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番外:年少舊夢
一
鬼道一途向來詭異難測, 所以反噬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快到楚燎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到什麽痛苦, 就徹底陷入了仿佛無法透進任何光的黑暗中。
無聲無息,無知無覺, 無憑無依。
楚燎感覺自己現在仿佛是天地間一縷游魂,也許就這樣沉溺于看不到邊際的黑暗之中,再也找不到出口。
有個聲音從遙遠到沒有盡頭的黑暗中遠遠傳來,又飄渺又空洞,卻在楚燎耳中顯得無比清晰。
“累了嗎?”
……嗯。
“還要堅持多久呢?”
……不知道。
“那麽, 可以放棄了吧?”
……不,還不行。
“真的不可以嗎?”
不可以。
在最後做出這個回答的時候,楚燎終于在盡數被黑暗覆蓋的世界中,看到了一點微光。
那光微弱卻溫暖,就輕輕停在他面前不遠處, 只要一伸手便能将它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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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實際上,楚燎也确實伸出了手去。
——抓到了。
微光落入楚燎掌心的一剎那, 忽然透出許多道更為明亮的光芒。帶着絢麗而柔和的色彩, 将楚燎眼中的黑暗盡數填滿,化為一大片紛飛的桃花雨。
二
楚燎仰頭看觀劍閣高臺之上的人。
那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着一襲碧衫, 随意倚坐在玉砌的欄杆上, 發梢從臉頰兩側垂下,映得一雙桃花明眸更潋滟不可方物。許是發現了有人在盯着他瞧,少年忽然偏過頭, 朝楚燎微微一勾嘴角。
一時間,楚燎眼前仿佛是在冰天雪地裏開出了一簇明豔桃花,再看不見別的東西。
即使滿山遍野的灼灼桃夭,也不如他明豔。
彼時楚燎也不過才二十歲出頭,正執劍站在論劍臺上,腳邊是不知道第幾個落敗于他的同門。
少年歪過頭,看着楚燎眨了眨眼睛好像在想些什麽。
那一刻的四目相對中,時間仿佛因此凝固,直到少年忽然單手撐着圍欄,從觀劍閣上輕輕一躍——
衣袂翩然,如同一只掠水驚鴻般落到了楚燎面前。
只是他開口的說話卻不如動作柔和,少年微微一擡頭,說話時帶着楚燎最愛的那份矜傲:“來和我打一場。”
“好。”楚燎從未敗于同輩之手,幾乎是馬上就應了下來。
那一年長劍玉笛,光影交錯,在論劍臺上驚豔了無數人。
三
“阿燎。”熟悉起來之後,葉麟硯總是用這樣帶着七分笑意三分孩子氣的聲音叫他。
那清脆又俏麗的少年音色,總是讓楚燎在第一瞬間就能聽出來是誰。
比如說現在,楚燎原本是從內宗的林間經過,卻忽然被一桃枝勾住了發梢。桃花瓣散落在頭頂,楚燎不得不停下了腳步,然而還沒等他擡頭,便聽見了葉麟硯沒壓住的笑聲伴随着那兩個字傳進了耳中。
看到了罪魁禍首掩映在桃樹間的那張臉時,楚燎原本準備好的訓斥,一瞬間便只能煙消雲散。
對于葉麟硯,楚燎從來都發不出火來。
不過葉麟硯雖然有時候玩心重,但也是有分寸的。他一時興起拿桃枝勾了楚燎的頭發,這會兒便跳下樹來幫楚燎仔細解開了。就連那散落在發間的花瓣,也一一撚出來,又幫楚燎将有些散亂的發絲重新弄好。
“好了。”葉麟硯收回手的時候,語調末尾帶一點小小的尾音,仿佛小爪子一樣撓在楚燎心口上。
“不是回水月宮去了嗎?”楚燎問,“怎麽這麽快又過來了。”
葉麟硯伸手輕輕撓了撓臉頰,眼神忽然飄到一旁去了:“嗯……被我師兄趕出來了。”
“你又幹什麽事情了?”楚燎深邃的眼中眸光一柔,忽而勾起一抹笑來。
“沒有沒有,我就是去翻了下宮內私藏的典籍而已。”葉麟硯趕緊擺了擺手,順口就把話題拐到一邊去了,“诶我跟你講,我在書上看到了幾個關于兵器鑄造的古方,下回出去游歷的時候可以順路去收集收集材料。”
“好啊,你高興就行。”楚燎連緣由都沒問,就笑着點了點頭。
四
這一趟游歷從太微劍宗啓程,先到金麟王朝北境,再途經東海鲛巢,最後從西山昆侖離開的時候,葉麟硯已經心滿意足的收滿了需要的材料,而時間也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但是跟楚燎呆在一起的時間,并不會讓他覺得漫長。
回到瑤山水月宮之後,葉麟硯抱着那一堆材料和之前找到的古方,居然真的開始研究起怎麽鑄造兵器了。
而楚燎的态度向來是縱容的,自然也不會攔着他。
不過等到一段時間之後,葉麟硯帶着兩件新鑄的兵刃重新出現在楚燎面前的時候,楚燎卻有點後悔當時由着他去了。
麟血鑄劍,或許能造出神兵利器,但楚燎卻只覺得心疼。
即使葉麟硯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在意,甚至還因為鑄劍成功很是開心,但楚燎卻覺得葉麟硯手腕上那一道已經愈合的淺淺傷疤,依然刺眼。
“诶別在意這點小事好吧,只是稍微摻了點血進去,我心裏有數的。”葉麟硯伸手将衣袖往下一拉,将手腕上的完全遮住,然後把那把新鑄的長劍塞進了楚燎手裏,“你以前那把劍,總算是可以換掉了。”
楚燎心中一動。
他之前的那把劍上,有一道很小的裂紋,小到只有對着亮光才能勉強看到。雖然說基本不影響什麽,但終究是有了瑕疵,一般來說早就該換掉的,但楚燎卻一直用着。
因為拿到裂紋是他和葉麟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那一場比試中留下的見證。
楚燎輸了葉麟硯半招,劍上也多了那麽一條不起眼的裂紋。
他本來以為這算是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小秘密,卻不知道葉麟硯何時開始把這件事情也記在了心上。
那把嶄新的長劍在手中,明明觸感冰涼,卻仿佛在楚燎心中燒起了一簇火。
“對了,明天攬星閣又開燈會了,一起去啊?聽說他們給我在墜星湖裏立了座石像,正好順便去看看。”葉麟硯眉宇間神采飛揚的朝着楚燎,發出了一條仿佛帶着微甜味道的邀請。
五
無論哪一年的燈會,總是同樣的熱鬧。
更別提葉麟硯和楚燎這兩個人,本來就是名聲在外,樣貌氣質又皆是一等一好。若是像尋常人那般直接出現在燈會現場,怕是會被堆起來的花燈給埋了。
這并不是無理由的擔心,而是這種情況之前已經發生過一次了。
所以這次葉麟硯剛一進場就給自己帶了個面具,然後順手給楚燎也扣上一個。
“哎,他們怎麽把湖心的石像給沉下去了。”葉麟硯看着空蕩蕩的湖心,語氣裏有點遺憾的樣子。
楚燎看着葉麟硯腦袋上那個小狐貍似的面具,覺得真是可愛極了:“看什麽石像,看你就好了。”
“那怎麽能一樣呢,你天天能看到我,又不能天天看到石像。”葉麟硯小聲說了一句,似乎還是對沒能看到自己的石像頗有怨念。
楚燎只是笑:“就這麽想看?”
“當然想啊,這可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嗯不對,說不定以後還有。”葉麟硯歪着頭想了想,又改了下口。
“那就去看吧。”楚燎伸手将葉麟硯的面具揭開小半,塞了顆海藍色的珠子到他唇間,“上次在東海拿到的鲛珠,正好派上用場。”
六
楚燎接任內宗宗主之後,就照着玄幽境中的那座玉質洞府,在內宗山巅的玉脈之中開鑿出了“暖玉生煙”,作為自己的居所。
當葉麟硯将整個暖玉生煙逛了一遍之後,站在那面似乎有些眼熟的玉牆前面,忽然就想起來了:“我就說怎麽好像有點眼熟,你這是……?”
話還沒說完,葉麟硯就感覺背上忽然一暖,貼上了暖玉所制成的牆壁,之後整個人都變成了和楚燎面對面姿勢。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和楚燎第一次親吻那樣。
但這一次,吻不再那麽青澀,而是充滿了彼此之間的熟悉和熾熱,雙唇似乎一旦相觸,就再也不願停下某種渴求。
欲望和愛意都并不隐秘,一切都順理成章。
在暖玉升起的霧氣之間,暧昧而迤逦。
七
分別前的那一天,楚燎靠在太微劍宗年紀最老的那顆桃花樹下,而葉麟硯則躺在他膝蓋上,看着陽光從茂密的花瓣之間灑下來,照出一片斑駁的影子。
葉麟硯擡起手,把那枚流光溢彩的鱗片放在了楚燎心口前的地方:“下次見面之前,若我尋得機緣成了仙,一定回來先讓你見識見識。在那之前,你可要加油咯?”
“我一定會追上你的,很快。”楚燎俯身輕笑,伸手撩開葉麟硯額前被吹散的發絲。
或許是覺得那指尖輕輕的觸碰有些癢,葉麟硯伸手去抓楚燎的手。
然後兩個人的手就這麽自然而然的握在了一起,相視一笑。
八
不要在繼續下去了。
到這裏就好了。
時間就那天停住好嗎?
楚燎掌心的微光又一點點暗淡下去,仿佛回憶完那些美好的時光之後,耗盡了全部力氣般幾近熄滅。
依舊看不到盡頭的黑暗彙總,冰涼的水滴從楚燎臉頰上劃過,最後也不知道落到了何處。
他死死抓住手中那并沒有實體的微光,仿佛抓住湍急水流中最後一根稻草,仿佛只要一松手,那些痛徹心扉的絕望記憶便會卷土重來。
“阿燎。”
那個熟悉卻太久沒有聽到過的聲音出現時,楚燎感覺全身都在震顫,手中的微光似乎感受到了他劇烈的情緒般,忽然又亮了起來。
“阿燎,醒來了。”
光芒漸漸延伸出去,将那冰冷又絕望的黑暗驅散。
楚燎用力的擡起手,終于再次抓住了那只稍微有些涼的手。
九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楚燎和葉麟硯的聲音同時響起,說的話都是那麽相似。
仿佛是時光聽到了楚燎的請求,回到了那以天的桃花樹下,兩個人緊緊相握的手從來都沒有分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