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六角亭裏的決鬥
葉開醒過來的時候,口很幹,而且胸口還有一點點悶悶的痛,他知道這是被迷藥迷倒
後,醒過來時一定會有這種現象。
剛醒過來時,他的頭還有一點昏昏的,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依稀記得他是怎麽
倒下的。
就在枯井裏,地道盡頭的那一間密室裏,當他知道在裏面等待他的是荊無命時,他就知
道今天一定有場苦戰了。
“我明知道不是你的敵手,但我今日還是非和你交手不可。”葉開淡淡他說:“普天之
下,又有幾個荊無命?今日我若不與你交手,他日再想找你這樣的對手,只怕是永遠也找不
到了。”
——每個練武的人,武功練到巅峰時,都會覺得很寂寞,因為到了那時,他就很難再找
到一個真正的對手,所以有人不惜“求敗”,因為他覺得只要能遇着一個真正的對手,縱然
敗了,也是愉快的。
但荊無命知道葉開此刻的心情卻不是這樣,他之所以要與荊無命決鬥,是為了李尋歡。
今日葉開若不戰而退,那麽就代表“小李飛刀”已經輸給了荊無命。
這麽做不但有辱師門,也對不起葉開他自己。
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個道理葉開早就已從李尋歡的教誨中得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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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今日他縱然會死,他也必須迎戰荊無命。
密室沒有風,卻已彌漫了殺氣。
劍未出鞘,劍氣已襲人,密室裏充滿了蕭殺之意。
荊無命那雙死灰的眼睛,始終盯着葉開的手,他知道這是一雙可怕的手。
葉開此刻已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的臉上已不再有玩世不恭的樣子,一雙明亮的眼睛已
發出了一種耀眼的光輝。
這幾年來,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劍,韬光養晦,鋒芒不露,所以很少有人能看到
他燦爛的光華。
此刻劍已出匣了。
葉開的手一伸,手裏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無虛發的小李飛刀。
小李飛刀的可怕之處,就在它還未發出的時候。
刀一出,就已沒有什麽可怕了。
因為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殺氣更濃。
荊無命反手拔劍,平舉當胸,目光還是不離葉開的手。
劍鋒上的光華似乎比刀的光華還要來得耀眼,劍氣也更濃。死灰色的眼睛裏,本來只有
一片空洞,一片死亡。可是現在卻忽然間有一絲迷惘、一絲驚恐。
這種轉變,當然是逃不過葉開的眼睛,他正奇怪在高手決戰時,荊無命怎麽會忽然有這
種眼神露出?這絕對是要命的疏忽。
可是接下來的情形,卻更令葉開吓一跳,他看見荊無命突然閉起了眼睛,人也跟着倒了
下去。
這是怎麽一回事?正當葉開感到吃驚時,他的眼裏也突然出現了一絲迷惘、一絲驚恐、
還多了一份明白。
他終于知道荊無命為什麽會有這種現象,原來有人在他們靜靜對陣時,悄悄地放進了無
色無味的迷香。
所以荊無命才會倒下,葉開當然也倒下了。
在他倒下之前,他只想到一個問題,是誰放的迷香?為什麽要這麽做?二醒過來,頭有
點昏沉沉的,葉開想伸手去按按頭,才發覺自己居然無法動,再一運氣,內力居然無法貫
通,這時他才知道自己被點了穴道。
等眼睛和思想能适應環境時;葉開才發覺自己躺在一間很奇怪的房間裏。
這裏的燈光很亮,卻很柔,但是卻看不見任何一盞燈。
沒有燈,怎麽會有亮光?這麽亮這麽柔的光是從哪裏發出的?葉開是躺在一個用水晶做
成的長臺子上,水晶長臺旁有很多個小形的臺子,有的小臺子上擺着各式各樣的小刀。
有的小臺子上放着好幾十罐瓶子,瓶子裏有的裝着粉未,好像是藥粉一類的東西,有的
裝着液體,五顏六色都有。
有一個小臺子上面的東西,葉開看不出它是做什麽用的,它的底部是一個球形的水晶瓶
子,下面用火在燒着,瓶內的液體燒滾,水蒸氣上升,順着瓶子口的水晶管子繞圈而轉,然
後經過一個水槽,再凝成水,滴入另一個球形瓶子。
這些瓶瓶管管的,是做什麽用的?葉開看不出來,只好再望向其他的地方,他又看見了
四個比較小型的放着血紅色的液體的櫃子,上面依然寫着“第一型”、“第二型”、“第三
型”、“第四型”。
看完了屋內這些奇奇怪怪的物品後,葉開發覺這個地方所有一切都是那麽的純淨、規
律、甚至冰冷、寂寞,空氣中更是充滿了藥味。
這是一間做什麽用的房間?裏面為什麽放着這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這些東西的用途又
是什麽呢?這些問題一直回繞在葉開剛清醒的腦子裏,正當他想将這些問題歸納起來時,他
忽然聽見“吱吱”的聲音。
他一轉頭,就看見發出聲音的牆壁上,突然出現了一扇門,然後他又看見一個……不,
一只猴子走了出來。
不,不是猴子,是人!
真的是人!
是人的頭,猴子的身體。
人頭猴身。
葉開傻住了,這一次他看見的是真正的人頭猴身的怪物,并不是像上一次見到的那一種
剃光了頭發的猴子。
世上真的有這種猴子嗎?它應該算是人?或是猴子?三看着這個……這個它走人,看着
它将手裏捧的血罐放到寫着“第一型”的血櫃裏。
葉開實在忍不住地問:“你……你是人?還是……還是猴子?”
“人?猴子?”它居然會發出人的聲音,會說話:“我是人嗎?”葉開在它的臉上看到
了一種很深邃的悲傷。
“世上有我這樣的人嗎?”他看着葉開,悲泣他說:“我是猴子嗎?世上有我這樣的猴
子嗎?”
葉開說不出話來了,他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他不知道“它”究竟應該算是人?還是只猴
子?它那悲痛的臉上突然出現一種惡毒、滿足的眼神,它就用這種眼光看着葉開。
“快了,很快地你也會嘗到我的滋味。”它的聲音裏居然含着一種殘酷的意味:“再過
不了幾天,你就會變成我這個樣子。”
“變成你這個樣子?”葉開笑了:“難道有一個人會一種神奇的魔術,他只要用手一
指,就忽然間将我變成了你這樣子?”
“他沒有神奇的魔術,可是他有一雙神奇的手。”它說:“在這一間屋子裏,用他那雙
神奇的手,不出三天,你就會變成我這個樣子了。”
神奇的手?這間屋子?不出三天?就可以變成了那種“人頭猴身”的猴子?怎麽可能?
葉開不相信,直到它走出很久後,葉開還是不相信它所說的事。
既然不相信,就不要去想它了,所以就在葉開剛要“既來之,則安之”地閉目養神時,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很遙遠很遙遠的一個西方國度裏,有一些智者可以用一種很神奇的醫術,将人身
上已腐敗的器官切除掉,然後再換上新的器官。
——這些新換上的器官,是由別人身上切除下來的。
神奇的醫術?難道這種“人頭猴身”的猴子,就是由這種神奇的醫術所造成的嗎?難道
這種神奇的醫術已傳入了中土?四天亮了。
寂靜的夜晚已消失在拉薩的晨曦中。
吵雜的街道又開始一天的活動了,晨霧從大地升起,彌漫于人來人往的長街。
傅紅雪穿好衣服,走出“少來客棧”,将自己投入那喧嘩的人群,步向那“不可知的未
來。”
“你是不是從明天才開始調查?”
“是的。”
“是不是從葉開失蹤的地點查起?”
“不是。”
“不是?為什麽?葉開在那個地方失蹤,本就應該從那個地方查起。”
“能讓葉開失蹤的,絕不是普通的人,他一定不會在葉開失蹤的地方留下任何線索讓我
們去追查。”
“所以去了那個地方也是白去?”
“是的。”
“那麽現在我們要從哪裏查起呢?是不是‘猴園’?”
“是的”
“好,那麽明天一早我就來帶你去。”
“不用”
“不用?你難道要自己一個人去?”
“對。”
“為什麽?”
“因為我不喜歡和女人一起辦事。”
這些是蘇明明昨夜離去前,和傅紅雪的對話,最後蘇明明當然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
“猴園”。
“猴園”的大門居然是開着的,在陽光下看來就仿佛是一個熱情的主人張開雙臂在歡迎
客人的來到。
難道他們己知道今天會有人來?難道他們開着大門就是為了等傅紅雪?這些問題傅紅雪
連想都沒有想過,就從開着的大門走人“猴園”。
廣大的前院裏有小橋流水,有假山長亭,有奇花異草,有各式各樣的泥塑動物,就是沒
有人。
沒有人沒有聲音,一切都是死寂的。
通過小橋,在花霧深處有個梁棟欄杆精美的的六角亭,青翠的石子路,由小橋穿過花
叢,接上綠草如茵的草坡,草坡盡處就是六角亭。
走上小橋,傅紅雪就發現這廣大的院子裏并非沒人,在那花霧深處的六角亭裏此刻正有
一個人在吸煙。
一個小小的老人在吸着旱煙,火光忽明忽滅。
傅紅雪忽然發現這點火光明滅之間,有一種奇異的節奏,忽而明的時候長,忽而滅的時
候短。
忽然間,這點火光亮得好像一盞燈一樣。
傅紅雪從未看到一個人抽旱煙,能抽出這麽亮的火花來。
走過小橋,踏上石子路,這時長亭裏的火光突然滅了。傅紅雪已停住了腳步。
他仁立在石子路上,注視着六角亭的老人,這時他才看清六角亭的抽煙老人就是曾在萬
馬堂刺殺過他的追風叟。
看了很久很久,傅紅雪才緩緩踏出左腳,然後右腳再緩緩地跟上,緩緩地走上了六角
亭,靜靜地站在追風叟面前。
追風叟仍穿着那件已洗得發白的青布袍,正低着頭坐在亭子裏的石椅上裝旱煙,似乎全
未發覺有人來了。
傅紅雪也沒有說話,低着頭,将面目全都藏在六角亭的陰影中,仿佛不願讓人看到他臉
上的表情,但他的眼睛卻一直盯着追風叟的手。
觀察着老人的每個動作,觀察得非常非常仔細。
追風叟自煙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煙絲,然後又取出一柄火鐮、一塊火石。
他的動作很慢,但手卻很穩定。
取出火鐮火石後就放在桌上,然後又取出張棉紙,搓成紙媒,再放下紙媒,取起火鐮火
石來敲火。
直到這時,傅紅雪才忽然走了過去,拿起石桌上的紙媒。
紙媒搓得很細、很緊,紙的紋理也分布得很均勻,絕沒有絲毫粗細不勻之處。
傅紅雪用兩根手指拈起紙媒,很仔細地看了兩眼,才将紙媒慢慢地湊近火鐮和火石。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紙媒已被燃着。
傅紅雪慢慢地将燃着的紙媒湊近老人的煙鬥……在過了前院後,經過一扇月門,穿過花
徑,在花徑盡頭有紅牆綠瓦數楹,有小樓一角、在小樓裏有一個老人、一個女人。
老人是“猴園”的主人王老先生,女人卻是金魚。
小樓是用堅實而幹燥的松木板搭成的,沒有漆,有一個小小的窗戶。
金魚坐在小樓裏的一張木椅上,看着王老先生。
她覺得很奇怪,她一向認為自己是絕頂聰明的人,這世上少有她不懂之事,可是她現在
卻看不懂王老先生在幹什麽?王老先生站在這小樓裏唯一的一個小窗前,手裏拿着個大圓
筒。
一個大約有兩尺長的大圓筒,粗的一頭比酒杯粗一點,細的一頭比酒杯細一點。
王老先生站在窗口,閉起了左眼,把這個大圓筒比較細的一頭讨在右眼上,把這個大圓
筒比較粗的一頭對住小窗外。
他就這麽站在那裏,保持着這種姿勢,已經站了很久,他一向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臉上除了慈祥之外,一向很少有什麽表情的。
可是現在他臉上卻有很多種表情,就好像能從這個大圓筒裏看到很多能夠讓他覺得非常
有趣的事。
就好像一個小孩子在看萬花筒一樣。
王老先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個大圓筒當然也絕不會是萬花筒。
金魚實在看不出他在看什麽?也想不到他在幹什麽?王老先生忽然回頭對她笑了笑,忽
然把手裏的大圓筒遞給她:“你也來看看。”
“看什麽?”金魚問:“看這個大圓筒?”
“是的。”王老先生笑着說:“我保證你一定可以看到很有趣的事。”
大圓筒是用金屬做成的、,做得極精致,兩頭都鑲着手工極精妙的黃金花紋,看來元疑
是件極貴重的東西,卻又偏偏看不出它有什麽用?王老先生要金魚用他剛才同樣的姿勢拿住
它,用兩只手拿住它的前後兩端,舉在右眼前,對準窗口,閉上左眼。
“我知道你是個非常非常聰明的女孩子。”王老先生微笑:“可是我保證你一定想不到
你會從這個圓筒裏看到什麽事的。”
金魚果然想不到。
她做夢也想不到她會從這圓筒裏看到兩個人。
看到一個老人、一個年輕人。
她當然認得這個老人就是追風叟,可是她從來也沒有見過那個年輕人。
年輕人一臉冷漠的樣子,一雙很亮的眼睛裏,卻有着很深根深的無奈和哀傷。
圓筒的中間是空的,兩頭卻嵌着一種仿佛像是水晶的透明物。
金魚舉起這個圓筒,把較細的一頭對準自己的右眼,把較粗的一頭對着窗外,然後這兩
個人就忽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金魚差一點吓得将手中的圓筒掉在地上。
“這是什麽?”她問的是她手裏的這個大圓筒。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王老先生說:“這是從西方一個比英吉利國更遠的國度得來
的,到目前為止,這種東西還沒有名字。”
“哦?”金魚又看着手中的圓筒。
“這種東西以前從來都沒有傳入中土,到目前為止,除了我之外,只有你看見過它。”
“哦?”
“可是現在它已經有了一個名字。”王老先生得意地微笑:“因為就在剛剛我已經替它
取了一個名字。”
“什麽名字。”
“我本來準備叫它千裏眼鏡。”王老先生說:“可是這個名字太俗,而且聽起來好像是
神話中的法寶。”
他指着金魚手中的圓筒,又說:“這不是神話,這是真真實實的東西,它唯一的用處,
就是能望得很遠,所以我決定正式為它命名為‘望遠鏡’。”
“望遠鏡?”金魚說:“這是個好名子。”
“這樣東西也是個好東西。”王老先生笑着說:“好東西和好名字都一定可以流傳千
古。”
小樓和六角亭的距離很遠,可是金魚可以從“望遠鏡”中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的動作她
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這‘望遠鏡,裏所看到兩個人,老的我當然知道是追風叟,可是另外一個人是誰
呢?”金魚雖然在說話,眼睛卻看着“望遠鏡”。
“傅紅雪。”王老先生說:“另外一個人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
金魚雖然沒有見過傅紅雪,可是她卻從葉開和蘇明明的口中聽過的。
她也知道傅紅雪是個什麽樣的人,卻想不通他怎麽忽然來到了“猴園”呢?“他怎麽會
來這裏?”
“為了葉開。”
“他怎麽會知道葉開已失蹤了?”
“當然是你的好朋友蘇明明去通知的。”
“可是她頂多也只知道葉開失蹤,怎麽會知道葉開在‘猴園’呢?”
“她不知道。”王老先生說:“可是傅紅雪一定想得到。”
金魚還在繼續用圓筒看着傅紅雪和追風叟。
“他們在六角亭裏幹什麽?”
“在決鬥。”
“決鬥?”金魚問:“我看不出,他們好像是一個在點煙,一個在抽煙而已。”
“在你看來他們只不過在點煙而已。”王老先生笑了笑:“但實際上他們卻在做一場驚
心動魂的決鬥。”
“哦?”
“你看那根旱煙管只有兩尺長,現在追風叟的手距離傅紅雪已不及兩尺,只要傅紅雪點
煙的手稍有不穩,神智稍有松懈,追風叟立刻就會出手。”王老先生說:“只要他一出手,
他随時就都可以襲擊傅紅雪身上的任何一處穴道。”
“那麽他為什麽還不出手呢?”
“他現在還沒有出手,只不過在等待機會而已。”王老先生說:“只不過傅紅雪好像不
會給他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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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邊城刀聲》第五部 刀裏的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