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希德太熟悉那種語氣了。
盡管那維亞從未将這個稱謂宣之于口,且這兩個聲色天差地別,但希德仍舊在剎那間便辨認出呼喚他的人來。
他伸手摩挲被冰雪覆蓋的地面,在黑夜之中往前探去。他的手掌碰到一片堅硬的外殼。這是黑暗走獸的鱗甲,有着大理石的光滑冰冷。
希德将臉頰與耳朵貼在祂的軀體上,感受到祂神經繃緊與深沉的呼吸。
他推測,大概是他被蒙住眼睛的時候,那維亞從神使那裏聽到了什麽,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那維亞是和其他深淵生物不一樣的。他能夠在平常保持理性,只會在力量蘇醒的期限裏陷入瘋狂。
再度恢複需要漫長的時間。希德曾借助封印強行令那維亞從昏迷中蘇醒,但這一次不管用了。
深淵巨獸将對光明咒術的憎惡刻進了骨髓。
而以那維亞的實力,可以随意把這個光明聖子搓扁揉圓。
正當此時,一支鋒利的冰箭破空而來,射中了祂的脖頸,在周遭漾開一圈聖潔的冰紋。
這支羽箭被附上了光明咒術,盡管未能穿透鱗甲對深淵巨獸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也使祂驚怒萬分地咆哮起來,幾只主須手往上勾起,掀起一片雪塵。
希德被撤開了桎梏。他将雙手擋在腦袋上,卻沒有感覺到風暴擊打在身上的冰冷。
在他眼前,一點一滴的暗色火苗如同水滴般亮起。
他張望四周,發現祂将自己護在了由觸須組成的拱形穹頂下面。
“是深淵的怪物!”希德聽見驚詫的咆哮從四面八方響起來,“那兒有個人類。引開它!”
希德聽出這是是精靈語。冰封多日的雪原是精靈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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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抑怒火的高嗥不斷從上方降下。希德屈着腰,往前窺探,他悄無聲息地從縫隙看向外圍,更多的箭正向那維亞飛過來。
精靈的攻擊還不能損傷神的軀殼,但這種螳臂當車的行徑令祂惱怒異常。
從希德的視角望去,他只看見晦暗的夜光下,精靈們舉着火把,彎弓搭箭。
他突然又聽到一種深淵呼喚般的奇異聲音。
那聲音是從巨獸的頂端傳來的。之後,精靈們便扔掉了武器,面無血色地四散潰逃。
然而,祂的怒火未曾因此停息。祂向四周飛射觸須,将作鳥獸散的弓箭手一個接一個拉扯回來,有些精靈在祂的利爪裏斷成兩截,被同胞的血濺到臉頰的精靈發出魂飛魄散的慘叫。
這樣下去絕不是辦法。
希德從附近找到一處較大的空隙,将頭探出來,對近處的精靈喊:“先撤退!請你們的女皇和大祭司過來!”
精靈心頭詫異。他顯然沒有料到這名人類居然會精靈語。
猶豫之間,巨獸将須手一甩,大地的震顫令精靈跌了一跤。
一塊巨石從高處震落。希德眼見他即将被砸扁,手中浮現出法盾的符文。
驟然,一枚光标擦過天穹,将巨石擊成碎屑。
希德眼神一動,他循着那道咒術與魔素摩擦時産生的閃亮軌跡看過去。他見到一名老者和一位身着束胸禮服的女性精靈,以及一個老熟人——
他在天空都會遇到的助祭。
另外兩人的身份也不難推測。在家門口遇到如此強勁的敵人,這隊巡邏的精靈中最機靈利索的一個,必定在那維亞剛出現時便馬不停蹄地将此事彙報給了精靈族的祭壇。
能夠在危機關頭趕到這裏的,只有精靈族最強大的光明牧師大祭司,以及他們的女皇陛下。
白發皤然的大祭司手持一根木杖。
希德辨認出大祭司的法杖是雪原精靈至高無上的珍寶,他從那維亞的書裏讀懂過有關這根法杖的記錄。
據說,古代精靈族未遷徙時,曾經從初代世界樹的樹根取下一截原料,又取下矮人供奉的神鳥尾上一截鳳羽,再以人魚族的紅貝殼海螺加以裝飾,才形成這塊大陸上最完美的法杖。
這根鎮族之寶向來不輕易示人,縱使是精靈族的皇室成員,也僅能在百年一度的大典上見識其的瑰麗之處。可如今,大祭司卻将它取了出來。
希德本打算與大祭司和女皇聯手,将那維亞重新封印。
但他隐隐察覺到,兩人似乎知曉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在他身旁的不是他的聖騎士,而是普通的深淵巨獸,他們根本無需借助世界樹之杖,便能将祂驅出領地。
光明聖子陷入狐疑之際,大祭司已然将精神凝聚于法杖上的水晶之中。
在古老而滄桑的吟唱裏,幾束星光從水晶球中鑽出來,飛落到黑暗生物的複眼裏。
怪物寂靜了幾秒鐘,随即,祂發出愈發震耳欲聾的咆哮。一條須手從祂的軀體中噴出來,将大祭司高高卷起。
精靈正試圖将那維亞推向更癫狂的理智邊緣!
希德一驚,急忙用神聖鎖鏈扯住深淵巨獸,并呼喊祂的姓名,試圖使祂重新冷靜。
但這無濟于事。
那維亞已陷入狂化。祂失去感官,憤怒籠罩了腦海。祂不再注視腳下的光明聖子,蠕動着觸須,将早已失去意識的大祭司層層裹住。
希德看到一條黑影落在他身前的地上。
世界樹之杖被強大的黑暗氣息侵蝕得只剩下瘦小的殘骸。
無力感與鋪天蓋地的恐懼再次籠罩了他。他茫然望向完全喪失理智的那維亞。
也許世界上不存在能夠阻止祂毀滅一切的人物。
希德的眼角染開了霧氣。忽然他發現,黑暗生物巨大如城堡的身影居然開始透明起來。
這是古代傳送術。
祂想要去噤聲之淵!
希德的眸子閃射出金燦燦的六芒星圖案。
他意圖凝結位面陣法,打算再試一次封印的法子。但正當他全神貫注地投入吟唱的剎那,一抹綠意從他身後的凍土裏冒出來。
突如其來的藤蔓将他捆得紮紮實實。這些藤條上附着着精靈族最高級的詛咒,縱使是魔法塔賢者一時半會兒也無法破除封印。希德栽在地上,只能徒勞看着那維亞消失殆盡。
随着那頭巨獸的身影消失,光明聖子仿佛被抽去了靈魂。他倒在雪地,眼神空洞,狂風将他的頭發吹得一團亂。
負傷的精靈們已然在同胞的攙扶下回到精靈之森的療養區。
周遭只剩下兩個伫立的人影。
助祭瞥了希德一眼,附于女皇的耳旁輕語,而後,他尊敬地半跪下去。
精靈女皇将目光轉向光明聖子。
“你就是希德·切爾特?”
希德聽到自己的名字,這才逐漸回過神來,迷茫地望向她。
精靈女皇用人類語打了個招呼:“你好——”
“為什麽不去追?”希德厲聲打斷她,“那是你們的族人!”
“我們的大祭司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所在。”女皇将手覆在胸口,“有時候,為了迎接更光明的未來,做出一些犧牲是必要的。”
希德:“……犧牲?”
精靈助祭露出陰森的怪笑:“你無需知道。廢物還是好好跪在教堂裏,當個稱職的廢物才是。”
希德不語。
女皇朝助祭稍一颔首,助祭領了命,優雅地走上前,半蹲下來,用腳尖勾起希德的下颌。
希德偏過頭,這個舉動惹惱了助祭,他将鞋子狠狠碾在希德的臉上。
“別裝模作樣了!希德·切爾特,你離了你的好運氣和魔法塔的護衛,你還剩什麽?你就是一個被光明廢料養大的蠢材。”助祭譏笑道,“這些年來,你活得很辛苦吧?我便告訴你,關于你是黑暗公會間諜的秘密,其實我們早就知道了——”
希德暗暗攥緊拳頭。
“——你憤怒?不,你得感恩!”精靈惬意地轉着腳踝,“如果不是你對我們有用,你活不到今天。”
希德沉默一會兒,問:“你說完了?”
助祭神情一僵。
他不理解光明聖子為何走到這一步還能如此冷靜,嗤笑道:“落到我們的手裏,你就別想着回去了。”
光明聖子是為克制黑暗系生物設置的職位,希德·切爾特從小在聖院長大,只能接觸光明魔法,他的光明咒術對付深淵巨獸興許有奇效,但對上魔法的寵兒還差了十萬八千裏。
何況他的藤條咒語是連大祭司都要贊嘆不已的。
狼狽的少年擡起頭來,眼中燃起盛怒的金焰,詭谲的黑色紋路自他臉龐蔓延開去。
助祭一愕,心髒開始抽搐。
這、這是……
希德抓住藤蔓,鋒利堅韌的樹網在白皙的指尖瞬間碎成了粉末。
助祭被他沖天而起的氣勢吓得倒退。
女皇一臉凝重地站在他後方。
兩人都看出光明聖子方才瞬發的魔法源于何處。
……這是精靈古書上的黑色紋路。是光明禁咒!
助祭不可思議地看向站起身來,冷冰冰向他走來的少年。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二十歲都不到的年輕法師,竟然能放出禁咒!
要知道,連史上最有名望的大祭司在位時,也無法在如此年幼的情況下釋放禁咒,何況希德·切爾特只是個人類。
對,不會錯,他只不過是個人類。
這還遠遠不夠。
助祭想到了什麽,內心平靜下來。他眉間複挂起從容不迫的傲慢來。
他取出一只羊角,将其吹響。
幾乎就在同時,他們身旁的空間出現數十個扭曲的旋渦,雪原精靈族最強大的護衛隊員身披箭筒,手提寶劍,一個接着一個出現在助祭的面前,形成一堵殺氣逼人的城牆。
“放棄抵抗,希德·切爾特。”助祭躲在這群戰士之後,高聲命令道,“你得知道,這是我們的地盤。你想從這裏走出去,就得把我們所有的戰士都打趴下。”