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希德落到一塊岩石後面,冰雪堆到他的兜帽裏。渙散的意志中,他努力提起精神,但沒有任何光元素再次響應他的召喚,仿佛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将他與外界隔斷了。
他感覺到心頭像被貼在烙鐵上似的滾燙。他用小刀将衣服裁開,看到胸膛上浮現了一個刺眼明亮的光明咒印。
是克拉拉。
他幾乎在一瞬間得出了始作俑者的名字。
希德不記得他是怎樣得到這個印記的,聖院裏的人只有在他晨禱時才會有種下咒印的機會。
精靈女皇低頭,往昏倒的助祭胳膊上輕輕一碾,助祭痛呼着清醒過來。
他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到克拉拉站在眼前,收拾好着裝,傲慢地擡起腦袋。
“早安,閣下。”教皇道。
助祭聽出了人類語氣中的諷刺,從鼻子裏哼出一團熱氣,如同一個在冰原裏抽雪茄的大兵:“我說過,你得早些把他弄到這兒來,否則也不會出這麽多幺蛾子,若不是大祭司舍身取義,希德·切爾特早就逃得連影子都不剩了。”
教皇摩挲着權杖上的紅寶石,不置可否。
“住口。”精靈女皇,“如果不是克拉拉冕下出手救援,光明之種才會在我們眼皮底下溜走。”
助祭還想申辯,卻被女皇瞪得一驚,只能滿不情願地低聲給克拉拉道歉。
克拉拉不以為意。他權杖上的寶石忽而一亮,一條血色的細繩在他與希德之間形成。
克拉拉一點點地收攏繩索,希德被紅繩拖拽到衆人面前。他的頭發與衣服的褶皺裏被塞滿了冰冷的雪。
他從教皇身後的人群裏看到了十大主教,以及霍華德和聖騎士團的其他成員。
希德把臉偏到一旁,過了一會兒,又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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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向霍華德時嘴角稍翹了一下,然後,他微笑的弧度迅速消失了。
“我以為你們是援兵。”他的聲音輕不可聞。
站在人群裏的霍華德低垂着頭。
克拉拉:“我代表聖院對你表示道歉。不過我很驚訝,你居然能這麽平靜地接受一切。看來,切爾特和帝國學院的老師似乎把你教得不錯。”
教皇沒有提及光明聖院主教的名字。
他知道,聖院只會讓希德·切爾特學習提高魔法素養的書籍,以及教他如何以光明聖子的身份冰冷地俯瞰子民。
“不要在我面前提切爾特,”希德道,“我能給你們帶來什麽?”
克拉拉不會毫無征兆地背叛聖院與人類,霍華德更不會。
唯一的可能,是希德自己被推向了聖院的對立面。
也許是心裏還有一丁點愧疚,克拉拉暫時還不想與這個在聖院裏生活十幾年的孩子對話。
反敗為勝的精靈助祭興高采烈地接過了話頭。
“不是我們,是全大陸,”他蹲下身來,正如天空都會時在光明聯盟前那樣滔滔不絕地論述,“你應該榮幸。你的死會換來全大陸的安寧,你的背叛也會被偉大的普魯維爾遺忘。”
助祭很有成為演說家的天賦,但他的描述過于缥缈,希德并不能清楚理解他的意思。
“你将成為普魯維爾的祭品。”女皇轉頭瞥向助祭,“把我們同聖院的傳訊集給他。他已經逃不出聖院的掌控,有資格得知真相。”
助祭嗤了一聲,從空間指戒裏掏出一塊紫水晶,像扔垃圾似的丢到希德眼前。
“看看吧,小可憐。”
克拉拉估量有着光明神留下的咒印,希德不能逃到哪裏去,便松開了繩索。
希德從地上坐起來,拾起紫水晶。
紫水晶記錄的是聖院與精靈族祭壇的所有通訊,最早記錄的信息遠在薩爾帝國建國以前。
早在人類擁有最初的公侯貴族、戰國混戰的歷史以前,聖院的教堂就已然矗立在這座大陸之上,俯瞰人類王朝的演變。
如今的黑暗神并非第一代的神族。神族曾殺死過他一次。
在蒂亞戈山嶺的神跡結界裏,生長着第二棵世界樹。
那原本是精靈族的聖地。世界樹是神族都歆羨的至寶。在古老的某一日,普魯維爾為了消滅來自深淵的異敵,對精靈族降下神谕征用母樹。作為回報,他給予了精靈一根能夠成活的世界樹新枝以及光明咒術。
雪原精靈的先祖這才舉族遷徙,來到了大陸上海拔最高的西方世界。
起初,精靈們并不知道普魯維爾使用世界樹目的何在。
直到萬年之前,繼黑暗神受弑後,神族開啓了不斷消失的神隐時代。
恐懼在普魯維爾給予精靈的第二道神谕時達到巅峰。
光明神宣言,那名繼任黑暗神神格的新神只是當時他憑借世界樹的力量打入深淵的魔物。想要重新封印那頭将給大陸帶來災禍的怪物,需要精靈再次提供協助。
但新育成的世界樹并不足以提供充分的力量,何況那只怪物在經歷多年的成長之後,其強大已不能與昔日相提并論。
根據普魯維爾的指引,精靈們與人類建立聯系,并開始尋找流落在大陸上的光明之種——能夠天生溝通光元素的天賦嬰兒——以成年的光明之種作為祭品,普魯維爾便能回到巅峰,得到殺死深淵之主的力量。
光明聖院接下了這個艱難的使命。教皇與主教派出使者,在大陸各處搜羅光元素親和力極高的嬰兒,以光明聖子的名義送到普魯維爾的跟前。
在此以後的事……基本上就如同希德所聽聞的那樣,這些年來大陸上所誕生的光明之種只有他一個人。
在希德看完紫水晶中所記錄的訊息的時候,他已經被重新帶回聖院,關進了祈禱之間。
前去抓捕光明聖子的人唯有十大主教和教皇,以及少數對此事知情的騎士、牧師。
希德收起水晶。
他明白了。光明聖院做着與黑暗公會同樣的事。
克拉拉就是為了這個秘密,而處死了即将揭露真相的仙女教母。
教皇将閑人屏退,囑咐幾名聖騎士把守大門。主教們則用聖水與牛角、魔法粉末在地上繪制出一個禁閉結界,以确保光明聖子無法從祈禱之間溜出去。
假使希德逃跑,他們一個都別想活。
克拉拉說:“直到父主降下神谕之前,你都得呆在這裏。”
“那您恐怕永遠都等不到了。普魯維爾早就死了。”希德冷哼,“他被黑暗神殺了,屍骨還留在光明神殿呢。”
克拉拉收起牽在希德手上的繩索,不以為然道:“荒謬。父主是無死無滅的,他無法被殺死。假如這個消息是真的,你怎麽會不借此攪亂我們的視聽?”
希德突然笑了。
“你笑什麽?”
“我明白了。像您和您的屬下,看似光明正大,實則愚蠢。”
克拉拉皺起眉頭,他發現光明聖子叛逆過了頭。
這該是帝國學院校長的責任。
數十年前,他的老夥計向國會提議,讓每一任光明聖子在正式就任前都得到帝國學院念書。
如果不是這個提議,如今希德·切爾特應該是個沉默寡言、令他人畏懼的傀儡,甚至得知真相後會聽天由命地坐在這裏,受他擺布。
希德打斷他的思緒:“我要求和魔法塔與帝國學院直接對話。”
克拉拉眉宇間的皺紋更深了。
他知道希德企圖借助這兩方勢力對自己施壓。
光明聖子是帝都的公衆人物。假如他長期失蹤,魔法塔與帝國學院必然不會坐視不理。
屆時,如若真相被意外洩露,必定會引起更大範圍的動亂。
外界的幹涉比希德想象之中更快到來。
他的話音落下不久,聖仆敲響了門扉:“陛下,魔法塔主人與帝國學院校長在門外請示。”
克拉拉揚聲:“讓他們等一會兒。”
教皇回過頭,凝視坐在地上的光明聖子。
他眯起眼睛,雕花窗的陽光灑在他的白色絨袍上,這使得他更像一條飽經滄桑的狐貍。
“希德·切爾特,在我出去和他們兩個人見面之前,收起你心裏的暗笑。”教皇用手杖敲打地面,“沒錯,聖院的行動瞞不住那兩個老奸巨猾的家夥。所以我提前用通訊水晶把事實真相告訴了他們——”
希德一驚,他猛地擡頭看向教皇。
克拉拉漫不經心地問:“——你不妨猜猜看,他們會選擇哪一方的正義?”
侍從将大門拉開,教皇在衆人的簇擁下跨出房間。
霍華德看了希德一眼,在希德跟前放下一顆水晶球。
“您也不相信我?”希德問。
老人一反常态,沒有回希德的話。
他将幾點魔素注入水晶球,球體內幻化出光明聖院大殿的場景。
教皇将外出時穿着的鬥篷換下,穿上禮袍,方才走下大殿,迎接兩位等待多時的貴客。
魔法塔主人一見到克拉拉那張刻滿褶子的臉,便道:“事先聲明,我只是陪老夥計來這裏見你一面,以防你們兩個打起來。我對克拉拉的舉措沒有任何異議。”
克拉拉颔首,将目光轉向校長。
“你不同意?”
校長一言不發。
克拉拉又問:“你在猶豫?”
校長嘆氣。
克拉拉笑起來,語調輕松:“人終究只是人,只能在神的戰争底下茍且偷生。活到一把年紀,還能保全一條命,你該竊笑了,老家夥。”
“我明白——”校長吞吞吐吐地說,“可你為了保住秘密,殺了教母?你不該殺她。她不會做任何出格的舉動。”
“她不會做什麽,但會告訴你的老朋友‘勇者’。”
校長:“勇者弗朗西斯又怎樣?你們的新仇舊恨——”
“又怎樣?閉嘴吧!你覺得像他去深淵裏送死的人太少?時代早就不同了,需要清醒的人是你!”克拉拉突然加重語氣,他厲聲反駁,“還是說,你想為了希德·切爾特一個人放棄整片大陸的生命?”
校長欲言又止。
他拄拐的手略顯顫抖,內心像一棵被狂風吹拂的枯樹。
教皇話語雖然過激,但不可否認确實道出了事實。
他從前是因為同情被聖院關起來的那些孩子,才向議會提出了聖子入駐學院的提案。
可是也僅限于此。
作為帝國學院的校長,他不可能為了光明聖子一個人舍棄所有學生的利益。
魔法塔主人咳嗽一下,暗示教皇他說得太大聲了。
身為一名高貴優雅的神職表率,他不該如此激動。
克拉拉也看到了校長顫抖且蒼老的手背,他低頭深呼吸,他手握權杖,指上的肉幾乎要從指甲裏迸出來。
“我們都老了,但不至于老眼昏花。”他語色低沉地喃喃,“你得對帝國學院負責,對帝都負責,對人類帝國負責。世界上所有人,哪怕是受過希德·切爾特恩惠的人,都不會站在他那一邊。”
良久,校長終于開口。
“……你是對的,克拉拉。”
大殿內的一切,希德通過水晶球看得一清二楚。
他坐在魔法水晶前,沉默不語。
霍華德遣散了光點,将水晶球收回去。
“您都聽到了嗎?”他輕輕地說,“有事請盡管吩咐,大人。”
希德沒有想要吩咐霍華德的事。
至少在霍華德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仍舊安靜地、孤獨地坐在那裏,就宛如教皇內心所期待地,成為了一個死掉的傀儡那樣。
霍華德與侍者悄悄從大門退出去。
內壁魔紋滾過刺眼的光芒,将祈禱之間照耀得如同白晝。
最漫長也最孤獨的白晝。
遠處的鐘聲再一次響起來,希德聽到一群鴿子掠過聖院。
他擡起頭,望向天花板那扇雕花的長窗。他忽然發現從窗戶裏射進來的陽光似乎是假的。那也是結界的一部分。恰似這處光芒籠罩的信徒朝聖之地。
光明聖子不說話,也不進食。監視他的主教屢次威逼利誘,都不管用。
克拉拉得知此事,只是一笑揭過。
他能夠稍微明白希德的心情。畢竟在就任教皇得知有關聖子的秘密之際,他也有點絕望。
就這樣,希德一直在聖院裏呆坐着,望着那扇假窗。
希德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也不知外界和那維亞都怎樣了。
被關在這裏的他幾乎分不清白晝和黑夜。
忽然,他聽到一個聲音——
“嗨,小奶帕!”
好像是柯特妮。
那個聲音太小了,希德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何況柯特妮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可是,那個聲音再次溜進了他的耳朵。
“伊薩克,下去!你太胖了!”
希德看到窗戶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色的口子,然後,兩抹熟悉的影子落了下來。
他把頭埋在陰影裏,仍舊沒有不說話。
柯特妮與伊薩克出現在聖子的面前。他們本打算欣賞一下小可愛震驚而感激的表情與告白。
但兩人等了很長時間,也沒聽見回應。
聖院的牆貼着大理石,縱使是再輕的回聲人們也聽得到。
所以柯特妮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
她悄悄踢了戰士一腳,讓他在門口把風,自己則蹑手蹑腳地走近希德。
在她按住聖子的肩頭,看到他遮掩在額發底下的臉龐時,氣得連肺都快爆炸了。
“自從我在黑鴿子的吧臺上認識您起,就算只有一刻,您在我眼前都沒有流淚的時候。我相信您是個堅強的孩子,可是大人啊……”柯特妮低聲嘆道,“誰讓您哭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