馬笑了起來,張開手:“阿顏哥哥,抱我上去好不好?”符谌睡的床比聞羽的高,聞羽自己上不去。
符谌将聞羽抱上床,又替他蓋好被子,便欲哄他入睡。
聞羽突然道:“阿顏哥哥,我聽爹娘說你家人都沒有了。”
符谌身子一僵,許久才道:“嗯。”
聞羽看出他難過,卻不知道怎麽安慰他,笨拙地抓着他的手:“阿顏哥哥,以後我做你的家人好不好?這樣子你就又有家人了。”他盡力地靠近他,想要給他安慰。
冷風中,只有懷中的溫度格外真實。符谌低着頭,悶聲道:“好。”
聞羽甜甜笑着:“一言為定哦,阿顏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